司马迁唯一的著作是《史记》。《史记》所叙述的范围,上起传说中的“黄帝”,下迄汉武之时。其内容为本纪十二篇、书八篇、表十篇、世家三十篇、列传七十篇,共一百三十篇,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司马迁之著这部书,其用意是“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实际上这部书,确是中国历史学出发点上的一座不朽的纪念碑。
用本纪、世家、列传、书、表的体裁写著历史,这种历史方法,即所谓纪传体的方法。司马迁的不朽,就是因为他开创了这种前无先例的崭新的历史方法。
所谓纪传体的历史方法,即以人为主体的历史方法。此种方法,即将每一个历史人物的事迹,都归纳到他自己的名字下面。一个历史人物如此处理,所有的历史人物都如此处理,于是从这许多个别历史人物的事迹中,显出某一历史时代的社会内容。《史记》就是用这种历史方法写成的一部汉武以前的中国古史。
在《史记》中,本纪、世家、列传,都是以人为主体而记事的。本纪记皇帝,世家记贵族,列传记官僚、士大夫等。虽作为其主题之人物的政治地位不同,但其皆以人物为记事的主体,则是相同的。或曰:在《史记》中亦有总述文物制度的“书”,及排比年代关系的“表”,这都不是以人为主体的。但我们知道,在《史记》一百三十篇中,本纪、世家、列传,共占一百一十二篇,书、表合计只占十八篇,故知《史记》是以纪传为本体;至于书,则不过是《史记》的总论,表则为《史记》的附录而已。
纪传体的历史,从今日科学的历史眼光看来,自然还是缺点甚多。这种方法最大的缺点,就是把一件史实,割裂为许多碎片,错陈于各人的纪传之中;而且同一史实,到处重复。例如司马迁下腐刑事,在《司马迁传》中必记,在《李陵传》中,也不可不提。同样,李陵降匈奴事亦然,这就是一个例子。
但是在司马迁的当时,他能开创这样一个历史方法,是值得赞叹的。因为在当时,所有的古史资料,都是一盘散沙,正像一些破砖乱瓦混在一堆,需要有一个分类的归纳,而纪传体就是一个最好的方法。司马迁能够开创这样一个方法,并且用这个方法,“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把汉武以前的古史,归纳到一百多个历史人物的名下,“自成一家之言”。这如果不是有过人的史学天才,是不可能的。
近人或以为纪传体的历史,简直就等于家谱或墓志铭的汇编。诚然,司马迁的学生(班固在内)的著作,确有此种倾向;但司马迁的《史记》,并不如此。
从《史记》中可以看出,被司马迁纪传的历史人物,并不是毫无历史价值的人物;而是可以从他的历史行为中,透露出一些有关于他的历史时代之社会内容的人物。简而言之,即能特征历史时代的人物。例如他纪五帝,是因为这些神话人物可以暗示出中国史前社会的若干内容。他之传孔、孟及老、庄、申、韩等,是因为从他们的言论中,可以显示出先秦诸子学说的分派。他之传苏秦、张仪,是因为从他们的政治活动中,可以指示出战国时期的国际关系。一言以蔽之,司马迁纪传一个历史人物,至少可以从这个被纪传者身上,透露出若干历史的消息。所以当他写完了一百一十二篇人物纪传以后,汉武帝以前的中国古史,便第一次放出了光明。
司马迁为什么要把纪传体的历史,别为本纪、世家、列传,而又再益之以书、表?这不是随便的划分,而是一种严谨的部署。从这种分类,我们可以看出,他第一步是将他选定的历史人物,依其政治的或社会的地位之不同而别为三类,即以帝王为一类,贵族为一类,官僚士大夫等又为一类。然后分别为帝王写本纪,为贵族写世家,为官僚士大夫等写列传。于是把所有的破碎的、零星的史料,分别归纳于这三类的人物的名字之下,使之各成系统。但是人各一传,没有相互的联系,于是又为之书,总述这一时代社会文物制度的演变,以为纪传的总论。尚感不足,又益之以年表,排比人与人、事与事间之时代的顺序,以为附录。
司马迁之作本纪,据其《自序》中云:是为了追寻“王迹所兴,原始察终,见盛观衰”。用近代话说,就是要从王朝的更替,帝王的嬗递中,提纲挈领,表现出整个历史发展的线索。换言之,即用本纪作为全书的提纲,指明历史发展之具体的过程。
即因如此,所以本纪的任务,是要显出史实发生和发展之时间的顺序。因而本纪在体例上,虽以史实分别系于各个帝王,即以事系人。但在内容上又要将某一帝王之事,依次系于其年。换言之,本纪的作法,是既将其人之事系于其人,又要将其人之事系之以年。所以本纪,是纪传体与编年体之混体。
亦因如此,所以本纪虽为帝王的专传,但并不能详记帝王个人的琐事,只能逐年记载在某帝某王时所发生的大事;否则,混淆了他所要显出的历史发展的大势。例如焚书坑儒,在《秦始皇本纪》中,仅记某年焚书,某年坑儒,说明甚简略;而在《李斯传》中,则叙述甚详。又如汉武帝击匈奴,在《武帝本纪》中,只记某年遣某某伐匈奴;而在卫青、霍去病及其他征伐匈奴的将领的列传中,则对于每一个战役,皆有详尽的记录。由此看来,帝王虽为本纪的主人,但帝王本人在本纪中,只是被当作一个历史时代的符号。
又因如此,所以写本纪时,对于帝王,没有选择的自由;因为他们之中的每一个人,不论善恶,都占领一个时间。圣如“尧”、“舜”,固应为之纪,暴如“桀”、“纣”,亦必为之纪;英武如秦皇、汉武,固应为之纪,昏暴如二世,亦必为之纪。总之,凡属帝王,必为之纪。
虽然,亦有例外,有名非帝王而司马迁亦为之作本纪者。如项羽,失败之英雄也;吕后,专政之母后也,司马迁并为之作本纪。何也?司马迁曰:
秦失其道,豪杰并扰。项梁业之,子羽接之。杀庆救赵,诸侯立之;诛婴背怀,天下非之。作《项羽本纪》。
惠之早霣,诸吕不台(怡)。崇强禄、产,诸侯谋之。杀隐、幽友,大臣洞疑,遂及宗祸。作《吕太后本纪》。
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司马迁纪项羽,是因为项羽在杀庆(宋义号庆子冠军)救赵之后,曾为诸侯所立,名虽西楚霸王,实即当时天子。在诛子婴、背怀王之后,秦已灭而汉未兴,支配这秦汉之际历史时代的,实为项羽。“天下非之”,为时人之主观;“诸侯立之”,为客观的事实。故司马迁纪之。
司马迁之不纪惠帝而纪吕后,是因为惠帝未死以前,已为虚君;及其既死,吕后实以母后而即于帝位。而且崇强诸吕,几移汉祚。在汉高既死,文帝未立的历史时代中,实际上之时代支配者,确为吕后,故司马迁纪之。
司马迁之作世家,据其《史记·自序》云:“二十八宿环北辰,三十辐共一毂,运行无穷,辅拂股肱之臣配焉;忠信行道,以奉主上,作三十世家。”
由此看来,世家所录的人物,都是接近历史动力的人物。他们对于当时的历史中心,正如列星之拱北辰,众辐之于车毂,“忠信行道”,环绕在历史中心的周围。这些人物,自然,非割据一地的贵族,即执政一时的辅相。总之,他们不是支配过某一局部的空间,便是支配过某一短期的时间。
只要是割据一地,或执政一时者,司马迁皆为之立世家。例如晋、楚、郑、赵、魏、韩等,割据一地者,有世家;萧何、曹参、陈平、周勃,执政一时者,亦有世家。礼让如吴太伯者,有世家,叛变如管、蔡者,亦有世家。周、召二公,开国之元勋也,有世家;宋微子,亡国之贵族也,亦有世家。五宗、三王,皇帝之子孙也,有世家;外戚,后妃之姻娅也,亦有世家。是知世家者,所以录贵族,记卿相者也(但有一限制,至汉高时代为止)。
然而亦有例外,有既非贵族,亦非卿相,而司马迁亦为之作世家者,如孔子,鲁之布衣也;陈涉,“甿隶之人而迁徙之徒也”,司马迁皆为之作世家。何也?司马迁曰:
周室既衰,诸侯恣行。仲尼悼礼废乐崩,追修经术,以达王道;匡乱世,反之于正;见其文辞,为天下制仪法,垂六艺之统纪于后世。作《孔子世家》。
桀、纣失其道而汤、武作,周失其道而《春秋》作,秦失其政而陈涉发迹,诸侯作难,风起云蒸,卒亡秦族。天下之端,自涉发难。作《陈涉世家》。
从这里,可以看出司马迁之列孔子于世家,是以孔子以经术达王道于当代,“垂六艺之统纪于后世”,在文化思想上所起的影响作用,至为宏大而悠远。司马迁之列陈涉于世家,是以陈涉首义,事同汤、武而义则“春秋”,在现实的历史上所引起的变局,至为剧烈而重大。司马迁认识了革命和文化的历史意义过于王侯卿相的权力,所以他断然列孔子、陈涉于世家。
《史记》有列传七十。《自序》中云:“扶义俶傥,不令己失时,立功名于天下,作七十列传。”
从列传中,可以看出司马迁所传的历史人物,不外如次的几类。其一,以节操名于天下者,如伯夷、田横之辈。其二,以学术名于天下者,如老、庄、申、韩、孟、荀、董仲舒之辈。其三,以文采名于天下者,如屈原、贾谊、司马相如之辈。其四,以武功名于天下者,如白起、王翦、乐毅、田单、李牧、蒙恬、卫青、霍去病之辈。其五,以文治名于天下者,如管、晏、商鞅、吕不韦、公孙弘之辈。其六,曾纵横捭阖,左右天下大局者,如苏秦、张仪之辈。其七,曾养士结客、扶危救倾者,如孟尝、平原、信陵、春申四公子之辈。其八,曾风云际会,鞭笞天下者,如韩信、黥布、彭越之辈。其九,为政以德,恩泽及于人民者,如孙叔敖、子产、公仪休、石奢、李离之辈。其十,以医药方术,拯救人命者,如扁鹊、仓公之辈。此外,则为怨毒积于人民之酷吏,如郅都、宁成、张汤、赵禹之流;阿谀而无廉耻之佞幸,如邓通、韩嫣、李延年之流。这些各种各样的人物,大抵非官僚即士大夫。不论其或善或恶,或贤或不肖,其所行为,对于历史皆有其或多或少,或好或坏的影响,故司马迁皆为之传。
虽然,亦有例外,有既非官僚,亦非士大夫,而司马迁亦为之立传者。如卓氏、孔氏、任氏,市井子弟也,而司马迁为之立《货殖列传》。曹沫、专诸、豫让、聂政、荆轲,匹夫之犯上者也,而司马迁为之立《刺客列传》。朱家、剧孟、郭解,以武犯禁之暴徒也,而司马迁为之列《游侠列传》。优孟、优旃,以戏谑为事之优倡也,而司马迁为之列《滑稽列传》。司马季主,长安东市之卜者也,而司马迁为之列《日者列传》。丘子明之流,供奉宫廷之巫祝也,而司马迁为之立《龟策列传》。何也?司马迁言他之传货殖,是以其“取与以时,而息财富”。传刺客,是以其“义不为二心”。传游侠,是以其“救人于厄,振人不赡……不既信,不倍言”。传滑稽,是以其“不流世俗,不争势利,上下无所凝滞……以道之用”。传日者,是以“齐、楚、秦、赵,为日者,各有俗所用”,纪风俗也。传龟策,是以“三王不同龟,四夷各异卜,然各以决吉凶”,志迷信也。用近代话说,司马迁之传货殖、刺客、游侠、滑稽、日者、龟策,是因为从这各种各样的人物身上,可以显出历史上的社会各阶层的人民的活动,从而显出历史之各个侧面。而且这些人物的出现,本身就是一种历史的说明。
此外,司马迁又替中国四周诸民族作传,如南越、东越、朝鲜、匈奴、西南夷、大宛等均有传。这是因为这些民族,在当时与汉族都有着战争或交换的关系。
本纪、世家、列传以外,司马迁又别为八书。八书者,即礼书、乐书、律书、历书、天官书、封禅书、河渠书、平准书。司马迁为什么作八书?他说:“礼乐损益,律历改易,兵权、山川、鬼神、天人之际,承敝通变,作八书。”由此可知八书之作,可以说是补纪传之敝。因为纪传人自为篇,割裂了社会文物制度一贯发展的系列,看不清社会文物制度“承敝通变”的大势。于是别为八书,揭事为题,类聚而条分,原始而要终。有了八书,则自社会经济基础(平准、河渠)、政治制度(礼、乐、律、历)以至天文(天官)宗教(封禅)的演变过程,莫不提纲挈领,粲然大备。所以我说,八书是《史记》的总论。
《史记》有十表。司马迁为什么作十表?他说:“既科条之矣,并时异世,年差有明,作十表。”又在《十二诸侯年表·序》中说:“儒者断其义,驰说者骋其辞,不务综其终始;历人取其年月,数家隆于神运,谱牒独记世谥,其辞略,欲一观诸要难,于是谱《十二诸侯》。”由此而知司马迁之作十表,实欲指示历史事实或人物的时间性。自十表作,于是上起“三代”,下迄汉武之间,诸侯名臣之世系年代,遂一目了然。所以我说,十表,是《史记》的附录。
十表在原则上,是以指示史实之具体的年代为目的;但亦有例外,例如于三代,则不纪年代,仅纪世系,而别之曰“三代世表”。又如于秦汉之际,则不仅纪年,而且纪月,又别之曰《秦楚之际月表》。是知十表中,有三种形式,即世表、年表与月表。世表最略,月表最详,而年表则为十表中之常规。
司马迁何为于三代不纪年而纪世呢?他说:“五帝三代之记尚矣!自殷以前,诸侯不可得而谱。周以来,乃颇可著。孔子因史文,次春秋,纪元年,正时日月,盖其详哉。至于序《尚书》,则略无年月;或颇有,然多阙,不可录。故疑则传疑,盖其慎也。余读牒记,黄帝以来,皆有年数。稽其历谱牒,终始五德之传,古文咸不同,乖异。夫子之弗论次其年月,岂虚哉?于是以《五帝系牒》、《尚书》集世纪黄帝以来迄共和,为世表。”由此而知年代不可得而纪者,司马迁绝不乱抄不可靠的牒记而强为之纪,以求符合于其自己的公式。
司马迁何为而于秦汉之际不纪年而纪月呢?他说:“初作难,发于陈涉,虐戾灭秦,自项氏;拨乱诛暴,平定海内,卒践帝祚,成于汉家。五年之间,号令三嬗,自生民以来,未始有受命若斯之亟也。”即因“五年之间,号令三嬗”,兴亡成败,变化急剧。当此之时,一月之事,多于一年,故司马迁不以年纪而以月纪,别作《月表》。
总上所述,因知《史记》一书,是以纪传为本体,以八书为总论,以十表为附录之一部自成系统的历史著作。
司马迁把过去零碎散乱的史料,分别归类于各人之纪传而演绎之;然后于八书中总其历史时代的背景而作归纳之叙述;最后,则于年表中,排比年代,以求从时间的关系上推求其彼此间之关联。故归纳、演绎、排比,实为纪传体历史方法构成的要素;而其表现的形式,则为纪、传与书、表。
同时,在纪传中,又以本纪为纲领,而以世家与列传演绎本纪的内容,使本纪、世家与列传,构成无形的连锁。然后再以全部的纪、传与书、表相关联。这样,就构成了纪传体历史方法之整然的体系。
在叙述方面,于纪传中,司马迁已经把眼光注射到历史上的社会之各阶层人民的形形色色的活动,注射到历史上的社会之每一个角落的民族,从社会的上层到社会的下层,从中国的本部到中国的四周,无所不纪。于八书中,他不仅注意到礼乐、律历,而且也注意到平准、河渠,注意到天官、封禅,从经济、政治乃至意识诸形态,无所不书。于十表中,他已经知道详者纪月,次之纪年,又次之纪世;从三代下迄汉武,其间诸侯将相,无不依次为表。
余读《史记》,不禁惊叹在今日两千余年前的史学家,竟能创造如此周密的方法,其头脑是何等的精细!眼光是何等的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