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之有文字的历史记录,早在殷周时代。甲骨上的刻辞,钟鼎彝器上的铭文,都是历史记录。春秋战国之际,儒墨并起,百家争鸣,其所著述,亦多称引远古的传说神话,以自实其说。《尚书》、《国语》、《战国策》之类的著作,且已接近于有系统的历史记录。以后又有《世本》,录“黄帝”以来至春秋时帝王公卿大夫的世系所出。更后又有《楚汉春秋》,记楚、汉之间的史实。但这些著作,或纪年为录,或分国为史,或仅记世系,或截录断片,皆系支离断烂的著作,并未构成一个整然的历史系统;而且写著的方法,亦无一定的成规。至于诸子的著作,则不过借史料以为其立论之根据或例证而已,更无所谓体例。所以我说汉以前,写著历史,尚不成为一种专门的学问。写著历史之成为一种专门的学问,即所谓历史学,在中国,是创始于天才的史学大师司马迁。
司马迁,字子长,左冯翊夏阳人(今陕西韩城)。生于汉景帝中元五年(公元前145年),卒年不详。但从他的著作中,可以看出,他在武帝后元年间,尚在人间。例如《史记·高祖功臣侯年表》中书征和者二,后元者一;《惠景间侯者年表》中,书征和者一,后元者三。按后元为武帝最后的年号。后元共二年,其第二年为公元前88年。据此,则司马迁至少活到公元前88年,其年寿约六十岁。
司马迁出生于一个世家的家庭。据他自己在《史记·自序》中考证,他的始祖是传说中“颛顼”时代的“重黎氏”。“重黎氏”自颛顼历唐、虞、夏、商之世,皆“世序天地”。到周宣王时,“重黎氏”才失其“天地之守”,而为司马氏。司马氏在周代“世典周史”。司马氏出于“重黎氏”的说法,不可信,这大概是司马迁的推想,而其动念,则以“重黎氏”在传说中为“星历”之官。司马氏为“文史”之官,在中国古代“文史”与“星历”不分,故有是说。
《自序》中又说当周惠王、襄王之间,“司马氏去周适晋”。以后分散,或在卫,或在赵,或在秦。司马迁的直系祖先,就是在秦的一支,其徙秦的始祖,即司马错,这大概是可靠的。
《自序》中又历述司马错的子孙,以至于他自己。他说错孙靳:“靳与武安君阬赵长平军,还而与之俱赐死杜邮,葬于华池。靳孙昌,昌为秦主铁官。”“昌生无泽,无泽为汉市长。无泽生喜,喜为五大夫。卒,皆葬高门。喜生谈,谈为太史公。”
司马谈就是司马迁的父亲,他是一位学问渊博的史官。他不但记忆许多历史掌故,而且精通天文、历算及诸子百家的学说。《自序》中说他曾“学天官于唐都,受易于杨何,习道论于黄子”。司马谈正撰次旧闻,准备写一部史记,不幸于元封元年,因为汉武帝举行祭泰山的大典,即所谓封禅(封为山顶之祭,禅为山麓之祭),没有带他同去,他认为这是一个莫大的耻辱,于是气愤而死。
司马迁生当西汉隆盛的时代。这时,汉武帝正在胜利地经略边疆的伟业。东至今日之朝鲜,南至今日浙、闽、粤、桂以至安南,西南至今日之黔、滇,西至今日之新疆乃至中亚,都已经划入西汉帝国的版图。只有对北方的匈奴,还没有完全胜利,因此战争在西北仍然继续进行。司马迁亲眼看到当时中国的人民暴骨沙漠,亲眼看见当时四裔诸民族稽颡汉廷。汉武帝的历史创造,当然也就开拓了司马迁的历史心胸,他可以看到他以前的人看不到的历史活剧,听到他以前的人听不到的外来传说。
司马迁又生在一个史官的家庭,据他在《自序》中说:“天下遗文古事,靡不毕集太史公。”所以他便有优先的机会,去接近中国古典的历史文献。《自序》中说“年十岁则诵古文”。
在司马迁的当时,西汉政府正在高唱“崇儒术,黜百家”的口号,执行文化思想的统制政策;但司马迁却于诸子百家的学术,无所不看。他对于诸子百家,甚至当时尊为正统的儒家学说,都有批判;唯独对于道家的学说,则赞美尽致。他在《史记·自序》中引其父《论六家要指》曰:
《易·大传》: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涂。夫阴阳、儒、墨、名、法、道德,此务为治者也。直所从言之异路,有省与不省耳。尝窃观阴阳之术,大祥而众忌讳,使人拘而多所畏;然其序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儒者博而寡要,劳而少功,是以其事难尽从;然其序君臣父子之礼,列夫妇长幼之别,不可易也。墨者俭而难遵,是以其事不可徧循;然其强本节用,不可废也。法家严而少恩;然其正君臣上下之分,不可改矣。名家使人俭而善失真;然其正名实,不可不察也。道家使人精神专一,动合无形,赡足万物;其为术也,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
从这里可以看出司马迁的思想,颇受道家的影响。所以后来班固批评他,说他“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其思想“颇缪于圣人”,“此其所蔽也”。
司马迁在少年时就喜欢游历。他不是无目的漫游,而是为了纵观山川形势,参察风俗,访问古迹,采集传说。《自序》中说他年“二十而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窥九疑,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观孔子之遗风。乡射邹、峄,戹困鄱、薛、彭城,过梁、楚以归”。又在《五帝本纪·太史公曰》中说:“余尝西至空桐,北过涿鹿,东渐于海,南浮江、淮矣。至长老皆各往往称黄帝、尧、舜之处,风教固殊焉。”
司马迁曾做过汉武帝的郎中,并曾一度“奉使西征巴、蜀以南,南略邛、笮、昆明”。元封元年,回京复命。适武帝已赴山东,祭泰山;他的父亲,又病在洛阳,“发愤且卒”,因往见父于河、洛之间。《自序》中云其父执其手而泣曰:
余先,周室之太史也。自上世常显功名于虞夏,典天官事。后世中衰,绝于予乎!汝复为太史,则续吾祖矣。今天子接千岁之统,封泰山,而余不得从行,是命也夫,命也夫!余死,汝必为太史;为太史,无忘吾所欲论著矣。……
幽厉之后,王道缺,礼乐衰。孔子修旧起废,论《诗》、《书》,作《春秋》,则学者至今则之。自获麟以来,四百有余岁,而诸侯相兼,史记放绝。今汉兴,海内一统,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余为太史而弗论载,废天下之史文,余甚惧焉,汝其念哉!
司马迁俯首流涕,接受了父亲的遗命。曰:“小子不敏,请悉论先人所次旧闻,弗敢阙。”其父卒三岁(元封三年,公元前108年),司马迁被任为太史令,时年三十八岁。
司马迁继任太史令后,一面整理其父遗稿,即所谓“先人所次旧闻”;另一面,又博览皇家图书馆的古书,即所谓“史记石室金匮之书”。编列纲领,树立规模,经过了五年之久,至太初元年十一月(公元前104年)才开始《史记》的写著,时迁年四十二岁。
又五年(天汉二年,公元前99年),而司马迁遭李陵之祸。关于李陵之祸,据《汉书·李陵传》载,李陵系李广之孙,少为侍中建章监。李广利率大军击匈奴,武帝派李陵运送辎重。李陵不愿,求自领一军出居延,以击匈奴。武帝壮之,乃与以步兵五千。李陵即率步兵五千,深入沙漠,至浚稽山,单于以骑兵八万围之。李陵备战,终以矢尽道穷,援兵不至,降匈奴。这个消息,传到朝廷,文武百官,都谴责李陵。司马迁以李陵提步兵五千,与匈奴骑兵八万,连战十余日,纵横沙漠,所杀过半当。“虽古名将不过也。”而且看李陵的意思,“且欲得其当而报汉。事已无可奈何,其所摧败,功亦足以暴于天下”。适逢武帝以李陵事召问他,他就本着他的意思替李陵说话。他说他的动机,是“欲以广主上之意,塞睚眦之辞”。但武帝误会了他的意思,以为他把李陵投降的责任,推到统帅李广利的身上,替李陵游说。李广利是汉武帝宠姬李夫人的兄弟,与武帝有连皮带肉的关系,怎样能说他一个不字呢?所以司马迁就犯了诬上之罪,应处腐刑。在武帝时,本来有“出资者赎罪”的办法;但司马迁“家贫,财赂不足以自赎,交游莫救,左右亲近不为壹言”,结果下了蚕室,处了腐刑。实际上司马迁遭李陵之祸,真是盖天的冤枉。他在《报益州刺史任安书》中曾说到此事,其中有云:
夫仆与李陵,俱居门下,素非相善也。趋舍异路,未尝衔杯酒,接殷勤之欢。然仆观其为人,自奇士。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予义。分别有让,恭俭下人。常思奋不顾身,以徇国家之急。其素所蓄积也,仆以为有国士之风。夫人臣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赴公家之难,斯已奇矣。今举事壹不当,而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孽其短,仆诚私心痛之。
由此看来,司马迁之为李陵辩护,并非受李陵之托,为之游说;而是因为他与李陵“俱居门下”,看出李陵的为人,“有国士之风”。同时又看见那些“全躯保妻子之臣”,逢迎皇帝,打击“出万死不顾一生计”的国士,所以慨然犯武帝之盛怒,主持公道。这完全是司马迁正义感的表现。司马迁的这种正义感,是他致祸之由,也是他能成为一个伟大的史学家的基本条件。
司马迁处腐刑后,汉武帝知道他并没有犯罪,所以又任为中书令,而且信任备至。这从任安要他推贤进士可以看得出来。但司马迁自遭腐刑以后,却认为是奇耻大辱,他的精神受了很大的摧残。以至“居者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所如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
中书令在武帝时,本来是以宦官充任,他主要的任务,就是传达皇帝的诏令于三公九卿。所以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有曰:“今已亏形为扫除之隶,在阘茸之中。”又说,“行莫丑于辱先,而诟莫大于宫刑。刑余之人,无所比数,非一世也,所从来远矣。”
司马迁何以“就极刑而无愠色”?这就是因为他的《史记》“草创未就,适会此祸,惜其未成”。他知道他的“先人,非有剖符丹书之功,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畜之,流俗之所轻也”。假令他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以异?而世又不与能死节者比,特以为智穷罪极,不能自免,卒就死耳”。又说,“仆虽怯软欲苟活,亦颇识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湛溺累绁之辱哉!且夫臧获婢妾,犹能引决,况若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
自是以后,司马迁乃“自托于无能之辞”,退而著史,以终其生。《自序》中曰:
七年而太史公遭李陵之祸,幽于缧绁。乃喟然而叹曰:是余之罪也夫!是余之罪也夫!身毁不用矣。退而深惟曰:夫《诗》、《书》隐约者,欲遂其志之思也。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陈、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而论《兵法》;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来者。于是卒述陶唐以来,至于麟止。
由此而知司马迁之著史,也是因为他“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也”。而其所著《史记》,也是他“发愤之所为作也”。虽然,司马迁却并不是乱发牢骚,而是抱持着一种庄严的态度,把写著历史,当作一种神圣的事业。他在《自序》中说:
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
由此看来,司马迁之写著历史,盖志在《春秋》。所以他在《自序》中又托为壶遂之问曰:“昔孔子何为而作《春秋》哉?”然后答曰:
余闻董生曰:“周道衰废,孔子为司寇。诸侯害之,大夫壅之。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为天下仪表,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矣。”子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
余读司马迁书,想见其为人,而悲其遭遇,不觉慨然而叹曰:“从来贤圣废黜,何其如此相同也。身逢乱世者,固无论矣,以司马迁生当盛汉之隆,亦不能免于无妄之灾。是知贤圣之不容于奸佞也。世无分治乱,时无分古今。司马迁‘少负不羁之才’,长有四方之志,亦尝‘侧身下大夫之列,陪外廷末议’;亦尝‘奉使西征巴蜀以南,南略邛、笮、昆明’,何尝不思竭其材力,以效命于国家?但言之不用,道之不行,而且无罪而遭酷刑,结果,在西汉帝国大远征的大时代中,望着千军万马咆哮而过,而自己却闭门著史,垂空文以自见,述往事,思来者,安得而不愤!虽然,司马迁诚有自知之明,他深知汉武帝英而不明,只知用自己的皇亲国戚如卫青、霍去病之流,只知用豪富的商人如东郭咸阳、孔仅之流,只知用歌功颂德的文人,如司马相如之流。像他那样既富于正义感而思想又‘颇缪于圣人’的学者,绝不能得志于专制独裁的皇帝之前,其不死于非刑已可谓幸事;又能留下其著作,更为大幸。到今日,司马迁已死去两千多年,他的名字,和汉武帝的名字,同样的响亮。是知事业文章,各有千秋;又知权力之可得而摧残者,人之肉体;至于精神,则可以从血泊中,放出其光彩。司马迁曰:‘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俶傥非常之人称焉。’如司马迁者,诚为中国史上俶傥非常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