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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史料择别与辨伪学

用上面的方法,我们可以慢慢知道某种史料在某种书籍之中。但中国古书有许多伪书,这些伪书都是后人托古之作,如果不把这些伪书从真书中辨别出来,就开始搜求史料,那我们一定会把伪书上的史料也混在一起,这种伪书上的史料,就会使我们对于史实的判断陷于时代的错误。时代一错,全盘的研究也就错了。所以第二个难题,就是怎样辨别书的真伪。帮助我们解决这一难题的,是辨伪学。

辨伪学,早在汉代即已开其端绪。如《汉书·艺文志》于其所著录的书目之中,即注明其中有“依托”者七,“似依托”者三,“增加”者一。王充《论衡》中的《儒增》、《艺增》、《书虚》、《正说》诸篇,对古书亦多所辨证。以后,在隋则僧法经著《众经目录》,别立“疑伪”一门;在唐则刘知几于《史通》中有《疑古》、《惑经》之作,而柳宗元且证《列子》、《文子》、《鹖冠子》、《亢仓子》皆为伪书,或后人杂作。这些,都是辨伪学的先导。

到宋代,疑古之风大扇,辨伪之学因日益昌盛。如司马光疑《孟子》,欧阳修疑《易十翼》、《周礼》及《仪礼》,王安石疑《春秋》,郑樵疑《诗序》及《左传》,朱熹疑《古文尚书》及《周礼》,叶适疑《易十翼》、《管子》、《晏子》、《孙子》、《司马法》、《六韬》与《老子》。此外,陈振孙著《直斋书录解题》,晁公武著《郡斋读书志》,更指出了不少的伪书。在元代,亦有吴澄著《书纂言》,辨斥《古文尚书》。到明代,则宋濂著《诸子辨》,专力于伪书的检讨;方孝孺著《遯学斋集》,指《古三坟》、《夏小正》、《周书》为伪书;梅 著《尚书考异》,证《古文尚书》二十五篇为皇甫谧伪作。最后,胡应麟著《四部正伪》,是为中国第一部伪书目录。

至于清代,辨伪之学大盛。在清初,姚际恒著《九经通论》及《古今伪书考》。在《九经通论》中,对群经多所辨证;在《古今伪书考》中,则列举伪书百余种。虽其所辨证未必尽当,但总算把问题提出。以后,辨伪之学日益深入,学者踵起,往往穷毕生之力专辨一书或数书。如阎若璩著《古文尚书疏证》,辨东晋《伪古文尚书》及《伪孔传》;万斯同著《群经辨疑》,于《周礼》多所辨析;万斯大著《周官辨非》,辨《周官》多与古书不合;孙志祖著《家语疏证》,辨《家语》为王肃伪撰;刘逢禄著《左氏春秋疏证》,辨《左传》释经部分为刘歆伪撰;魏源著《诗古微》,非《毛诗》而宗《齐》、《鲁》、《韩》三家。又著《书古微》,斥《伪古文尚书》。最有名的,是崔述的《考信录》,在这部书中,他对于先秦古书,除《诗》、《书》、《易》及《论语》之一部分以外,几乎都怀疑是伪书。此外,《四库全书总目》,对于伪书及可疑者,亦有注明。但此书成于乾隆中叶,许多伪书,尚未考定,故其中注明是真书的,未必都是真的。

到近代,辨伪学仍在继续发展,康有为的《新学伪经考》,王国维的《今本竹书纪年疏证》,都是有名的辨伪之作。此外梁启超在其所著《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对辨伪之学,亦曾有所论列,并且拟出一个伪书及疑伪书的目录。

顾颉刚编的《古史辨》,对于辨伪也有不少的贡献。

看起来,辨伪的工作,古人已经做得很多;但是他们并没有做尽,而且他们所辨的,也未必完全正确。因此,当我们搜集史料的时候,不能完全相信古人辨伪的结论,只能把他们的结论作为参考;对于书的真伪,还要重新作一番精密的考查。

当我们拿起一本古书的时候,首先就应该检查史籍上的目录或私家的著录中有没有这本书的名字。因为各时代的书大半都著录于各时代的目录中。如周秦之书,不见于《汉书·艺文志》;隋唐之书,不见于《崇文总目》;元明之书,不见于《四库全书总目》,就有些可疑。但也有例外,如前代目录上的伪书,后代的目录照抄者,其书名虽见于目录,也是伪书;反之,明清之际若干野史、杂记,以政治关系,多不见《四库全书总目》,但并非伪书。

其次,考查著者有无其人。因为必有著者其人,而后有其人之书。如神农、黄帝、夏禹、风后,都是神话中的人物,实际上并无其人,因而所谓神农《本草》、黄帝《素问》、夏禹《山海经》、《风后握奇经》等书,当然是后人伪托。又如列御寇只是《庄子》书中的寓言人物,实际上亦无其人,故指为列御寇所作之《列子》,自然也是伪书。

再次,考查书的著作时代是否已有文字。如有文字,文字的体裁如何?例如传说中之神农、黄帝,下迄虞、夏时代,还是中国史上的野蛮时代,当时并没有文字,又安能留下文字的记录?所以凡托为虞、夏及其以前的书类,都是后人伪托的。例如真《古文尚书》二十八篇中的《虞书》、《夏书》,绝非虞、夏时人的作品,而是后人推想古代社会之作,这从《尧典》、《舜典》、《大禹谟》等篇之首句,就有“曰,若稽古帝尧(或‘帝舜’、‘大禹’)”一句,即可看出。又各时代皆有其流行的文体。如指为某时的书,而书中文字与当时的文体不合,也必为后人伪托。例如《商书》而与甲骨文的文体不合,《周书》而与金文的文体不合,便有可疑。

又次,从书中所载的史实、制度及事物考查。如书中出现著者所不及见之后代的史实、制度及事物,则其书即使非全伪,亦曾为后人所窜乱。例如真《古文尚书》中的《虞书》,出现了“三年之丧”,故知为儒家学说出现以后的作品。《禹贡》的贡物中出现了“璆铁”,故知非石器时代的作品。《山海经》中有汉郡县名,故知非伯益所作。《月令》有秦代太尉官名,故知非周公所作。《管子》记毛嫱、西施,《商君书》记长平之役,其人其事,绝非管仲、商鞅所能见,故知非管、商所作。至于《史记》中出现昭、宣、元、成间事,则更为明显之窜乱。此外,前人之书引用后人之书的文句者,其书亦必为后人伪作,如《古文尚书》引《论语》“允执厥中”一语,又引《荀子》“人心之危,道心之危”,故知为儒、道两家学说出现以后的伪作。

又次,从书中所表现的思想考查。例如《管子》中有驳斥“兼爱”和“寝兵”的说教,故知为墨家学说出现以后的著作。《列子》中有“西方之圣人”一语,故知为佛教学说输入以后的著作。

用以上的各种方法考查古书,必能辨别孰为真书孰为伪书,孰为真书中的伪文(如真《古文尚书》中的《虞书》、《夏书》),孰为伪书中的真文(如伪《孔丛子》中的《小尔雅》一篇)。这样,我们便不仅知道某种史料在某种书上,而且也知道书的真伪了。

辨别了书的真伪以后,我们就可以从真书上找史料。但这不是说,伪书完全无用。伪书之所以不能用,是因为著作者不用他自己的名字,而要伪托古人,以致使作品的时代不明。因而只要我们确知了伪书的作伪时代,则伪书还是可以用作作伪时代的史料。例如《周髀算经》不当作周公或商高作,而当作汉初的算术书;《素问》、《难经》不当作黄帝及秦越人作,而当作秦汉间的医书;《山海经》不当作大禹或伯益作而当作汉代相传的古地理书;各种纬书不当作孔子作,而当作战国末年流传下来的神话集成。则这些伪书都有了真书的价值了。

最后,我要特别指出,有一个例外,即研究史前时代的历史,伪书上的史料也可以引用。为什么?理由很简单,因为史前时代的人,尚无文字。没有文字时代的人,当然不能留下任何文字的记录。因而今日所有关于史前时代之文字的记录,不论是载于真书,抑或载于伪书,都是有文字以后的人伪托的。比如《尚书》有真伪,但关于虞、夏之文,都是后人伪托的,真《古文尚书》是汉人的伪托,伪《古文尚书》是晋人的伪托。同是伪托,就没有真伪之分。如果说它们也有分别,那只有记录传说的先后不同而已。

要从文字的记录中找出没有文字时代的人类之自己的记录,那是不可能的。所以我以为要辨别史前史料之是否确实,不能依于文献的真伪,而是要以这种史料是否与考古学的发现相符以为断。合于考古学发现的,就是伪书上的传说,也可以用为旁证;反之,即使是真书上的史料,也要存疑。因为当作假的,则真书上记录的传说,也是伪托;当作真的,则伪书上记录的传说,也有或多或少的历史因素。所以我以为只要有考古学的资料做根据,不但伪《古文尚书》上的史料可以引用,即更荒唐的“纬书”上的史料乃至现在流行的关于远古之传说神话,也可以引用。 DXl/cG3ei5lVh7588HRE2CgrVFyo7vkt8Z2blyBZICKk3QfwXvQ/C8JoNWiNg84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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