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念论者既肯定历史是观念的产物,因而对于人类历史发展的动因,也认为是观念的,他们不能更深入地考察在观念的背后,推动观念的究极原因,不是基于人类之观念的行为,而是基于社会自体之物质诸条件。承认在历史中观念的冲动力,这是对的,但是不承认在这观念的冲动力之背后,推动这观念冲动力的究极原因——支配人类社会之历史的客观的实在的法则而考察这个法则——则是错误的。
康德乃至黑格尔,他们不是在历史的本身中,追求历史的推动力,而把这种推动力,从外部,从哲学的意识形态输入历史之中。例如黑格尔不从历史本身之内部的联络说明古代各国的历史,而从“美的个性”,“自由”,“痛苦”这一些外在的观念形态去说明。这种以纯粹的理性去解明历史的历史哲学,不仅是黑格尔为然,是一切观念论者达到最纯粹的思想的表现之归结。像这样的历史哲学,“不外是精神和物质,神和世界之对立的基督教的日耳曼之教义思辨的表现”。
然而我们知道,人类的意识,虽然可以反作用于历史,但决不能根本变更为历史行程内部的一般法则所支配的这个事实。因为不是人们想创造一种怎样的历史,便可以实现一种怎样的历史;反之,在大多数的场合,不是许多意欲的目的之相互交错或反拨,便是这些目的的本身,本来就不能实现,或者实现的手段不充分。因此,在历史中常常显现为无数个人的意欲及行动之冲突,比如说,在现实的历史中,有些人的意欲,是一种保守的企图;反之,有些人的意欲,则是一种前进的企图,因而人类的意欲,也是相互反拨的。行动的目标,虽然是预定了的,可是在实际上从行动所生的结果,是不能预料的,或者开始似乎与意欲的目的一致,而结局则与预想的目的,完全不同。假如观念论者也能理解这一点,就不会在五光十色的意欲当中,发出虚空的幻想。
总之,人类历史的推动力,决不是个人的意欲,而是站在这种意欲背后的作为人类生活资料之物质的生产与交换。所以史的唯物论,是从以下的命题出发,即生产及次于生产的交换,是一切社会制度的基础,在历史上所表现的一切阶段上,作为其变动之根本的动力的,不是永恒的理性,而是生产力的发展。
史的观念论者,看不见历史之最根本的推动力,而立于愿望的见地。他们以为人类历史是完全服从着自己的意识的发展法则,历史的发展,就是由神学的思维,而形而上学的思维,再由形而上学的思维,移于实证的思维之发展的法则。换言之,就是由神的意欲到英雄的意欲,再由英雄的意欲到资本家的意欲之发展法则。因此,他们把人类历史,完全变为非现实的东西。在他们看来,古代希腊罗马的奴隶制之产生,不是因为原始氏族社会生产力发展到尽头之必然的结果,也不是因为私有财产的发生与成长,产生了阶级剥削的结果,而是因为天才的奴隶主的意欲。中世纪封建主义之代兴,也不是因为农业生产之发展与土地之占有,而是封建领主意欲着要把奴隶和自由农民转化为农奴。同样,近代资本主义之出现,也不是因为商品生产诸条件的出现以至蒸汽机之发明,影响到工业之进步与商业的发展,而是几个聪明的资本家发明了从劳动者阶级身上,可以剥削出剩余价值。于是历史便依于这些各种各类的人的意欲而表现为各种各样的社会形态。自然的结论,现在法西斯侵略主义之疯狂挑战,也不是因为资本主义达到它的最后阶段之必然的政治形态之表现,而是莫索里尼意欲着北非的领土和地中海的霸权,希特勒意欲着奥地利和中欧的并吞,日本法西斯盗匪意欲着中国。因而法西斯侵略主义,在观念论者历史家看来,不过是这些侵略主义盗匪头目的意欲之追求的实现而已。
我们姑且退一步承认历史是意欲的实现,但是在同一历史时代,所有的人都在意欲,一部分人的意欲之实现,是以另一部分人的意欲之不实现为前提。比如奴隶主,封建领主及资本家的意欲之实现,是以奴隶、农奴及劳动者的意欲之不实现为前提,因而观念论者所谓意欲,只是剥削阶级的意欲。比如莫索里尼意欲着并吞阿比西尼亚,而阿比西尼亚则意欲着不为莫索里尼所并吞。同样希特勒意欲着并吞奥地利,日本法西斯盗匪意欲着并吞中国,但奥地利意欲着不为希特勒所并吞,中国则意欲着不为日本法西斯盗匪所并吞,并意欲着自己民族的解放,这都是不能同时实现的。假使这相反的两种意欲,都要同时实现,则法西斯主义的历史,便不能开幕。所以观念论者的意欲,不是大众的意欲,而是所谓英雄的意欲。他把英雄当做人类中的特殊变种以别于一般的大众,大众在观念论者看来,不过只是演着特殊的个人即创造者手中之黏土的角色而已。他把英雄和大众对立着,无论英雄怎样爱着大众,又无论英雄怎样地热心同情于大众之永远的痛苦,缺乏及其不断地苦难,然而他仍然不能不蔑视大众。他又不能不意识着历史是以英雄的意识与行为为动力,而意识着在一方面所谓大众的,就是与历史全然没有关系的人群,是要受那“伟大的”英雄的支配,才有所成就的无数的要用的人群。因而观念论者所谓历史的推动力,便仅仅是各个历史时代中的伟大人物的意欲。固然我们并不否认个人对历史所引起的作用,但这种作用,只能或多或少地给予以影响,决不能根本改变随着社会的经济的变革而变革的历史法则,则是无可怀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