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蓝答儿钩考”“阿里不哥之乱”和“李璮之乱”,可谓忽必烈崛起过程中相继发生的三大危机。这三次大危机只要有一场未能熬过,中国历史上大概将不复有元朝这个朝代。当然,它们对元世祖的政治性格和元初内政外交的微妙影响,只有在更晚的时候才可见端倪。到1264年(至元元年),这些惊心动魄的时刻,俱已成为前尘影事。忽必烈终于能够把曾经向“潜邸旧侣”屡次表态——“我今虽未能即行,安知它日不能行之耶!”——的那些治天下之道,付诸实施了。至元八年的演朝仪,那不过是场面上的装饰。
对于治理汉地的人民,蒙古统治者口气一度是非常凶狠的。有个叫“别迭”的蒙古官员向成吉思汗提出过著名的建议:“汉人无补于国,可悉空其人以为牧地。”这个无比大胆而又“符合逻辑”的建议,虽然因为耶律楚材的劝阻未能实现,但经过后世汉学家的层层转述,连马克思都略有耳闻,在《资本论》第一卷的一个脚注里还引用过。 还有一次,成吉思汗嫌弃金朝投降过来的军队非常累赘,“次牛阑山,欲尽戮汉军”。 (《元史·石抹 孛迭儿传》) 接下来的三大汗,南征北战,哪次不是杀人盈城?忽必烈的幕僚之一李治说得形象:“黄麾一指,伏尸万里”。
想不到,才过了半个世纪,成吉思汗的继承者摇身一变,当起推行“仁政”“汉法”的“中国之主”来,居然也有模有样。
《元史》记载,1262年(中统三年),忽必烈语重心长地嘱咐宰相:“朕或乘怒欲有所诛杀,卿等宜迟留一二日,覆奏行之。”意思是说:“我发怒下令杀人的时候,你们不要马上就办,可以等个一两天,我心情好了,再上奏一次看看。”另一次,忽必烈觉得监狱里面关的人太多了,“敕诸路自死罪以下,纵遣归家”,让他们等到八月秋凉的时候,自己回大都报到,听候判决。这些囚犯居然都乖乖回来了。于是忽必烈可怜他们,大笔一挥,一律释放!这些事迹搁在赞美唐太宗的《贞观政要》里,恐怕也没有什么逊色之处。
这里不可能详细介绍至元元年到至元八年,忽必烈推行中原王朝的传统制度的一揽子举措。这些足够写半部元代制度史了。我们只好讲讲当时最为耸动视听又意义深远的两项:一是建都,二是改国号。
忽必烈幕府的老根据地,原在桓州之东、滦水之北,一片金莲花遍地绽放的开阔平原。在此地修建的城郭,先名“开平”,后名“上都”(今内蒙古自治区正蓝旗东北)。至元元年开始,忽必烈着手在金朝旧都燕京(今北京)的基础上营建新的首都,历时近20年才完全竣工,后名“大都”。
这座华北平原上的千年古城,占据形胜之地,北连朔漠,南控江淮,西拥太行,东濒渤海,便于同时控制漠北和汉地。新首都有11个城门,据说象征哪吒神的“三头六臂两足”。皇城之内耸峙着大明殿、延春阁、隆福宫等宏伟富丽的宫室,又将栽满了芙蓉花的太液池(今北海和中海)囊括在内,格局仿佛游牧民族依山傍水的冬季营地 。这是个草原—农耕混搭风格的大都会。
宫城之内,太液池中,有琼华仙岛,后改名万寿山。山高数十丈,翠草纷纷,松桧隆郁,峰峦隐映。山顶是金碧辉煌的广寒殿,四望空阔,下植杨柳,时人所谓“广寒宫殿近瑶池,千树长杨绿影齐”。 值得一提的是,1269年(至元六年),忽必烈派往日本的招谕使节黑的,被阻拦在了对马岛,屡次同日方交涉未果,双方还发生了一些肢体冲突。元朝使节无奈,只好绑架了两个正好在附近捕鱼的日本渔民回京交差。这两个九州当地的渔民叫塔二郎、弥二郎。到了大都,忽必烈派人领着这两人“遍观”万寿山上的“玉殿”。太液池周围的景致,曾让见识过万国荣华的马可·波罗惊叹不已。这两个出生以来就不曾见过什么大世面的渔民,自然不会比初进大观园的刘姥姥出息更大。《高丽史》中记载,忽必烈当时还耐着性子对这两个渔民说,日本自古就朝觐中国,自己希望日本来朝,“但欲垂名后世耳!” (《高丽史》卷26)
建都之外,还有改元。直到1271年(至元八年),忽必烈政权一直沿用前代大汗的国号:“大蒙古国”(蒙古语:也可蒙古兀鲁思)。所以,1268年(至元五年),忽必烈送到日本的国书,具名还是“上天眷命,大蒙古国皇帝奉书日本国王”。至元八年,忽必烈的生日过后三月有余,就向天下宣布改国号为“元”。这道建国号诏书的修辞很有意思。它一上来就将中国上古以来的国号评头论足了一番:
诞膺景命,奄四海以宅尊;必有美名,绍百王而纪统。肇从隆古,匪独我家。且唐之为言荡也,尧以之而著称;虞之为言乐也,舜因之而作号。驯至禹兴而汤造,互名夏大以殷中。世降以还,事殊非古。虽乘时而有国,不以利而制称。为秦为汉者,著从初起之地名;曰隋曰唐者,因即所封之爵邑。是皆徇百姓见闻之狃习,要一时经制之权宜,概以至公,不无少贬。
总而言之,就是说,这些个国号取得都不怎么样。然后才进入正题:
我太祖圣武皇帝,握乾符而起朔土,以神武而膺帝图,四震天声,大恢土宇,舆图之广,历古所无。顷者耆宿诣庭,奏章申请,谓既成于大业,宜早定于鸿名。在古制以当然,于朕心乎何有。可建国号曰大元,盖取《易经》“乾元”之义。兹大冶流形于庶品,孰名资始之功;予一人底宁于万邦,尤切体仁之要……
“元”这个国号,仅仅是“大蒙古国”的一种对译,还是有什么别的政治哲学或意识形态的深意?学者众说纷纭。这里只节录唐德刚先生的一段明快断语,为这道诏书做一注解:
中国的朝代名称,从秦、汉、魏、晋……到宋、辽、金,均是具体的地名。但是蒙人在入主之后……乃改用一个抽象的名称改元,以为朝代之名,以示其是一个真正的“四海之内,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传统儒家思想里的宇宙大帝国,不自限于某一特定区域也。
唐先生的断语对与不对,留待下一章讲忽必烈的征日动机时再详说。我们只需知道,就在忽必烈向天下宣布改国号的几乎同时,元日开战前的最后一名使节赵良弼,正带着忽必烈的“最后通牒”在日本登岸。
他究竟是代表儒家的“中华共主”来要求日本承认,还是代表着“灭国四十”的蒙古帝国来要求天皇匍匐在大汗的脚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