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81年(元至元十八年,日本弘安四年)农历六月初的一个午后,日本镰仓,北条时宗御所。
时已入夏,淅沥连日的小雨刚刚止歇,从海上吹来微风,裹挟着丝丝凉意,从廊下透入竹帘,直达北条御所的正厅,又同那里迸发出的阵阵肃杀的乐声汇流一处,令坐在厅上和廊下的一众宾客不禁汗毛直竖。
正厅中央,身着红色狩衣的舞者,戴着一张狰狞的青铜假面,在一群黑衣舞者的簇拥下,踏着铿锵的乐声指麾击刺。
这场乐舞名为《陵王》,表现的是北齐兰陵王高长恭的显赫武功。据说长恭“才武而貌美”,所以临阵之际常戴着面具杀敌,勇冠三军,“武士歌之,为兰陵王入阵曲”。在镰仓时代,《陵王》是著名的“唐乐”,乐师和舞者,都是专程从京都请来的。很难想到,这场煞费周章安排的表演,只是为了取悦在座的一位中国僧人:建长寺住持无学祖元。
清癯的老和尚,身着素布单衣,仿佛浑然感觉不到让满座宾客动容的寒意。随着阵阵胡笳和金鼓的杀伐之声,老和尚的思绪早已飘回了5年前,他避难宋国温州能仁寺的那个初夏。
1276年(至元十三年)初,元朝大将伯颜已经兵不血刃地拿下了南宋的国都临安。传说,元朝大军驻扎在江边等待受降之际,南宋的太皇太后曾向海神祈祷,指望钱塘江大潮把这些北方野蛮人都冲走:“海若有灵,当使波涛大作,一洗而空之。”可惜,潮汐居然比平时晚了三日,“军马晏然” (陶宗仪《南村 辍耕录》卷1《浙江潮》) 。在当时大多数人看来,大宋的气运已尽,已经是不争的事实。
不过,也有不少人并不这样想。于是,这年春天,元军只好又大举南下,消灭浙东与福建等地负隅顽抗的南宋残余势力。大军横扫“温、台、衢、婺、处、明、越及闽中诸郡”,所过残破。无学祖元寄居的能仁寺,虽僻处雁荡群山深处,也不可能独为一方乐郊。
那天,守着山门的小沙弥自山下小镇的亲戚家归来,惊魂甫定,诉说起连日来的经历:两日前,忽然冒出铁骑数百,在镇外的石桥附近徘徊。镇子里的百姓以为是前线败退下来的溃军,不但不害怕,反而扶老携幼前往观瞻。然而,日暮时分,镇上几个无赖剽悍之徒在巷子口逮住一名陌生面孔的探子,一问之下,才知道外面的军队是鞑子。第二天,铁骑从四面八方冲入镇子,绝望的百姓或持梃肉搏,或以桌椅拦截街巷,怯懦者自缢梁上,或举家自焚,一时间,镇子上空烟炎四起。说到这里,小沙弥结结巴巴补充说:“听闻大兵不日就要入山搜寻哩!”
片刻之间,合寺僧侣作鸟兽散。住在后院的祖元和尚是个外来户,当他做完功课上前殿转悠的时候,发现庙里已经空无一人,后厨也是釜爨狼藉,粒米皆无。和尚既然没有本地亲戚可以投靠藏匿,只好“兀坐堂中”,听候元朝大兵的处分。
他的“行状”作者静照如是描述当时的紧张气氛:元军士兵“以刃加颈”,高僧“怡然”不顾,随口吟诵了一首颂词,表示直面生死的坦然。这首颂词后来在日本广为流传,被称为“临刃颂”:
乾坤无地卓孤筇,喜得人空法亦空。
珍重大元三尺剑,电光影里斩春风。
和尚又为众军士讲述佛法,感化他们“悔谢作礼”而去。后来,祖元的徒弟慧广请了元朝翰林揭傒斯撰写《佛光禅师塔铭》。在揭翰林的笔下,这段故事被渲染得更富传奇色彩:“天兵忽临,白刃交师颈,师坚坐说法不顾,众敛兵作礼而去”。
祖元和尚十分幸运,因为蒙古帝国的军队绝非总是如此彬彬有礼。他们在中亚城市的屠杀,让志费尼这样的史学家连连感叹:传闻简直无法相信,所以数字也不敢记下来。志费尼和宏达迷尔还说,成吉思汗军队在攻陷中亚城市忒尔迷(今乌兹别克斯坦帖尔梅兹)后,抓住一个老妇人,老人哭喊着对士兵讨饶:“军爷饶命,小人有一颗大珍珠献上!”当士兵索要珍珠的时候,她说:“珠子被小人吞下肚了。”蒙古兵剖开老妇的肚子,果然找出了好几颗珍珠。结果,蒙古兵只要见到尸体和俘虏,就下手剖腹取珠 (志费尼《世界征服者史》) 。
那天的情况,有些不太一样。大概“天兵”们琢磨,萧萧寒寺,仅有的细软或许早就被逃走的和尚们席卷一空,杀人无益;或者,当年带队搜山的那名百户清楚,和尚、道士和算命先生之流,不能随便杀。他记得,朝廷下发的文告里说得明白:“前代圣贤之后,高尚儒、医、僧、道、卜筮,通晓天文历数,并山林隐逸名士,仰所在官司,具以名闻。” (忽必烈《平定江南诏书》) 又或者,闯入山门的恰好是董文炳的部队——董氏是金末北方战乱中幸存下来的少数军阀之一,家风谦慎,部队纪律不错。董文炳当时率军南下浙东和闽中,《元史》中他的传记就写了不少好话,一说他严禁部下践踏路边的庄稼,把南方老百姓感动得“不忍以兵相向”;一说他阻止了南宋守将火烧温州城,福建人感恩戴德,“庙而祀之”。当然,事实可能就是祖元的传记作者希望传达的那样:即使在最黑暗的时刻,只要有适当的机缘,人性中善的种子,依然可以发出微弱、坚定,因而动人的光明。
不管怎么样,无学祖元逃过一劫。但是,“大元三尺剑”显然也斩断了他对故土的最后一丝眷恋。
一年后,有人自日本国捎来“平将军” 的书信,延请他赴日出任建长寺的住持。建长寺全称“巨福山建长兴国禅寺”,位于今天神奈川县镰仓市内,开山祖也是宋朝禅僧兰溪道隆(四川人)。当时,日本和中国的佛教文化交流极为频繁。据说,第三代幕府大将军源实朝,梦到自己是宋朝和尚的转世,甚至动过亲自航海入宋的念头。
收到信,祖元和尚咬了咬牙,给徒弟们讲了一番达摩祖师“逾海越漠”、不辞艰辛来中华传法的大道理,便毅然出海东渡。
想到此处,老和尚的思绪逐渐从五味杂陈的回忆中摆脱出来。这时,他才注意到,厅上泠然的乐舞早已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不安和狂热的气氛。他望向一侧,迎头遇上东道主时宗清澈的目光。
这张面孔太年轻了!看到年轻的幕府执权,祖元和尚总是想起另外一个同样也是以“陪臣”身份专权一国的人物——宋朝的贾似道。贾似道得势的时候,很欣赏祖元,还说动朝廷请他住持自己家乡台州的真如寺。祖元利用不多的几次机会,细细观察过这位权倾中外、炙手可热的权臣。如今他发现,时宗投来的那道目光里,蕴藏着的正是他屡屡从贾太师身上寻找不见的东西:能够忍辱负重、承载大任的刚毅。
时宗平静地递过来一张纸。侍立一旁的通事(翻译)尚未来得及开口,老和尚已看懂了纸上文字的意思。这是镰仓幕府的镇西探马连夜飞报来的军情文书。上面只是简单地写着:
五廿一,对马、壹岐,异国贼徒舟袭来。
宾主相顾无言,一时俱体会到了对方在沉默中的决然。
这支“异国贼”日后将以“东路军”之名留名史册,它是元世祖忽必烈第二次派遣征日大军的先发部队。就在那个阳光明媚的初夏午后,在大海彼端的庆元港(今浙江宁波),还有一位原南宋人,他的目光越过港内轴轳相接的船队,迫不及待地朝日本的方向远眺。他就是前南宋殿前副指挥使、大元征日的后续部队“江南军”的司令官范文虎。
祖元和尚在贾太师的府邸或许和范文虎有过一面之缘,可未必记得这个公子哥儿的长相;范殿帅也未必对恩主青睐的一个禅师有太多印象。如果没有南宋覆灭和日本远征,范殿帅只会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小人物,未必入得了后世史家的法眼。
其实,在本书的故事中来来去去的主角,也大都是些小人物。比如,在元军船队被“神风”席卷以后,因为在幸存者中军衔最高,被推举出来在孤岛上做最后抵抗的张百户;把自己珍爱的马鞍换了路费,上访邀功,还请画师把自己的事迹绘成长卷的下级武士竹崎;又或者,日本龙口山常利寺内孤寂的“元使五人塚”下,埋葬着的元朝使节,等等。若没有忽必烈征日本,这其中一半主角的历史名望将严重缩水,另一半主角大概会被历史永远湮没,留不下一丁点痕迹。
本书讲述的正是一位大人物和一群小人物演绎出的大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