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从高丽奴才那里了解到日本和高丽隔海相望,在决策遣使日本前,这个国家在忽必烈以及元朝朝野上下的心目中,究竟是个什么形象呢?这个问题不好回答,笔者姑且一试。
研究者相信,著名的威尼斯旅行家马可·波罗也做过忽必烈身边的一个“怯薛”,忽必烈经常派他出使中国各地,甚至南海诸国。忽必烈有个小爱好,每当去各地出差的使臣回朝,他都要向他们打听一些当地的“人情风俗”;马可·波罗就非常善于搜集这类奇闻逸事,所以尤其得宠。 (《马可波罗行纪》第 15—16章) 在《马可波罗行纪》中,有一段关于“Zipangu”岛屿的描述。一般认为,“Zipangu”就是“日本国”:
日本国是一岛,在东方大海中,距陆一千五百哩。其岛甚大,居民是偶像教徒,而自治其国。据有黄金,其数无限,盖其所属诸岛有金,而地距陆甚远,商人鲜至,所以金多无量,而不知何用。
此岛君主宫上有一伟大奇迹……其顶皆用精金为之……复次宫廷房室地铺金砖,以代石板,一切窗栊亦用精金,由是此宫之富无限,言之无人能信。
有红鹧鸪甚多而其味甚美。亦饶有宝石、珍珠,珠色如蔷薇,甚美而价甚巨,珠大而圆,与白珠之价等重。忽必烈汗闻此岛广有财富,谋取之。
马可·波罗肯定未到过日本,并且他进入元代中国是1275年(至元十二年),也就是战争开打以后。不过,他的这段描述,大概得自当时亚欧大陆商贸圈中广泛流传的对日本物产的模糊印象。我们将之看作当时欧亚大陆(包括元朝)对岛国日本的想象,大抵不致错谬过甚。
这段描述有吸引蒙古人的地方吗?显然是有的。蒙古统治阶级大概不会关心“红鹧鸪”比起塞北八珍中的“天鹅炙”是不是更美味。但是,黄金和珍珠,这两样可是蒙古帝国内最受追捧的支付手段、流通手段和奢侈消费品。
黄金这种流行欧亚的硬通货,自不必言。珍珠是蒙古人用来装饰妇女头戴的“罟罟冠”、礼服乃至军官虎符、圣旨诏书的主要奢侈品。蒙古贵族喜爱珍珠究竟到了什么程度呢?
有个叫尚文的汉人,在河南行省做官的时候,恰巧遇上有西域商人进献珍宝,售价“六十万锭”,他的上司,某“省臣平章”(蒙古人)面有得色地向他夸耀:“这个见过没?这叫押忽大珠,卖六十万,不贵!”六十万锭是个什么概念呢?大概是元朝前期平均一年财政收入的五分之一。这颗大珠有没有卖到六十万锭,我们不知道。不过,对于如此珍宝,当时一座官员都传看把玩,爱不释手。尚文非常瞧不起,勉强问了一声:“这玩意有啥用?”上司回答:“含之可不渴,熨面可使目有光。”看来是养生美容,效果俱佳。尚文只好发了一通“对天下百姓来说,粮食才是宝贝”云云的牢骚 (《元史·尚文传》) 。
或许,除了“蒙古帝国意识形态”和“合法化饥渴”,传说中的“黄金之国”和蔷薇珍珠,也是忽必烈决定不计代价逼迫日本臣服的理由之一吧。
除了《马可波罗行纪》外,元朝后来纠集文化精英编修的《宋史》中的《日本传》,也或多或少反映了当时人对日本的贫乏和碎片化印象。
这篇《日本传》三分之二的内容,居然是距元朝两百多年前一个日本僧人来华的相关事迹,节录了他带来的一些日本国情资料。这个僧人叫奝然,984年(宋太宗雍熙元年)带着5名弟子来华,请走了一些佛经和佛像,带来了两种介绍日本国情和地理的资料,即《王年代记》和《职员令》。
这两种资料让中国官修正史的《日本传》走出了依靠传说的时代,十分重要。然而,就拿《日本传》节录的六十四世天皇来说,最后一位,才数到969年至984年在位的圆融天皇。13世纪的元朝人看这些,应该类似今天我们看18世纪德川幕府的历史一样,充其量不过是学者专家案头的消遣,有什么实际作用?
信息更新不及时也就罢了,奝然和尚的文字,又往往带有强烈的文学意味和个人体验色彩。他说,来的时候是“附商船之离岸,期魏阙于生涯,望落日而西行,十万里之波涛难尽;顾信风而东别,数千重之山岳易过”,又说回去的时候是“季夏解台州之缆,孟秋达本国之郊”。不辨航路与季风的古代书生看到这些,自然如堕五里雾中。宋元之交的大学者马端临——可算忽必烈的同时代人——就曾抱怨,那些个路途道里的记载,一会“何其远也”,一会“又何其近也”,让人搞不清楚。
马端临撰写的《文献通考》,成书于1307年(元成宗大德十一年)。其中的《四裔考》也有一篇日本的介绍,无非也是抄撮历代正史的《倭国传》和《日本传》而成。读来读去,普通人怎么也没法把上面这些文字记录,同现代的民族史学叙述呈现的镰仓日本联系起来。
读史者看到这里,不禁要感慨,一场太平洋战争下来,美国涌现了多少在日本研究领域开风气之先的“日本通”,包括国人熟悉的写《菊与刀》的本尼迪克特。而元世祖与日本两次大战,死伤十几万人,居然未能换来同时代绝大多数人对于日本的一点新认识,怪哉,怪哉!
倒也无须苛责古人。当时生活在元朝疆域内的绝大多数人都没出过国、留过洋,既没有今日的高校和公共图书馆可资利用,也不能便利地在线搜索百度、谷歌、维基百科等等,更没有什么人甘愿舍弃“四书五经”中的“黄金屋”“颜如玉”,专门搜集国外的情报资料。直到1887年(清光绪十三年),黄遵宪在《日本国志·叙》中还在批评:
以余观日本士夫,类能读中国之书,考中国之事,而中国士夫,好谈古义,足己自封,于外事不屑措意。无论泰西,即日本与我仅隔一衣带水,击柝相闻,朝发可以夕至,亦视之若海外三神山,可望而不可即,若邹衍之谈九州,一似六合之外,荒诞不足议论也者,可不谓狭隘欤!
笔者这里之所以仿效今天时髦的形象学和传媒学,研究一点忽必烈时代的日本印象,也想说明一点:忽必烈打算对日本出手的时候,面对着的实在是他并不怎么了解的一个对手,即便这种信息匮乏因为后来多次遣使日本,有些许改善,仍然远远不够。这对于两次远征和孤悬海外的十几万元朝官兵来说,可是致命的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