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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是“国书”还是“臣服诏书”?

什么是“蒙古帝国意识形态”?看看蒙古大汗致教皇和法国国王路易的“诏书”就知道了。

13世纪初,横扫欧亚的蒙古“旋风”让西欧的统治者寝食难安。传说,蒙古部落中还有信奉基督教的“约翰王”。于是,教皇英诺森四世和法国国王路易九世等,纷纷向蒙古大汗派出正式或非正式的使节,一方面搜集潜在对手的情报,另一方面试探有没有和蒙古人开展合作、共同对付阿拉伯军队的可能,也好减轻一点十字军诸国的压力。

1247年,方济各修士柏朗嘉宾历经千辛万苦,不负重任,带回了大量有价值的情报,还有蒙古大汗贵由给教皇的回信。在此节录关键部分以飨读者:

我们,长生天气力里,

大兀鲁思之汗

我们的命令:……

自日出之处至日落之处,一切土地都已被我降服。谁能违反长生天的命令完成这样的事业呢?现在你应该真心诚意地说:“我愿意降服并为你服役。”你本人,位居一切君主之首,应立即前来为我们服役并侍奉我们!那时我将承认你的降服。

如果你不遵守长生天的命令,如果你不理睬我的命令,我将认为你是我的敌人。同样地,我将使你懂得这句话的意思。如果你不遵照我的命令行事,其后果只有长生天知道。 (道森《出使蒙古记》)

这封“回信”,或者干脆说,这道“命令”的末尾,还印有大汗玉玺,文字意为“长生天气力里,大蒙古兀鲁思全体之汗圣旨。敕旨所至,臣民敬肃尊奉。”

贵由回信的内容显然不只让老教皇失望透顶。著名的“卡诺萨之辱”就发生在那个教权尊于王权的中世纪欧洲。说的是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亨利四世,因为和教皇格列高利七世起了冲突,被教皇革出教门,只好亲自前往意大利北部的卡诺萨城堡,在教皇下榻处的门外,赤足露顶,冒着漫天飞雪,跪求了三天三夜,才让教皇消气。有人用贵由那般语气训斥养尊处优的教宗大人,大概还是破天荒头一回。读罢这封奇妙的国书,英诺森四世内心深处的憋屈和愤怒,肯定是难以用笔墨形容的。

让他感到“安慰”的是,西欧其他君主从蒙古大汗那里收到的,也大都是这种不太客气的命令。大汗蒙哥致法国国王路易九世的信中还来了这么一句:“在天上只有一位永恒的神,在地上只有一位统治者,那就是成吉思汗,神之子。”(拉丁文:Incoelonon est nisi unus Dues eternus, super terram non sit nisi unus dominus Chingischan, filii Dei.)素有风度的圣路易,也只能摇摇头,苦笑着把信搁在一旁。连教宗大人都吃了个哑巴亏,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柏朗嘉宾,就是那个带回贵由回信的修士,在自己的回忆录里写道,成吉思汗曾经颁布了两条法令,任何蒙古人不得违反,其中一条就是:“他们要使全世界降服,决不同任何民族讲和,除非这些民族首先向他们投降。” (道森《出使蒙古记》)

几乎毫无妥协余地的“要么归顺,要么开战并被征服”,就是蒙古帝国对外征服精神的本质特征。埃里克·沃格林(EricVoegelin)从前近代的国际关系角度,对这些“诏书”作了非常中肯的解说:

神的旨意(OrderofGod)要求成吉思汗统治世界……蒙古帝国——依据它的自我诠释——并非是世界上诸国(states)林立格局中的一国,而是一个“正在形成中的世界帝国”(拉丁文:imperium mundi in statu nascendi)。众多领土、君王和人民也许事实上(defacto)在蒙古军事和财政管理所及的范围之外,但是他们在法理上(dejure)是这个正在形成中的世界帝国潜在的组成部分。一旦帝国的权力事实上扩张了,那么法理上的潜在组成部分就应该被转化为事实上的组成部分。

……世界帝国之主的地位是独一无二的,大汗权力一旦与其他君王的权力发生接触,在任何情形下,一开始都不存在法理上的和平状态,例如互相承认领土和权力,也不存在法理上的战争状态。与蒙古帝国最初接触时,异国权力要么进入臣服关系,成为蒙古人的附庸……如果拒绝服从,那就等于是叛变(rebel)。由于后一种选择而招致的暴力行为不是战争,而是(从法律上说)一种讨伐,是得到神意支持的。

作为从小就在“黄金家族”中长大的“皇三代”,忽必烈正是在这种一往无前的征服者思维哺育下成长的。读读他给“日本国王”的两道诏书,比起贵由和蒙哥来,语气虽然还算客气,却毫无转圜余地。第一道诏书中这样写道:

日本密迩高丽,开国以来,亦时通中国,至于朕躬,而无一乘之使以通和好。尚恐王国知之未审,故特遣使持书布告朕心,冀自今以往,通问结好,以相亲睦。且圣人以四海为家,不相通好,岂一家之理哉?以至用兵,夫孰所好,王其图之。

第二道诏书中有这样的内容:

日本素号知礼之国,王之君臣宁肯漫为弗思之事乎!近已灭林衍,复旧王位,安集其民,特命少中大夫秘书监赵良弼充国信使,持书以往。如即发使与之偕来,亲仁善邻,国之美事。其或犹豫以至用兵,夫谁所乐为也,王其审图之。

传统中国的君主,不会以这样的姿态给外国写信。对他们来说,不遣使,不来朝?无妨!蕞尔岛夷,僻居海上,四夷宾服、万国来朝的煌煌盛会,何时在意缺了个什么倭国的代表?“欲朝者不距,不欲者不强” (《汉书·匈奴传》) “来者不拒,去者不追” (钱时《两汉笔记》卷9) ,置之化外,足矣!

元朝不一样。在20世纪初新发现的《异国出契》中,还有一件1269年(至元六年)大蒙古国中书省给“日本国王”的牒文,其中就说得比较露骨了。牒文要求日本像高丽一样,“尽畏天事大之礼”,并且保证给予高丽国同等地位,否则就要:

天威赫怒,命将出师,战舸万艘,径压王城,则将有噬脐无及之悔矣。

现代学者喜欢争论:忽必烈诏书里“以至用兵,夫孰所好”这些话,究竟有没有武力威胁的意思,还是真心要和日本和平建交?看到这里,不难发现答案很简单。“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说得很玄,其实是个简单的成本费用计算问题。石器时代的原始人,只要光凭虚声恫吓,就能从软弱的对手那里敲诈来自己想吃的果子,而用不着拼老命出动脚底那把无比笨重的石斧头,也会优先选择前一策略。

对忽必烈来说,也是一样。他打算敲诈果子的态度始终如一,而传统的中华帝国,一味装作看不上这些果子。这才是关键所在。忽必烈那些诏书,外表一派中华气象,骨子里无非是蒙古式“臣服命令”。试问,以“用兵”来要挟日本“畏天事大”和大汗贵由要求西欧诸国“为我们服役并侍奉我们”,“以至用兵,夫孰所好,王其图之”和“如果你不理睬我的命令,我将认为你是我的敌人”之间,有什么本质区别呢?就好像楚将子玉向晋文公请战:“请与君之士戏”;曹操跟孙权说:“今治水军八十万众,方与将军会猎于吴。”这些外交辞令,显然都不能够按字面意思去理解。

忽必烈也发现,在别人的地盘上用别人的话语和规则,来玩这套外交游戏,自己远不如唐宗宋祖。那几道语气诡异、让后世学者揣摩不透的谕日本诏书,好比一个西洋拳击手改打太极,总觉得招式软绵绵的,况且几拳出去,连一点效果都没有,还是老老实实做回蒙古大汗,手握“上帝之鞭”来得快活自在。 CmqP4wiaQWN1v5A3PN/d7gyQo5qUv3FvQXM1/si+US7pPbNqO96M2tkd9A0CJ1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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