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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绪论

1.1 引言

半个多世纪前,第一个大型电子语料库——Brown语料库问世,其创建者W. Nelson Francis也首次正式使用corpus术语,用来指代大量语言材料的电子集成。1967年,Francis与Henry Kučera合作出版的《当今美式英语的计算分析》( Computational Analysis of Present-day American English ),被称为现代语料库语言学(modern corpus linguistics)发展史上的里程碑。Brown语料库如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之后各类语料库像雨后春笋般涌现。到今天,语料库作为一种重要的语言资源和方法,已普及多个研究领域。而现代语料库语言学,经历了半个多世纪的风雨兼程,建构了系统的语言观、理论体系和方法论,发展成为一门成熟的学科,屹立于语言学研究之林。在语料库语言学领域也出现了许多著名专家,如John Sinclair、Geoffrey Leech、Susan Hunston、Wolfgang Tuebert、桂诗春、杨惠中等,他们的学术思想像一颗颗宝石,熠熠生辉、璀璨夺目。尤其是Sinclair提出的一系列宝贵思想和他开展的大量研究实践,奠定了现代语料库语言学的基石,Sinclair也因此被誉为现代语料库语言学之父。

然而,在语料库语言学发展初期,曾不乏质疑者和批评者。Chomsky(1962:159)曾这样批判语料库:“如果语料库收集自然发生的语言,那么它会是极尽扭曲的,描写这些语言只不过是做些列表罢了(The corpus,if natural,will be so wildly skewed that the description would be no more than a mere list)。”而语料库使用者对语料库语言学的认识也不一致,有人把它看成是方法,有人则强调其学科独立性。2008年的那场“训练营论战”(bootacamp debate)可谓争论的升级版,双方火药味十足。的确,随着学科队伍的壮大,各种学术思潮不断介入、相互激荡,语料库语言学也在发生着变化,变是客观存在,是必然,是发展的需求。但是,既要有变化,也要有传承,在变化中坚守,在传承中发展(甄凤超,2018)。语料库语言学无论怎么变化与发展,它的“根基”不会变,因为动摇了“根基”,就犹如沙上建塔,顷刻就会坍塌。笔者不揣浅陋,试从如下几点来谈谈对语料库语言学“根基”的认识,以飨读者。

1.2 语言一元论

对现代语言学(modern linguistics)产生重要影响的瑞士语言学家Ferdinand de Saussure把语言划分为“语言”(langue)和“言语”(parole),目的是要把语言潜在的心理意义和具体的使用区分开。所谓“语言”,包含了抽象的、系统的规则和表义系统的规约,它独立并先于语言使用者而存在;而“言语”指对“语言”的具体使用,是一种个别的和个人的语言现象,实现为一系列的言语行为。Saussure用下棋做比喻,来解释“语言”和“言语”的不同,他把“语言”比喻成下棋的规则,而“言语”则是下棋的人走的每步棋。很明显,Saussure主张的是语言二元论(dualism),持类似观点的还有德国的语言学家Wilhelm von Homboldt,以及波兰语言学家Jan Baudouin de Courtenay。美国语言学家Noam Chomsky对现代语言学产生的影响更加深远,他也主张语言二元论,用二分法(dichotomy)划分出“语言能力”(linguistic competence)和“语言行为”(linguistic performance)。前者指语言的母语使用者具有的语言知识系统,后者指在语言交际过程中对语言系统的使用。Chomsky认为可以单独研究语言能力,它是语言学研究的唯一层面,研究途径是内省法。

二元论有着根深蒂固的哲学基础。17世纪的René Descartes主张二元论,区分了心灵(mind)和肉体(body),并且认为心灵是非物理性的(non-physical),存在于肉体之外,可以通过自我意识(self-awareness)来识别,肉体是不会思考的,这便是哲学界著名的“心身问题”(mind-body problem)。与二元论相对立的是一元论(monism),在18世纪由德国哲学家Christian von Wolff提出,目的是要消除心灵和肉体的二分法,主张使用一个统一性原则来解释所有的现象。受到一元论哲学思想的影响,被称为英国语言学之父的John Rupert Firth极力反对Saussure对语言的二分法。他说:“由于我们对心灵所知实在太少,也由于我们的研究基本属于社会研究,我决定不再接受二分法,即心灵与肉体、思维与语言的二分;相反,我认为人是思想与行为合二为一的整体,并在交际中与他人发生联系。”(Firth,1968:170)Firth还认为所有的话语文本不仅包含“表达上的含义”(implication of utterance),而且具有“情景语境”(situational context),语言使用者不仅了解他们的语言,而且清楚如何在实际交际中使用语言,因此“语言潜势”(linguistic potential)不是抽象的心理存在,而是实现于具体而微的语言活动中。显而易见,Firth用一种典型的一元论视角来看待语言。“Firth拒绝了Saussure所区分的‘语言’和‘言语’,把语言看成是一系列说话者说出的事件、一种行为模式、一种做事的方法,对于Frith而言,语言学研究者应该关注言语事件的本身”(Chapman & Routledge,2005:81)。

Firth的语言一元论对现代语料库语言学的影响是深远的,“使用中的语言”(language in use),或曰“认证语言”(attested language),又曰“自然出现的语言”(naturally-occurring language),是语料库语言学研究的唯一对象,“任何生造语言,无论它听起来多么合理,都不能够作为真实的语言使用的案例”(Sinclair,1991:4)。这里的生造语言,指为了验证某种理论假设,通过内省法制造出的非自然语言,如“colorless green ideas sleep furiously”这样合乎语法却语义荒谬的句子。生造语言与自然的真实语言相对立,任何自然的语言实例都有语境,而生造语言是脱离语境的。但是Sinclair(1991:5)又指出,判断语言是否对语境具有敏感性并不是那么容易,于是提出“自然性”(naturalness)的概念,用来界定任何语言片段与周遭语境之间的确切关系,任何缺乏使用认证的词语的合成,都不能算作自然的真实语言。那么,为什么语料库语言学一定要选择自然发生的语言做为研究对象呢?因为“我们用人造的假花是研究不了植物学的”(Sinclair,1991:6)。

除了Firth,语言学界还有两位重要人物也具有语言一元论的立场,即美国结构主义语言学(American structural linguistics)的创始人Leonard Bloomfield和系统功能语言学的创始人Michael Alexander Kirkwood Halliday。Bloomfield指出(转引自Stubbs,2007:136)语言包含了可观察的行为,语言研究应当基于可观察的语言事实,心灵因不可观察而无法理解。或者更为极端一点来说,心灵(mind)这个东西根本就不存在。因此,美国结构主义非常注重对真实文本的收集和分析,也为世界上第一个电子语料库(Brown语料库)的诞生提供了学理上的土壤。Haliiday是Firth的学生,同样具有语言一元论的立场,反对把语言分为“语言能力”和“语言行为”。与Firth不同的是,Halliday对这一问题进行了简单化处理,认为二元论是由于我们在思维上出现问题而导致的,或者说,无论是一元论还是二元论,都是看待同一现象的不同角度罢了,并用“天气”(weather)和“气候”(climate)在时间维度上的差异做比喻,来阐释他的观点。从这一点上来看,Halliday在语言一元论的立场上要比Firth和Sinclair温和许多,难怪有人把Halliday看成是语言多元论主义者(Stubbs,2007:138)。

受到Firth以及Hillday思想的影响,Sinclair反对除了自然发生的语言之外,还有其他形式的“语言”存在。很明显,这与Chomsky的观点截然不同。对于Chomsky来说,语言是一种认知的、生物的现象,只有依赖研究者的语言直觉才能给予解释和说明。Chomsky对于自然发生语言是极其不信任的,完全依赖于研究者自己发明创造的脱离语境的句子,通过这些句子来识别具有所谓的普遍意义的语法结构。换句话说,Chomsky只对句子和语法感兴趣。Sinclair的立场与Chomsky完全相反,他坚定地走Firth的语言一元论的道路,坚持语言就应当在自然发生的真实语境中来研究。他在20世纪70年代建成英语口语课堂语料库,基于该语料库提出了英语课堂话语动态交互模型(Sinclair & Coulthard,1975)。之后,在英国伯明翰大学组建团队,由柯林斯出版社资助,开始建设COBUILD(Collins Birmingham University International Language Database)项目,建成了约45亿词的大型英语语料库The Bank of English。以语料库为唯一数据源,Sinclair和他的研究团队展开了大规模的语言观察和描写,并对语言中呈现出的各种型式特征进行概括和阐释,提出了许多重要的学术思想和观点,影响乃至改变我们对语言已有的认识。Sinclair的研究始终践行着语言一元论的观点,并且做出“信任文本”(trust the text)的呼吁:“我们应该信任文本,应该对文本原貌持开放的态度,不应该把我们已有的想法强加给文本……我们应该想到会在文本中遇到不寻常的现象,应该承认我们大部分的语言行为是潜意识的,故文本分析会带给我们许多惊喜,应该探索适用于文本和话语研究的分析模型。”(Sinclair,2004a:23)

Stubbs(2007)总结了以Chomsky为首的形式主义语言学与语料库语言学的差异,形式主义语言学抛开语言行为和产品去探究内在的认知系统,而语料库语言学则致力于在大量的语言文本集合里寻找语言的型式。两种研究走截然相反的路子,虽然前者占了上风,但都发现了许多极有价值的语言事实。与形式主义语言学相比,语料库语言学的实证性数据分析为我们深入理解语言系统和语言使用的关系,提供了全新的思路和分析途径。

1.3 意义语境论

Firth的部分学说是语料库语言学的重要学科理论基础之一(Stubbs,1993;卫乃兴,2008;梁茂成,2012;甄凤超、李文中,2017)。Firth(1957:190)开宗明义指出“描写语言学的根本任务是分析意义”,并且确立了意义和语境在语言学中的核心地位(Chapman & Routledge,2005)。Firth曾多次提到他是受到人类学家Bronislaw Kasper Malinowski有关语境论的影响。Malinowski早期曾经在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做人类学研究,而Firth长期在伦敦大学学院执教并做语言学研究,他们都受到英国经验主义(empiricism)哲学的熏陶。Malinowski在他为特罗布里恩群岛居民(Trobriand Islanders)撰写的人种志三部曲的最后一部《珊瑚岛及其魔力》( Coral Gardens and Their Magic )第六部分中重点阐释过语境理论。他说在特罗布里恩群岛,咒语如同语言的其他形式一样,必须做为“言语行为”(verbal acts)放置于具体的语境中去理解,且具有显著的语用功能,人们使用包括咒语在内的语言,最主要的目的不是交流思想,而是取得某些实用效果,这种典型的功能观对之后的语用学发展影响很大。

但是Malinowski的兴趣不在于语言学,只是在人类学的分析中涉及到语境,他把语境定义为一种“行为模型”(behavior matrix),即自然发生的情形,语言置于其中便会产生意义。Firth从Malinowski那里借用了“情景语境”(context of situation)这个术语,但在具体使用时对它进行了重塑:在Malinowski的研究中为实存或者实际发生的情景语境,在Firth的研究中则是一套概念化的抽象范畴。情景语境在Firth的意义理论中处于“结构”(structure)的最高层级,而语境则是一个相对的概念,用来指上一层级对下一层级意义的约束关系,即每一层级都可被视为下一层级的语境。可惜的是,Firth并没有对情景语境做进一步深入研究。Firth把情景语境抽象化,把它定义为“概要构念”(schematic construct),由不同层面的相关范畴组成,可应用到语言事件中。具体而言,情景语境的各种内在关系包含以下三个元素:①参与者,即个人、个性以及相关特征,包括参与者的言语行动以及参与者的非言语行动;②关联的对象以及非言语和非个人的事件;③言语行动的效果(Firth,1968:177)。Firth借助语境的概念将语内和语外因素统一到一个整合的系统内,但他也强调要界定清楚情景语境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他的很多思想还是停留在概念层面,故造成后人在理解和应用上的困难。“Firth的学说为之后的语言学研究奠定了基础,但他在很多时候只是提供了一些忠告”(李文中,2016:39)。Lyons(1966:289)认为,Firth的意义分析是对事实进行序列的语境化,语境中包含语境,每个语境都是一个更大语境的一项功能或原件,所有的语境都能在文化语境中找到自己的位置。Dixon(1963:37—38)也阐释了语言与情景的关系,认为语言在某种具体情景中作为一种方式被使用,而该方式仅适用于该特定情景;虽然我们可以用语言的形式范式(如语法层面和词汇层面)与非语言的情景特征之间建立关联,但这种关联却不是直接的,需要借助一种中间层面,即语境(context),它可以提供关联所需的理论参数,也就是一些语境理论的范畴。借助于它们,我们能够探讨“语境义”(contextual meaning)。但遗憾的是,Dixon也没有能够给出如何具体化语境的范畴。很显然,与Firth一样,在Dixon看来,非语言的情景对于语言意义的描述非常重要,但却因其复杂无序的特点而无法精确详细地描写出来。由此可见,除了语言内部形式描述以外,还需要情景或语境的描述,才能使得语言分析完整。

Firth把语言看成一种社会属性,社会人在相互交往的过程中交换想法、传递思想,需要使用语言的表义系统。因此,对语言研究来说,意义至关重要,而对意义的解释需要借助语境才能完成。但是,如果不把语言视为一种社会现象,那么必然会突出语言的生物属性,或者基因属性。Chomsky就对语言的社会属性没有兴趣,而假设出一个内在的语言获得装置(language acquisition device),来说明他的语言天赋的观点。如果语言是基因属性的,那么对语言学来说,研究的核心就不可能是语义或者词汇。意义涉及语言中许多可变的、语境的以及文化的因素,故不可能从语义中找到所谓的普遍语法(universal grammar)。另外,如果词汇是意义的主要载体,那么对于形式主义语言学来说,词汇研究远没有句法研究显得重要。如果语言学只关注规整的规则系统,那么语法规则在语言具体使用中的应用研究就显得微不足道了,因为有限的规则体系自然能够生成无限的句子。因此,对于形式主义语言学来说,主张语法规则的去语境化(decontextualization),使用约束策略,将语法模块的分析从许多不同形式的语境中剥离出来。Geeraerts(2003:5)归纳出三种不同形式的语境:社会语境、认知语境以及情景语境。

语料库语言学继承并发展了Firth的意义语境理论,突出语言使用的社会属性,以意义研究为核心,强调了词汇的重要性。首先,Sinclair(2008b:408)提出的短语理论框架中所包含的“语境设置”,其实就是Firth语境学说的简化版和操作定义,主要指文本中各种指涉时间、空间、场所、人物、事件的参照点(reference points);其次,语料库语言学主要的研究方法之一,即基于“语境中的关键词”(keyword in context)的搭配分析,把文本片段视为实现词汇意义的语境。但是Firth曾经明确提出搭配意义不是语境意义,充其量只是“共文意义”(co-textual meaning),这造成一些语料库语言学研究者的疑虑。“Firth没有再做过多的解释,留给我们这样的疑惑,为什么搭配按照其属性看起来应该属于语境意义中的一种,但是在Firth的语境分类中却不曾有任何位置”(Tognini-Bonelli,2001:162)。Tognini-Bonelli(同上)给出的解释是,可能由于当时计算机技术不够发达,Firth还无法观察到海量的搭配数据。Sinclair(Sinclair et al ., 2004)也说过,Firth对于搭配的界定和解释基本上还是一种推测,而之后的语料库语言学用大量的语言数据验证了Firth的一些假设。如今看来,Firth的“搭配意义不是语境意义”只是一种含混的表述,因为在他的理论体系中,搭配的上层语境是情景语境,搭配自身产生共文意义,而该意义要受到上层语境(即情景语境)意义的制约或限制;但是同时,搭配又构成了下阶层级“语法组合”(即类联接)的语境,所以针对类联接的意义而言,搭配又是语境意义。对Firth来说,结构在各个层级上都产生意义,从而形成一个意义的综合体。在Sinclair看来,这种结构体系过于庞杂,“如果一个模型声称包含所有特征,而不能解释其对传统的语法与语义学的效应,它就夸大了各种选择创造的意义。如果语法通过一系列选择创造出的意义超出了数学上的可能性,那就是一种严重的歪曲”(Sinclair,2004a:19)。因此,Sinclair把词语搭配型式既作为意义分析的起点,又作为意义与结构的集成界面。

对于Firth而言,意义是语言学研究的根本任务,但需要指出的是,Firth的意义研究不同于亚里士多德以来的其他多种意义研究路径。Firth把意义看成语言的社会意义、语境意义、用法意义,这与当下主流语义学所讲的概念意义、命题意义、心智意义完全不同。从Firth对意义的论述中,我们总结出如下三个观点:①每一个科学工作者必须划分出与该学科和技术资源相一致的领域,并且选择符合该学科特点的研究材料进行处理,来推动该学科的发展。对于语言学研究者来讲,应该着力研究社会活动过程中的人,只有参与社会交流过程中的人才能够为语言学研究意义提供素材,这与先验主义和心智主义的语言学研究截然不同。②从描写语言学角度研究意义,首先要把语言事件看成一个整体,然后再从各个不同的层面进行处理。Firth(1957:192)明确指出:“对于任何取自人类语言的片段,对其意义的研究不可能在一个层面,通过一次性分析一下子获得。而需要在不同层面上经过多层分析才能够完成。”意义散布到多个模式上,如音韵(prosody)、搭配(collocation)、类联接(colligation)等,就如原本混合在一起的光束散布到光谱上一般。意义的模式可以是语音层面上的音韵,也可以是词汇层面上的搭配,或者是句法层面上的类联接,抑或是情景语境中的话语过程,等等。Firth把它称为“意义模式谱”(a spectrum of modes of meaning)。这种分层研究意义的思想首先将意义分析与语言形式分析整合,其次使得意义分析变得具有可操作性,再次提供了不同层面意义分析的方法和手段,如音韵的意义、搭配意义、类联接意义等。③强调了语境对意义的决定性作用。Firth(1957:190)指出:“当一个词被用于一个新的语境时,它便成为另外一个全新的词,这是一条通用的规则”,并且在著述中多次提到了语境义。语境义完全不同于概念义或者心智义,Firth将后者排除在描写语言学意义研究的范围之外。

Firth的这些有关意义研究的重要思想影响着语料库语言学的发展。语料库语言学始终坚持以意义研究为导向,采用语内策略,并将焦点置于短语的意义研究,产出了许多颇有价值的研究成果。截至目前,该领域中最具影响力的是Sinclair的意义单位研究,他综合了搭配、类联接、语义趋向和语义韵等主要的语内策略,从词汇、语法、语义乃至语用功能的角度将语言形式和意义结合起来,为语言的意义研究开辟了一条全新的道路。

1.4 语言的短语倾向性

许多英语学习者都有过这样的体会,即使掌握了英语语法和大量的词汇,并且能够遣词造句,可还是感觉不知道该如何讲英语,或者说出来的英语总给人一种外国腔的感觉,Sinclair(2008b)把这种现象归结为短语能力的缺失,即缺少使用自然地道的短语的能力。

短语学(phraseology)研究虽然历史悠久,可以追溯到20世纪40年代兴起的“经典的俄国理论”,但赋予短语学新的生命力则要归功于语料库语言学的发展。实际上,直到近些年,研究者才真正对短语学研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那么,为什么在西方的学术界会长期忽视短语在语言描写中的地位和价值呢?Sinclair(2008b:407)给出了两点解释:首先,短语并不严格区分语法和词语,相反,主张语法和词语合二为一的整体观,并且直接从自然发生的文本中提取短语作为研究对象。但是,这不符合语言学的分析传统。其次,短语学强调语言在横组合维度上出现的型式特征,而其他多数语法形式是纵聚合的。换言之,后者把文本中的各个单位看成是经过选择的结果,各个选项之间是一种相互排斥、非此即彼的关系。而语言在横组合轴上的型式,并不依赖于可能出现的选择项,而始于语言表层上的短语性组合,意义在组合和包含的过程中产生。

我们习惯把Firth对搭配的阐释作为语料库短语学的理论基础。Firth把搭配概念引入语言学分析,认为它是“意义模式”(modes of meaning)的一种,并提出著名的论断“由其词伴而知其词”(Firth,1968:179)。这里的“词伴”指的就是“习惯性搭配”(habitual collocation)。Firth的搭配观主要包括如下五点:①搭配不是词与词之间简单的并置,而是构成一种相互期望的次序(an order of mutual expectancy),搭配词互为期望,在意义上彼此选择。例如,dark和night构成搭配,在搭配的过程中选择了搭配词darkness的意义。这种搭配意义是横组合层面上的抽象,和搭配词是否具有“概念意义”(conceptual meaning)没有直接的关联。换言之,不管dark具有什么样的概念意义,当它与night共现时,其意义产生于和night的搭配中,当与dark搭配的词发生了变化,如变成了blue,它的意义也会发生改变。②Firth还提出了词语搭配意义的获取方式和步骤。首先找到某词具有的所有搭配词,然后对这些搭配词进行分组,分析概括每组搭配词具有的共核意义,这些意义限定了词的搭配意义。③在分析搭配意义时,非常重要的一点是要单独处理每一个词,不可以把它当成一个元素或者成分放置到某种“范畴框架”(paradigm)内。例如,不能把light、lighter、lightest(形容词及其屈折变化形式)放在一起分析,因为它们有各自不同的搭配性(collocability)。Sinclair(1966)将Firth的这一思想发展成为“每个词都有各自的语法”。④Firth明确指出搭配意义和他提出的“语境意义”不是一回事,“不能把搭配看成语境”(Firth,1968:189)。这一表述给之后的基于语料库的搭配研究造成了一定的困扰。Firth还认为搭配意义实际上只是语内的共文意义,其语境意义是上一层级的情景语境。⑤对于搭配的分类,Firth大致划分了“通用搭配”(general or usual collocation)和“限制性的技术或者个性搭配”(more restricted technical or personal collocation),并且对后者进行了重点阐释,这与Firth主张研究“受限语言”(restricted language)的思想是一脉相承的。受限语言对之后的“语域”(register)、“体裁”(genre)以及“学术英语”(English for academic purpose)的研究都有重要的启示。

但是,如果说Firth搭好了搭配的理论框架,语料库语言学只是在这个框架下进行填充,却是不够准确的。后者对前者既有继承,也有发展。Sinclair是现代语料库语言学的奠基人,他基于对大量真实语言数据的分析结果,提出了一系列重要思想,对搭配研究做出了开创性贡献(李文中,2016:33)。简单概括他的思想和研究实践,可以发现如下一些主要特征:①搭配指词语之间的共现关系,跨越语法边界,搭配不仅仅局限于两个词项,并且搭配词之间可以是连续性的,也可以是非连续性的。Sinclair基于研究经验,给出了搭配分析的理想的文本范围,称之为跨距(span),即9词窗口(9-word window,包括节点词在内的左右各4个词的范围)。②词与词之间一旦形成搭配,便具有了自身的意义。这与Firth的思想有着明显的不同。对于Firth而言,搭配是用来界定单个单词的意义,单词night的其中一个义项是因为与dark搭配,也就是说,Firth对于dark night做为一个整体所具有的意义并不感兴趣(Teubert,2004:xxi),而语料库语言学则认为,搭配dark night有自身的意义,并且dark和night并不是区分抑或选择对方的某种义项,而是当dark与night搭配时,它强化了后者本身已经具有的某种义项。Sinclair把这种搭配现象称为形容词的“聚焦功能”(focusing function)(Sinclair et al ., 2004:xxi)。③如果说Firth的搭配只是一种构念,那么Sinclair则通过统计的方法实现了搭配的计算和分析。目前,常用的计算搭配的方法有MI值、T值、对数似然率值、Delta P值等。有种现象值得我们注意,即许多研究者都热衷于开发各种复杂的统计手段,尤其是具有认知语言学背景的研究者使用语料库数据之后,这种现象愈演愈烈。但是,Sinclair(1966)和Teubert(2007)都曾经指出,根据不同的统计方法得出的“搭配词档”(collocate profile)会出现差异。另外,在实际语料分析中,文本中实际共现的词语频次要远超于通过测量手段计算出来的期望值。Sinclair(Sinclair et al ., 2004:xxii)还指出,统计方法的使用对于语料库的大小有一定的要求,如果语料库过小,统计结果就可能会不可靠。④有许多研究者提出诸如动词和名词搭配、形容词和名词搭配等术语(如,Nesselhauf,2005;Laufer & Waldman,2011)。这类研究实际上是延续了传统语言学研究对搭配现象进行定性分析的研究思路。这一研究思路有悖于Firth和Sinclair对搭配的界定,对于Firth和Sinclair来说,搭配就是词汇之间的搭配,和语法范畴无关。Sinclair(Sinclair et al ., 2004:xxvi)举just a minute这个搭配为例,just和a出现在这个搭配中,并不是因为它们属于什么词性,而是作为一个具体的词形去组成了这个搭配,这种选择纯粹是词汇性的,而不是语法性的。在这个搭配中,在minute的位置上还会出现其他的词,如second、moment等,但是数量极其有限,这种选择同样是词汇性的,而不是语法性的。

从上述Firth和Sinclair对搭配研究的阐释中可以看出,他们都突出强调了语言使用的短语倾向性,这是语料库语言学看待语言的基本观点之一。Sinclair(1991)用“开放-选择原则”(the open-choice principle)和“习语原则”(the idiom principle),来解释文本意义的两个层面。所谓“开放-选择原则”,或曰“术语倾向性”(terminological tendency),指“一种把语言视为大量复杂选择结果的认知方式,在一个完整单位的任何空缺位置上,允许大量的可选择项,合乎语法是进行选择的唯一限制”(Sinclair,1991:109)。而“习语原则”,或曰“短语倾向性”(phraseological tendency),指“语言内部的许多选择与外部世界关系不大,或者根本没有任何关系。一个语言使用者有着大量的半预制性短语,这些短语成分之间构成单一选择的关系”(同上:110)。尽管这两个原则都影响了文本意义的产生,但习语原则的作用要更为普遍和重要。语言中大量的词语有着强烈的短语倾向性,它们普遍存在,并且构成了语言的核。语料库语言学的核心任务,就是要基于大量的真实语言数据,去探索具有短语倾向性的语言型式特征。

造成短语理论缺失的主要原因,是因为传统语言学理论主张把语法和词语分离,词是基本的意义单位,词构成纵聚合的关系,并且独立于语境而存在。在这种理论模型下,短语研究是没有任何机会的。但是,语料库语言学却赋予短语学研究新的生命力,大量的语言数据分析显示,语法与词语不可分割,词语的意义脱离不了它的共文信息,共选产生意义。难怪Sinclair(2008b)指出,语言中除了短语还是短语。

1.5 结语

苏轼在《题西林壁》中写道:“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研究语言,采用的视角不同,得到的认识也不同。形式主义语言学主张语言天赋论,研究人的心智,聚焦于句子和普遍语法;语料库语言学强调语言的社会属性,研究人们交际中的语言事件,聚焦于短语和意义。而《周易. 系辞》中又写道:“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无论是哪种语言学形式,最终目的都是要探究与认识人类的语言,更好地服务于人类与社会的进步。 bR6i0f/s/xlQF+c/9qH+BtKz7LB305iFsX1kuig5Jdy/QR+SHXQHV2px1qZzFQv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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