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龙的《世界地理》,一本值得读第二遍的书,这样的书现在太少了,尤其是中国人自己的创作。它像一幅浮雕的壁书,把世界的各个区域的地势很生动的显现在你的面前。说这就是文艺的天才,倒不必,因为会了解自己的科目的人,总应当也会把它叙述给别人听,虽则能够做到这一点的人太少,但是我还是以为这是一种义务。是不是呢?
可惜,房龙也同一切“前期”科学家一样,他虽然忠实于他的科学,但是更忠实于他自己,说得精确些——是更忠实于他自己的阶级。究竟跳得过“自己”的头的人是少极了。也许是自己不愿意,也许是几百年来的因袭,像“马遮眼”似的遮住了他的眼光。
房龙在序言性的第二章里说:“假使日本的居民正是塔斯马尼亚族后裔时,这些海岛恐怕决不会养活六千万人民吧。又如不列颠群岛,如果它们的统治者不是来自北欧的人生战士,而是尼亚波利坦人或柏柏人,它们决不会变成庞大帝国的中心呢。”……假如广漠无垠的俄罗斯平原的“主人不是斯拉夫族,而是日耳曼族或佛郎克族时,他们就会带了锋利的犁锄,尽力去开垦,这片平原的情形也就会迥然不同”。总之,似乎民族性在决定着一切。但是,你读完他的全本书之后,反而觉得瓦德的发明汽机,或是美国的建筑铁路,对于英美的发展更有决定的意义,究竟读不到为什么某某民族因为它的民族性、哲学、道德、宗教,而特别落后或是先进。你觉得,这些捞什子自然都在发生着影响,然而有了“犁锄”比没有“犁锄”就强些,有了些汽机,和没有汽机,差别就更大了些,——不管那地方的民族的民族性是怎样,它总因此种种而在变动着。房龙自己的叙述打破了他的哲学。
因此,他不能够自信,他只能够存疑。“印度的一切问题都是深奥的道德问题和灵魂问题,”他说,“……它们常给我一种不愉快的感觉,一种烦恼的迷惘……但最后,我还得承认他们是对的。他们纵然不是完全对,至少也不如我想象中那样绝对的错。这是个很难的功课,但却教训了我一点谦逊。老天知道,我正需要它!”房龙是谦逊的,他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的学说,或许他根本就“没有学说”。读者还是帮着他“谦逊”一下为妙:读他所描写的——有时候描写得很活泼的——材料,不用相信他自己也说不圆满的学说。
印度人现在——尤其是最近五百年来——就只有心灵问题吗?有点不像事实。但是,这样的材料,在房龙的“地理”里就不容易找。例如第二十一章,题目是很“夸张”的:“大不列颠——荷兰对岸的海岛,五万万人民的保姆”。这“五万万人民”之中大概就有那三万万五千万的印度人在内,——不知我们中国的大英顺民是否也在其中?——可是,你在这一章里,一点也找不着“大不列颠”用怎样的奶汁在喂养那三万万五千万只有心灵问题的印度人的情形。还有其他的殖民地,埃及、英埃苏丹、缅甸、新加坡等等,他们究竟喝着了英国绅士的什么奶汁,喝得胖到何等程度?自然,你可以在别几章里找到一点影子——关于印度是连影子也找不到,——然而清楚的回答是没有的。关于这个,还是到上海大马路上去,看看红头阿三的神气好。
关于中国人,房龙说了几句恭维话:“中国人……知道西洋各国对于孔子的书根本没有兴趣,其最注意的只是煤铁和煤油的让与权……如果要使财产安全,必须知道如何保护其自己的财产,否则最好还是将它们沉之海底。总之,中国已知道模仿日本的必要。”而关于中国的苦力呢,他说:“这些痛苦的劳工,无论谁来统治……俄国总会暗中在他们耳朵里咕哝许多鬼话。”完了。不恭维的话,却是他指出孔子孟子老子三个圣人的理论,教训中国人“以公理报怨恨,欠账还钱,遵守信义和条约,纪念死去的祖先”。这都值得读者想想:究竟中国谁在想学日本,谁在“以公理报怨恨”,谁真正在“咕哝”,这是房龙分辨不清的,但是读者可以想想。
不过,照房龙想来,日本的夺取满洲热河,却有十足的理由:“日本锁住在小岛上,其人民生殖力……极其强盛,所以急需更多的土地。……有许多人似乎很愤怒,他们痛责‘日本的野心’,以为那是一种野蛮的表现。不过我却反把这当做‘日本的需要’。在国际政策上,一种健全的自私,无宁说是一种需要的美德。”这些话,不但是对着满蒙问题说的,而且也关涉到高丽!
因为房龙迷恋着这样的“哲学化”,所以他对于这一类的地域,连描写地势和山川的兴致也没有了。读者可以读到的,只是一串说得很漂亮的“浪漫故事”和发松的比喻。
讲到他自己的国家——美国罢。不用说,他就在非洲等等,也看见许多白种人的“德政”。而在菲列[律]宾 那一章,他当然更要说:美国人“给菲列[律]宾人无数修整的道路,数千所学校,三所大学,医生,医院,看护,人工孵卵器,鱼肉检查所,卫生学,以及一千零一种西班牙人听也没听见过的德政。可惜,那地方的人民却只知道等待天堂,“在那(天堂)世界中,一切卫生学……学校等,对于人是毫无意味的!”可惜!美国自己呢?它“所享受的这样无限的机会,大自然从不曾给过另一个民族……此外,历史再加上一件更重要的礼物:一种民族,一种言语,而没有过去”。固然,美国受过去——封建的束缚——比较少得多。但是,完全否认过去也是不行的。房龙自己也得提起一下“红人”,那是“由主位降到客位的红人”呵。至于说什么“一种民族”,那么,不由得要想起辛克莱的《屠场》;那些拉脱维亚人,西班牙人,墨西哥人,黑种人,波兰人,那些“屠场”里,矿坑里的牺牲,不知道是否承认美国“只有一种民族”?
房龙始终只是“百分之一百的美国人”。他没有丧失他的“自己”。
这《世界地理》还是值得读的,而且不必只读一遍。然而我——读者也庆贺我没有丧失我自己!
附记:《世界地理》的中国文译本不止一种,我读的是陈瘦石和胡淀咸两先生译的。偶然翻着傅东华先生译的一种,看中间的文句似乎深奥些,还发见[现]了这么一句:“再讲到猪,猪是靠橡实繁荣的。这就是在亚得里亚海,多瑙河,马其顿诸山脉间那个三角形中所以极富橡实的缘故,因为那三角形是密密盖着橡树林的。”再查陈胡两先生的译本,这一句却是这样写的:“说到猪,猪须食橡树果始得繁盛。亚得里亚海,多瑙河,与马其顿山脉间三角地带之所以多猪,就是因为那边密布着橡树林的缘故。”这里,傅先生是译做:因为猪繁荣,所以那地方富于橡实,又仿佛橡实的丰富是因为密密盖着橡树林。本来,因为鸡多所以鸡蛋多,因为鸡蛋多所以鸡多,——说来说去似乎都说得通。而陈胡两先生译的是:因为橡树多,所以猪多。这道理浅显些,没有那么重的哲学气味。究竟不知道房龙先生的原文是怎样的。过几时,倒要找本英文原本来读读。
(一九三三,十一,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