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之后,新月已经上来了,连无限好的夕阳都已经落山了。只有阴森森的鬼气。大门口的石狮子都皱着眉头,它们的真正厚到万分的脸皮上淌着冰冷的眼泪。
昏暗的黑魆魆的大门口,先发现两星红火,——这是两枝香;跟着,一盏灯笼出现了,灯笼的火光是那么摇荡着,禁不起风似的缩头缩脑,可是,因为周围是乌黑的,所以还勉强看得出那油纸灯笼上印着的三个红字:“X国府”。
听罢:那些打着灯笼捧着香的人一递一声的叫应着:
“阿狗!回来罢!阿狗,……快快儿的回来……罢!”
“回来了!回……来了!”
这是读者先生家乡的一种……一种什么呢?——一种“宗教仪式”。据说,人病了,是他的灵魂儿落掉了,落在街上,甚至于落在荒山野地。所以要这样叫他,而且还要有一个人装着病人的灵魂答应着。又据说,这样一叫一应,病人的病就会好的。这种宗教仪式,叫做叫魂。自然,这种叫魂的公式,不一定是阿狗可以用,阿猫也可以用,阿牛阿马都可以用。
听说所谓民族也有灵魂。因此很自然的,这位民族先生生了病,也非得实行叫魂不可。
民族先生的病的确不轻。读者先生的贵处有一种传说,说阴间有刀山,有油锅,有奈何桥,有血污池;甚至于人的“生魂”也会到这种精致而巧妙的地狱里去受罪。譬如说,阴间的阎王把你用一只钩子吊住脊骨挂在梁上,那你在阳间就要“疽发背死”。现在这位民族先生的“生魂”,大概是被某一殿的阎王割掉了一只手臂。他在哀求着其他的九殿阎王救命;可是,这些阎王也正在准备着刀锯斧钺,油锅炮烙,大家商量着怎样来瓜分脔割。因此,民族先生的病状就来得个格外奇特。
于是乎叫魂也就不能够不格外奇特的去叫。听着:七张八嘴一声叫两声应的,把千年百代的十八代祖宗的魂都叫了出来,把半死不活的行尸走肉的魂也叫了出来,甚至于把洪水以前的猢狲精的魂也叫了出来。什么岳飞、诸葛亮、曾国藩、吴大澂、邓世昌等……这些千奇百怪的鬼,据说,都是民族的灵魂;又据说,这些灵魂叫回来之后,民族的病就会好的。
民族的灵魂,——就是民族的意识。这民族的意识是什么?民族先生的生魂马占山回答得最清楚:
奴耕婢织各有专职,保国御侮责在军人。
换句话说,叫醒民族的灵魂是为着巩固奴婢制度。的的确确不错,如果我们把上面所叫的那些灵魂审查一下,那[哪]一批不是为着拥护奴婢制度而斗争的?好个“伟大的”岳武穆,他死了还会显圣,叫牛皋等不准抵抗秦桧,不准犯上作乱,他自己宁可遵守无抵抗主义的十二道金牌,把中国的领土让给金国,而不肯违背奴隶主的命令(见《岳传》)。现在抵抗不抵抗日本阎王的问题,不过是一个“把中国小百姓送给日本做奴婢,还是留着他们做自己的奴婢”的问题。其实,中国小百姓做“自己人”的奴婢,也还是英美法德日等等的奴婢的奴婢,因为“自己人”的岳武穆之流原本是那么奴隶性的。岳武穆之流的灵魂和精神就在于要想保持他们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这种灵魂和精神,必须叫回来:
“岳武穆……回来罢!”
“回来了!”
欧洲资产阶级的老祖宗是海盗出身。那时候他们的所谓做生意,老实说,实在是很浪漫谛克的:一只手拿着算盘,一只手拿着宝剑,做生意做到那[哪]里,也就是抢到那[哪]里。东印度公司……鸦片战争等等已经是大规模的海盗队了。后来,他们一天天的肥胖起来,大家要搭绅士架子,于是乎有所谓市场道德。这也许是他们的福气。因为当时世界还没有瓜分完结,所以抢劫的地方,范围很大,在自己家里尽可以装着斯斯文文的样子,据说要每个人拿出“真本事”来,在市场上“自由竞争”。十分露骨的霸占、撞骗、投机……是不行的。这所谓“真本事”,当然是剥削剩余价值的本事,要拿出来的东西,老老实实是成本轻,价钱便宜,货色道地。跟着,政治上也有所谓立宪人权……国会制度。道地的国会制度——现在帝国主义的时代差不多已经完全消灭,——可是,在当初,这却是个“最高的理想”,这就是所谓“自由竞争”的市场的照片:也是要拿出“真本事”来制造民意,取得所谓大多数的选举票的。现在,这自然已经是老古董,早就不时髦的了。
资本主义发展到殖民地的时候,那就有点儿变种。大概是从海盗种变成了流氓种。请看中国的资产阶级,他们的根性就脱离不了封建式的地主绅士的混乱的血统关系,他们不能够当海盗,他们只能够当海盗的奴才。
中国这个地方,说起来也有点儿奇怪,固然自己也几次三番想当强盗,然而始终做了众人的奴才。这地方的市场上,还能够有什么“道地的自由竞争”吗?不能够。海盗把什么都霸占了去。市场是来得个狭小。于是乎中国的商人资本家,除出剥削剩余价值,榨取农民群众的汗血以外,还必须有点儿特殊的本事。这点儿特殊本事就是流氓精神。谁要是没有这种流氓精神,凭他剥削工农的“真本事”多么大,他在市场上还是要失败的。凡是现在“成家立业”,站得住的大资本家,差不多个个都有一套流氓手段。
流氓的精神差不多全部包含在赌博主义里面。做生意,以至于办实业的,首先要会赌。成千成万的空头生意,放大了胆做去罢。撞它一下,撞得好可以变成头等的绅商,撞不好,还是一个“马路巡阅使”的小瘪三。这叫做“困得落,立得起”。其次就要会打。三刀六洞,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所谓码头是打出来的。凭你货真价实,我管不了许多。其三是要会骗会吓,还要会抵赖。我们只要看看流氓在茶馆里“讲道理”的神气,就可以看见这种讹诈撞骗的本事。而这正是所谓生意经。其四是要会罚咒。自然,一面嘴里在罚咒,一面脚在底下写着“不”字。嘴里尽管罚着恶咒,一转身,立刻就干得出“天诛地灭男盗女娼”的事情。其五是要会十二万分的没有廉耻。流氓的小辫子要是给人家抓住了,他立刻会磕头下跪。人家说“你是昏[混]蛋”,他一定答应“是,是”。——但是他也会摇着破蒲扇,翘起一个大拇指说:你看我是在提倡国货,多么爱国。……够了!区区并不是流氓,流氓主义的讲演集,还是让流氓党的领袖去出版罢。
读者先生只要稍为留心些中国最近几十年工商业界的具体现象,就可以知道这种流氓性的流氓路数的人物,的确是中国新文学的很别致的题材。
经济上是这样,政治上难道不是这样?最近两三个月以来各种各式的流氓把戏更是多得不得了。自然问题不仅仅是这两三个月里的情形。这种流氓制度的政治,是有流氓学说做根据的。欧洲阶级的伪善的假道学的思想家,在资本主义的黎明时期,至多还不过有客观的无意之中的虚伪和欺骗,他们主观上也许真有些唯心主义,他们讲“民约”,讲“自由博爱平等”,讲“主权属于人民”,他们甚至于还要把“人民”理想化,把这个字眼变成一种了不得的,神秘的象征。至于中国可不同,中国假使也会有资产阶级思想家的话,那他们可是老老实实的“唯物主义者”(注意——并非唯物论者)。他们的脸皮真是厚到十二万分,他们不客气的说:人民蠢如鹿豕笨如牛马,人民是阿斗——昏庸无用不知不觉的昏君,只有他们自己才是精明强干大权独握的诸葛亮。他们这套戏法,不但是万分的无耻,而且是个太巧妙的骗术,他们说:“不错,主权是属于阿斗的,因为阿斗是皇帝,然而阿斗有自知之明,自己知道昏庸无用,所以就把全权交给诸葛亮,由他去治理国家。”这个“权”属于人民,又交出去给党国,——这样一出一进,一套戏法就变完了。多么巧妙!如果阿斗不肯有“自知之明”,而要动手动脚的来干涉,甚至于自己来治理国家呢?那就是现成的“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一套打的手段拿出来!这一副全套的流氓学说,就是流氓制度的政治的根据。你不信?——有书为证!
根据这种整个的学说和制度,自然发生最近两三个月的许多流氓把戏。似乎用不着详细说了。举几个例罢。
“三年之后我如果不能够废除不平等条约,请杀我以谢天下。”——这一个恶咒赌得结实。三年的期限过去了,这班人还会有脸皮跑人跟前来,拍拍胸膛的叫喊:“为什么不相信我们,应当相信我们!相信!相信!谁不相信,就是反动!”八个月以前,早就有“根据人民职业团体选举的国民会议”,还有议决的“约法”。这会议和约法的结果,小百姓亲身尝着它们的滋味。过了八个月,另外又有一帮流氓出来说什么:职业团体代表选举……国民救国会,国民代表会等等。花样是多得很!说嘴郎中说得天花乱坠,他们葫芦里其实还是卖的那一套假药,比砒霜还毒!小百姓气愤不过,抓住一两个流氓,打他们一顿;立刻,就会有人出来打拱作揖的说:“赔罪,赔罪,对不起!我要是再卖国,诸位尽管抓我的胡须,打我一个半死不活。”他说着,还真的用手揪揪自己一把有名的大胡子。真做得出来!可是一转身,立刻就去恭请国联的列国联军来共管瓜分。同时,立刻转动机关枪、盒子炮、刺刀、木棍、麻绳……把小百姓大大的教训一顿。这算是诸葛亮用兵如神,杀敌救国。只不过并非救小百姓的国,而且为着实行无抵抗主义,杀无抵抗主义的敌人,保全海盗的奴才的国。……
所有这些——叫做流氓尼德!
(一九三一,一二,二五。)
“昔有鹦武[鹉]飞集陀山。山中大火,鹦武[鹉]遥见,入水濡羽,飞而洒之。天神言:‘尔虽有意志,何足云也?’对曰:‘尝侨居是山,不忍见耳。’”——胡适之引周栎园《书影》里的话做他的《人权论集》的序言。
鹦武[鹉]是一种鸟儿,俗话叫做鹦哥儿。大家知道鹦哥儿会学嘴学舌的学人话。然而胡适之先生整理国故的结果,发见了它还会救火,这倒是个新发见[现]的新大陆。
话呢,的确不错!现在的鹦哥儿都会救火了。第一,因为新大陆是鹦哥儿侨居过的,所以新大陆要有大火的话,它一定要去救。第二,鹦哥儿的“骨头烧成灰终究是中国人”(见同上),因此,中国正在大火,鹦哥儿也一定要来救的。鹦哥儿怎么救火呢?
鹦哥儿会学人话,它们自然是用自己的花言巧语来救火。
例如一八七一年普法战争的结果,普鲁士的兵打到了巴黎城下;资产阶级的各种党派,看见巴黎工人武装起来防守巴黎,并且组织公社政府,于是乎大家牺牲政见,团结起来一致对付工人,宁可准备把巴黎去投降普鲁士的军队。结果,的确把法国的爱洛两州立刻割让给德国,这样得了德国普鲁士的同意,使普鲁士的军队不来牵制他们,他们就痛痛快快地屠杀了巴黎公社。这个法国资产阶级各种党派联合的政府叫做国防政府,的确救了法国的和德国的资产阶级的统治。中国的鹦哥儿现在也学着法国资产阶级:也牺牲了自己的“人权”论的政见,也主张来这么一个国防政府。再则,最近英国财政资本的统治也开始着了大火了;所谓工党的麦克唐纳立刻牺牲政见,主张裁减工人的失业救济费,减少工人的工资以及国家职员的薪金……他和保守党自由党组织三党联合的国民政府,企图救英国帝国主义的命。中国的鹦哥儿也学着英国的贩卖工人的专家,来主张什么联合各派的国防政府。中国的鹦哥儿就会这样学嘴学舌的救火。固然,他们“虽有意志,何足云耳”,然而他们要救火的诚心,他们要救中国绅商统治以及国际帝国主义统治的诚心,是值得“感激”的!
花言巧语的鹦哥儿,你们的“人权”“自由”……还要骗谁呢?
鹦哥儿呵鹦哥儿!你们还不如兔儿爷。兔儿爷有一种特别的骗人的本事:它们遇见什么危险的时候,立刻用两只小巧的前腿,把自己的很美丽的红眼睛遮起来;这样,它们就看不见危险了,它们以为危险也看不见它们了。如果它们遇见的是猎狗,那么,它们这一套把戏,岂不是骗了猎狗又骗了自己么?自欺欺人,一当两用,真正巧妙之至。
中国的兔儿爷现在也应当看见大火了。但是,它们会遮起自己的眼睛来。
自从日本如入无人之境的打进了满洲,一切种种的鹦哥儿,都忽然的发见了中国的大火;大学教授,新闻记者……都在叫着:“赤焰薰[熏]天,疮痍遍地。”大家口头上都要救国,其实是要救火。有些人也许衷心至诚的要解放中国,甚至于要解放的还是劳动群众;可是他们像兔儿爷一样故意遮起自己的眼睛来,说:“劳动群众腐化了么?为什么不起来救国?”他们遮起了自己的眼睛,不看那些对于帝国主义不抵抗的枪炮飞机手榴弹……正在对准着劳动群众,而且这些家伙对于劳动群众决没有对于“吾人子弟”的学生那么客气。结果,这些人的至诚,客观上仍旧是替绅商统治救火,——因为他们这样“至诚的态度”比鹦哥儿更加容易骗人。所以兔儿爷终究也是一种骗人的鹦哥儿,不过道行和法力比较得更深些罢了。
可以说:一切种种的鹦哥儿,连兔儿爷式的也在其内,虽然会学着人话七张八嘴花言巧语的说个不了,然而他们大家一致不说的却有一件“小小的”事情。这是一件什么事情?这就是成千成万的平民小百姓被人家屠杀,剥夺任何的自由和权利,做牛做马的做着苦工。这些小百姓还是牛马的时候,日本的以及法国英国美国……资本家的军队要开进中国来,永久是如入无人之境的。
中国的绅商统治之下,中国原是个“no man's land ”!
(一九三一,一二,二六。)
世界上有那种“听得见历史的脚步”的耳朵。他们要像猎狗一样,把耳朵贴伏在土地上,然后他们的耳朵才听得见深山里的狼叫和狮吼。可是,这种耳朵有时候也会生病的,生了病的耳朵就觉得什么都是沉默了。
何况这世界上的声音并非都是中听的。不中听的声音,还有人故意把它掩没住了。于是乎更觉得什么都是沉默的了。
远一些:譬如大西洋的英国舰队里,据说曾经发出革命歌的歌声,——那些英国水兵反对麦克唐纳的国民政府减少兵士的饷银,一致罢操,把舰队开到了伦敦,违抗国民政府的命令(《申报》)。过不了多少时候,这些革命歌的歌声听不见了。难道就这么沉默了?近一些:在中国的满洲,“日兵中有受日本全国劳动协会暨共产党……各机关报之感触者,——该机关报刊载反对侵略满洲之论文,并谓出兵为进攻苏俄之前阶——以为抛妻别子为谁战争,为谁侵占满洲,故一部分兵士,于进攻马占山时,主张怠战……旋日军于下令进攻大兴时,驱此二三百名日兵为最前线,而白川大将竟密令亲信兵士,在后用机关枪扫射,可怜此二三百名日兵,均遭残杀。”(上海《社会日报》)这些主张怠战的呼声和机关枪扫射的响声,我们也没有听见。这些声音难道也都是沉默的吗?
当然不是的!不过这一类的声音对于民族主义者,都是不中听的。
民族主义者之中的“最左派”尚且认为“工人无祖国”;对于日本欧美的劳动者,至多是“或许要有一部分的理由”。因此,所有这些不中听的声音,一概都掩没起来。
关于我们中国自己人的声音,那就更不必说了。
中国的平民小百姓还沉默吗?据那些生着“听得见历史脚步的耳朵”的人说——是的。事实上可不是的。
那些呼吼着的反抗的声音,虽然已经震动着山谷,然而绅商只要还有一分的力量,他们也必定竭力去掩没的。至于对付将要呼吼起来的声音,那就有一切种种的武器,可以用来堵住民众的嘴和鼻子,割断那些会呼吼的喉管。于是乎对人说:这些小百姓沉默了!
但是,总有那一天——这些不中听的声音终究要掩没不住的。
暂时,并不是平民小百姓沉默,而且绅商大人还在临死挣扎的大呼小叫;因此,大人老爷们的救命的叫喊,在一些地方盖过了平民小百姓的反抗的呼吼。这或许也是一种沉默。
这种“沉默”都是气象测验术里的一个术语。读者先生想一想:夏天,暴风雨之前,霹雳的雷声正要响出来可还没有响的那几秒钟,宇宙间的一切都像静止了,——好比猫要扑到老鼠身上去的时候一样,它是特别的沉默,——一根绣花针落到地板上去都可以听得见的。这种静止和沉默之后,跟着就要有真正的震动世界的霹雳!
(一九三一,一二,二六。)
宇宙都变态了!
一阵阵的浓云;天色是奇怪的黑暗,如果它还是青的,那简直是鬼脸似的靛青的颜色。是烟雾,是灰沙,还是云翳把太阳蒙住了?为什么太阳会是这么惨白的脸色?还露出了恶鬼似的雪白的十几根牙齿?
这青面獠牙的天日是多么鬼气阴森,多么凄惨,多么凶狠!
山上的岩石渐渐的蒙上一层面罩,沙滩上的沙泥簌簌的响着。远远近近的树林呼啸着,一忽儿低些,一忽儿高些,互相唱和着,呼啦呼啦……嘁嘁唶唶……——宇宙的呼吸都急促起来了。
一阵一阵的成群的水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受着了惊吓,慌慌张张的飞过来。它们想往哪儿去躲?躲不了的!起初是偶然的,后来简直是时时刻刻发见[现]在海面上的铄亮的,真所谓飞剑似的,一道道的毫光闪过去。这是飞鱼。它们生着翅膀,现在是在抱怨自己的爹娘没有给它们再生几只腿。它们往高处跳。跳到那[哪]儿去?始终还是落在海里的!
海水快沸腾了。宇宙在颠簸着。
一股腥气扑到鼻子里来。据说是龙的腥气。极大的暴风雨和霹雳已经在天空里盘旋着,这是要“挂龙”了。隐隐的雷声一阵紧一阵松的滚着,雪亮的电闪扫着。一切都低下了头,闭住了呼吸,很慌乱的躲藏起来。只有成千成万的蜻蜓,一群群的哄动着,随着风飞来飞去。它们是奇形怪状的,各种颜色都有:有青白紫黑的,像人身上的伤痕,也有鲜丽的通红的,像人的鲜血。它们都很年青[轻],勇敢,居然反抗着青面獠牙的天日。
据说蜻蜓是“龙的苍蝇”。将要“挂龙”——就是暴风雨之前,这些“苍蝇”闻着了龙的腥气,就成群结队的出现。
暴风雨快要来了。暴风雨之中的雷霆,将要辟开黑幕重重的靛青色的天。海翻了个身似的泼天的大雨,将要洗干净太阳上的白翳。没有暴风雨的发动,不经过暴风雨的冲洗,是不会重见光明的。暴风雨啊,只有你能够把光华灿烂的宇宙还给我们!只有你!
但是,暂时还只在暴风雨之前。“龙的苍蝇”始终只是些苍蝇,还并不是龙的本身。龙固然已经出现了,可是,还没有扫清整个的天空呢。
(一九三一,一二,二七。)
诗人就是死也死得“高人一等”。这固然不错。但是,诗,始终是给活人读的。为什么诗人爱用活死人的文字和腔调来作诗呢?
中国古文和时文的文言,据刘大白说,是鬼话。仿佛周朝或者秦汉……的人曾经用这种腔调说过话。其实这是荒谬不通的。
中国的社会分做两个等级:一是活死人等级,二是活人等级。活死人等级统治者。他们有特别的一种念文章念诗词的腔调,和活人嘴里讲话的腔调不同的,这就是所谓文言。现在的所谓白话诗,仍旧是用这种活死人的腔调来作的。自然,有点儿小差别。因为暂时还只有活死人能够有福气读着欧美日本的诗,所以他们就把外国诗的格律,节奏,韵脚的方法,和自己的活死人的腔调生吞活剥的混合起来,结果,成了一种不成腔调的腔调,新鲜活死人的腔调。为什么是不成腔调的腔调?因为读都读不出来!为什么是新鲜活死人的腔调?因为比活死人都不如!陈旧的活死人已经只剩得枯骨,而新鲜的活死人就一定要放出腐烂的臭气。
活死人的韵文,甚至于“诗样的散文”,读起来都是“声调铿锵”的,例如:
赤焰薰[熏]天,疮痍遍地,国无宁岁,民不聊生。
——《上海大学教授宣言》
武将戎臣,统率三军队,
结阵交锋,锣鼓喧天地,
北战南征,失陷沙场内,
为国捐躯,来受甘露味。
——《瑜伽焰口》
这种活死人的诗,原本是不要活人懂的。用它来放焰口——一心召请岳飞诸葛亮等的耿耿忠魂,也许还有点儿用处。死鬼听见这样抑扬顿挫的音调,或者会很感动的跑出来救国呢。
至于新鲜活死人的诗,那真是连鬼都不懂。
这是因为什么?因为中国现在的诗人,大半是学着活死人的腔调,又学不像。活死人的诗文,本来只是他们这些巫师自己唱着玩的。艺术上的“条件主义”是十足的,所讲究的都是些士大夫的平仄和对子。新鲜活死人学着了:
只因为四邻强敌,虎视眈眈,
只因为无耻国贼,求荣谄媚,
把我们底宝藏,拱手赠送他人,
把我们底权利,轻轻让于外国……
——《理想之光》
这实在是一篇很拙劣的变相四六文,读着它肉麻得要呕呢!这里活死人的影响非常之大。最低级的旧式大众文艺,算是白话的了;可是,一描写到景致,一叙述到复杂的情形,也往往用起韵文,而且一定要用这种活死人的腔调。例如:“一壁厢柳暗花明,一壁厢山清水秀”等等。那篇所谓诗剧的《理想之光》的程度,大概至多也不过如此罢了。
再则,这些诗人学欧美的诗,其实又不去学它的根本。欧美近代的诗已经是连用活人的白话里的自然的节奏来作的。而中国诗人却在所谓欧化的诗里面,用着很多的文言的字眼和句法。欧美近代的诗,读起来可以像说话似的腔调,而且可以懂得,中国现在的欧化诗,可大半读不出来,说不出来。即使读得出来,也不像话,更不能够懂。例如当代诗人有这么一句:“美人螓首变成狞猛的髑髅。”读者听着,这是:“美人遵守变成柠檬的猪猡!”
难道平民小百姓的活人的话,就不能够作诗么?固然,因为中国的艺术的言语几千年来被活死人垄断着,所以俗话里的字眼十分单调,十分缺乏。然而平民小百姓的真正活的言语正在一天天的丰富起来。如果平民自己能够相信自己的力量,脱离一切种种活死人的影响,打破一切种种活死人的艺术上的束缚,那么,我们一定能够创造出平民的诗的言语。
至于陈旧的和新鲜的活死人:
他们爱呢?又要害羞
思想,也要赶走。
出卖着自己的自由,
对着偶像磕头;
讨那一点儿钱,
还带一根锁链。
(一九三一,十二,二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