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哲人泰戈尔说:“希腊文化发生于海隅小城市,——都市的城壁暗示‘占有’的冲动,他视‘自然’为敌;譬如行路的人,以大道为障碍人与目的之间的远度。印度文化发生于森林温地,——长枝漫叶;起居感受于其中,增长‘融洽’的精神,他视‘自然’为友;譬如行路的人,以大道为人与目的之间的因缘,——实在就是目的的一部分。人与自然,个性与社会的协调,为将来的文化;浓郁的希望,仁爱,一切一切……由忿怒而至于喜乐……”
俄国的白林寒雪,旧文化的激发性也是当然;他视“自然”为邻人;偶然余裕,隔篱闲话家常,——封建遗化农村公社的共同寂静恭顺的生活;有时窘急,邻舍却易生窥伺,——西欧的顽皮学生,市侩主义维新后之传染病。中国的长河平原,感受无限制的坦荡性;他视“自然”为路人:偶然同道而行,即使互相借助,始终痛痒漠然。俄国无个性,中国无社会;一是见有目的,可不十分清晰,行道乱投,屡易轨辙;一是未见目的,从容不迫,无所警策,行道蹒跚,懒于移步。万流交汇,虚涵无量,——未来的黄金世界,不在梦寐,而在觉悟,——觉悟融会现实的忿,怒,喜,乐,激发,坦荡以及一切种种性。
是久远久远的过去话,也许是遥远遥远的将来之声。
人远离包涵万象的自然,舍弃永久的基础,只在人造的铁网间行走,——这或是跳舞矫作姿态时,或是乘橇下峻坡耳;他不得不步步勉力自求保持身量之均势;偶然得一休息地,反暂时感觉一隐隐的傲意:“我对于外界的自然,很能有强力的克服他。”自然,自然,不能永久如此,如此强勉。……
“我”与“非我”相合,方有共同之处可言。“我”与“非我”相对,只觉个性之独一无二。
如此,不得不有以系连之:“爱”。
儿童酷好游玩,诚然不错,然而他假使不知道有“母怀”可返,游玩便成迷失,渐觉可怕;我们个性的高傲,假使不能从“爱”增高其质性,他便成我们的诅咒。
(12月24日。)
1921年已经完了。高山疗养院庆祝新年。医生,职员,病人,——须发蓬松的老者,俄国式短衫里的壮年,新妆微艳的女郎少妇,都会集于王爵邸宅中的客厅里,钢琴节奏,跳舞,捉迷藏。——中国恐怕仅有小儿童才有这般的兴致。可是此地亦有小孩子来了,一群一群女役的,职员的,医生的儿女,都来趁热闹呢。
厅中竖着一棵大杉树,上插小烛,融融火光,满室都含温情的暖意。俄俗每值新年至圣诞时(依俄旧历则为自圣诞至新年),必定家家燃“杉烛”,杉上又挂小牛,小马,飞艇,镰刀,千里镜,种种纸制玩具(战前资产阶级有用铜制甚至于银制者),做送小儿童的礼物,——好一似中国的“押岁盘”。小孩子今天更欣欣然的围着那厅中的“杉烛”舞蹈歌唱呢。
——你们中国也兴燃杉烛么?
我答道:“不。”
女医生和我说:
——这杉烛本来是北欧异教徒的习俗。每到这一天——新年,是冬季的中间,最短的一天,北欧寒带,这一天简直不见日影,所以整天的燃着杉烛。你们中国过年有怎样的娱乐礼俗呢?说来一定非常之有趣的。
我随便告诉他们些中国风俗,都引为奇趣。……
“温情乐意的人生,在亲亲切切的生活里,中国社会生活中少见如此,——必定只在家庭。”然而欧洲有现实的社会,社会就和家庭(中国)有同样的价值。赤俄革命后的社会生活,更进一层,混以前相异的社会为一,女役,——在中国不过“老妈子”罢了!——和医学博士携手同歌呢。那里想得到中国家庭外的社会生活,只是麻雀牌的桌子,烧酒壶的壶底呢?——家庭内的亲切高尚优美的生活,娱乐,也就少见得很。
然而我不得不回想父母膝前的旧梦,——我曾有温情乐意陶养我的心性。现在离别六年了,今年更到万里外莫斯科的病院里!离别,离别!
(1922年1月1日之第一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