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十年,梵澄先生是联系最多的一位作者,——不仅是文章,也是书的作者。初识是在二十年前,那一天的日记记得很详细。当时的日记好像是有闻必录,到《读书》的时间不长,似乎一切都觉得新鲜。这里记下了一位学问家在生活中多与书和人相关的若干琐细微末,惟私下里的交谈往往很随便,对人和事的叙述与评判未必准确,也未必得当,这本是无须多说的。梵澄先生很有个性,但也有他独特的随和,温厚,以及幽默和风趣。我的拙笔一向不善于写人,这些未加修饰的“速记”或可略存其真,而一切追怀与感念也尽在此中了。
下午与周国平、杨丽华一同往访徐梵澄先生。
梵澄先生早年(一九二九年,二十岁的时候)自费留学德国,五年以后,战乱家毁,断了财源,只好归国。回到上海后,生活无着,乃卖文为生。在鲁迅、郑振铎的督促下,翻译了尼采的一些著作。抗战以后,又武汉、长沙、重庆、昆明,四处颠沛流离,直到一九四八年被国民党政府派到印度教学。一九四九年国民党垮台,遂成海外游子,须自谋生路了。于是在一个法国女人开办的教育中心任职。这位法国人很看重他的才华,但实际上却是将他作“高级雇工”使用的:不开工资,只包一切生活用度。他著了书,出版后,也不给分文稿费,甚至书也不给一本的。在这位法国女人晚年的时候(她活到九十多岁),支撑她教育事业的四个台柱子一年之内相继去世,学院一下子就衰败了。这样,梵澄先生才争得了归国的机会(前此两番皆未获许),于一九七八年返回阔别三十年的家园。先生一生未婚,目前已无多亲属,只是昆明有两侄辈,曾表示要来这里侍奉晚年。不料来了之后,不但不能帮忙,反添了数不清的麻烦,只好“恭请自便”:又回到昆明去了。
先生现住着一套三居室的房间,饮食起居皆由自己料理,倒也自在。
“印度好吗?”
“不好。在印度有一句话,说是印度只有三种人:圣人,小偷,骗子。”
真是高度的概括。与高深精密的宗教和哲学相比照的,就是世风的衰败么?
“我在印度丢了六块手表。丢了以后,就给法国老太太写个条子,再领一块。有一次她给了我一块很好的表,我连忙退回去了:这是很快就会丢的呀。”
不过回国以后的种种情形也很令他失望。除给个宗教所研究员的职称外,基本上就等于弃置不用了。几部书稿压在几家出版社,两三年以至三四年没有音讯。
请先生为我的《五十奥义书》和《神圣人生论》题了字,梵文、汉文各题一册:
圣则吾不能
我学不倦
而教不厌也
接到梵澄先生复信,其中言道:
我是唯物史观的,也略略探究印度之所谓“精神道”,勘以印度社会情况,觉得寒心,几乎纯粹是其“精神道”所害的,那将来的展望,科学地说,是灭亡。
来信说《五十奥义书》中有不解处,我相信其文字是明白的。这不是一览无余的书,遇不解处,毋妨存疑,待自己的心思更虚更静,知觉性潜滋暗长(脑中灰色质上增多了旋纹或生长了新细胞),理解力增强了,再看,又恍然明白,没有什么疑难了。古人说“静则生明”——“明”是生长着的。及至没有什么疑难之后,便可离弃这书,处在高境而下看这些道理,那时提起放下,皆无不可。这于《奥义书》如此,于《人生论》亦然。
书,无论是什么宝典,也究竟是外物。
通常介绍某种学术,必大事张扬一番,我从来不如此作。这属于“内学”,最宜默默无闻,让人自求自证。否则变怪百出,贻误不浅。
上午九点半钟,中央电视台胡铮、陈梁等四人坐车来接。
继往北大接金克木先生,然后同往香山饭店,拍片(按片名为《同一屋檐下》,以下所记拍片情景略去)。
前几日曾致函(写满三页纸)金先生,约请他评《五十奥义书》,他说已复信婉辞,但至今信未收到。今日见面,复又提起。
因说起梵澄先生,金先生原是认得的。
他说,梵澄是一九四四年去的印度(此前蒋介石到印度访问,欲与之修好,答允派两位教授去讲学),同行者为常任侠,但二人下飞机后便反目了。常是左倾的,徐无党无派,但决不左向,于是各奔前程。
……
以后就到了阿罗频多·高士的修道院。阿便是《神圣人生论》的作者。他是哲学家,也是社会活动家,搞暗杀和恐怖活动,后受到英统治者的追捕,乃逃到南印度的一处法属地,得到一位有钱的法国女人的资助,办起一座修道院,他就做了教主,著书立说。后“修炼得道”,便不再开言,只是撰述。一年与弟子们见一面,也是不说话的。
他在印度的地位是极高的,被称为“圣人”,卒于一九五〇年。他到晚年,差不多就是个神经病了。
徐翻译了他的书。
徐要求回国的事,冯至和我说起过。他提的条件就是要在国内出书。
经研究后,同意接受。如果大陆不接受,他会去台湾的(今按:后来我曾就此事问于梵澄先生,先生另有说,见后面的日记)。
聊了半天的结果,是金先生同意写一篇谈《五十奥义书》的文章,但不想写长。
我说:短文,最好。
接到金先生六月十五日发出的信,其中言道:
复札手悉。嘱写书评,但《奥义书》聚讼纷纭,实难置喙。译者徐,评者巫,皆在印时素识,更不便说话。
至于唯心唯物等等,由四十至五十年代两大阵营说而起。今国际“阵营”已不讲,哲学“阵营”只中国还在坚持。当四十至五十年代之间,东德有位旧学者力求从印度古籍中寻找唯物论,于是有种种解说,中国受其影响,不少人依之立论。如同对“老子”,有位学者先定为唯心,又改定为唯物,现在不知又怎么讲,我见到也不妨问他。《奥义书》类似中国的子书,《诸子集成》,直到后代仍有作者,本是通名。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德国有位学者以康德之学加以解说,后又联上黑格尔,印度学者大为欢庆,也随之联系。这和今日中国尊孔实无二致。他们所□书只指几部,徐译有五十,多去有一百零八,甚到有二百多记,不是一时一地一体系。现代所讲不过都是古为今用,一涉及此点,岂能说话?故我实不欲说,非仅不敢说也。而且书已多年不读,徐译稿,编者曾来问我,我只嘱勿改勿批,不作引言。出版后徐又赠我一册,我也未看。现在精力日衰,不能再去钻研,故亦不能说话。以上罗嗦无非是向你告罪,区区苦衷,尚请鉴谅。……
接金克木先生电话,云评《奥义书》之稿已写就,嘱我往取。遂往北大。
老先生真健谈,一聊又是三个多小时。
回顾这篇文章的整个组稿过程,是极有意思的。长达数小时的两次长谈及书信往还,早已超过这四千多字的篇幅。
如此,乃砉然得解:奥义书者,本无奥义也,最神圣的信仰,原缘自最世俗的念欲。再深奥的哲学,蕴含的也是生命之精义,这是一种高级哲学和原始信仰的特殊共存。
文章浅白平朴,而其中“意思”殊多也。梵澄先生曾云:愿读者自做解人,金文同有此意在焉。因之对若个“奥义”,不过点到而已,正是好处。
金先生戏称:“此稿是在你的‘亲切关怀’下写成的。”
下午与周国平一起往访梵澄先生。
先生今日情绪极佳。首先谈到我写给他的信,认为还有一定的古文修养,但文尚有“滞障”,而文字达到极致的时候,是连气势也不当有的。我想,这“滞障”大约就是斧凿痕,是可见的修饰,而到炉火纯青之时,应是一切“有意”皆化为“无意”,浑融无间,淡而致于“味”。
又打开柜子,找出十几年前发表在新加坡的几组文章:《希腊古典重温》,《澄庐文议》,《谈书》,并告诉我说,昔年他在印度阿罗频多学院时,由于那位主持人(法国老太太)的故去而使他的生活难以为继,因而卖文为生,虽所得无多,但不失为小补。如我对这些旧作感兴趣的话,可以拿去发表,但要请人抄过之后,再拿去给他看一下。
又翻出《鲁迅研究》,让我们看发表在上面的《星花旧影》,是谈他和鲁迅的交往,并录有若干首他写给鲁迅的诗。当年墨迹的复印件也让我们看了。文字纯静而有味,诗有魏晋之风,书似见唐人写经之气韵。
先是,沏上酽酽的红茶一杯,继而又拿出月饼,一人一枚,分放三小碟,一剖四牙儿。先生和周君都吃了,我没吃。走时却将之装入塑料袋,硬要我带走,说:切开了,不好放,我一个人如何吃得完?
将《希腊古典重温》整理剪贴,并为之誊抄。
上午访梵澄先生,将誊抄过的部分稿子请他过目,并送去信笺、墨汁。
问起他近日的作为,言道:正在为欧阳竟无编一选本。案头所置,正是四厚册《欧阳竟无集》,乃台湾版,内地无见。又问欲交付何家,云:金陵刻书处。遂曰:何不与三联?笑答:也是可以的啊。不过,稿子需要一一抄定。我表示愿意承担。
梵澄先生对渐师很是心折,再三称誉其文章之美,当下让我与他并坐案前,为读其记散原一文。果然文气浩博,凡顿挫处皆有千钧之力,而叙事又多欣戚之感。
如约往梵澄先生家取稿。今日又逢他兴致很高,聊了一个多小时,并出示他几十年来所作旧体诗,请我为之联系出版。惶急不及细读,蓦见一首《王湘绮齐河夜雪》,遂拈出,当场录下,诗云:此夜齐河雪,遥程指上京。寒冰子期笛,落月亚夫营。战伐湘军业,文章鲁史晟。抽簪思二傅,投耒怅阿衡。危国刑多滥,中期柄暗争。所归同白首,何处濯尘缨。返旆还初服,传经事耦耕。金尊浮绿蚁,弦柱语新莺。兰蕙陶春渚,桑榆系晚晴。知几无悔吝,吾道与云平。诗后补注曰:湘绮楼有《思归引》自言其事,苍凉感喟之意皆为其格调所掩,未尽写出,概可于他篇见之。兹则直抒其意,语有当时人所未敢言者,于此又见古人之弥不可及也。——“所归”二句皆用古语而稍变,《引》中亦尝说及石崇事,此又白居易咏甘露之变者也。
因与道及王湘绮撰写《湘军志》一事。先生说,他当年亦尝与鲁迅先生论及此。周问,徐答:《湘军志》用的是《史记》笔法,但太史公虽叙事亲切,每似己之身历其境,却始终保持冷静,湘绮则徒有其一,而无其二。鲁迅先生深然此言。但后来先生得知,鲁迅是赞赏司马氏之冷静的。
由此又把话题转向谈史,谈黄石老人与张子房,谈鸿门宴,谈杨贵妃。先生颇有与众不同之见。遂曰:何不撰几则“读史札记”?《读书》最喜此类文章。先生似有意为之。
上午如约访梵澄先生。——前番交下一册手稿《天竺字原》,嘱我抄录其序,以收入“杂著”。临别问及下次晤面时间,乃答:“星期六。”已而又笑曰:“我,黄石公也。”盖因当日曾论及黄石公与留侯桥下之约。然既如此言,我岂非成了张良?不敢也。
先生将目录审定一回,以为尚嫌单薄,便又寻出一册在印度室利阿罗频多修道院出版的《行云使者》,嘱我誊录其序及跋,亦一并收入书中,并应我之请,言当为全书作一序。又将此编初步定名为“异学杂著”。
谈及散原诗,言至今记得一好句:“落手江山打桨前。”“初读之时,以为‘落手江山’,寻常句也,未尽得其妙,而于心中徘徊久不去。约有半年时光,忽而悟得,此乃江中击水,见江山倒影而得句。细玩其意,得无妙哉!”
将日前检得朱记“国史馆长”一则示与先生,先生正之曰:“王晚年非‘寒素’也。仅示一例。当年湘中有一朱姓秀才,弃文从商,经营茶叶买卖,后成巨富,茶行遍布。其向湘绮求文,先是,奉呈银子三千两,王弗受。遂易之以水礼(绸缎、果品之属),乃应。可知王名重当时,囊中曾不少物也。”
继而又述一则王之轶事:“时有一和尚犯事,坐罪站笼。寺中诸和尚欲救不能,乃贿于王,以求为之说情。一日,王拜会县令,说笑一回,起身告辞。主人送客,王见笼中和尚,佯称曰:‘这和尚站得好!那日同他对弈,竟一子不相让。’言讫而去。和尚由是得免。——能与王对弈者,岂非友乎,县令固不愚也。”
忆及著述之甘苦,乃云:五十年代迻译《五十奥义书》,时在南印度,白昼伏案,骄阳满室,寓居之墙又为红色,热更倍之,每抬臂,则见玻璃板上一片汗渍,直是头昏昏然也。然逢至太阳落山,暑热渐退,冲凉之后,精神稍爽,回看一日苦斗之结果,又不禁欣欣然也。
人入暮年,可有孤独感?答曰:余可为之事,固多也。手绘丹青,操刀刻石,向之所好;有早已拟定的工作计划;看书,读报,皆为日课;晚来则手持一卷断代诗别裁集,诵之,批之,殊为乐事。孤独与余,未之有也。
接陈平原电话,云《散原精舍诗集》已借到,遂往北大。
书取到,径送往梵澄先生家,时已将及六点。先生一再留饭,说:我这里有三个馒头,我只吃一个,你吃两个。乃婉谢。于是为我沏上一杯咖啡,并一定要我喝下去。
取出一册《玄理参同》,嘱我将其序言誊抄,一并收入《异学杂著》。
如约往梵澄先生家取《异学杂著》序。又交我一部手稿,是室利阿罗频多修道院的主持人,那位法国老太太的著述,名为“周天集”,一段一段,类似“道德箴言”。他说,联系了几处(包括香港、新加坡),都碰了钉子,嘱我再为之找一出路。
告别之时,硬塞我两个橘子。先是不受,后先生说,这是对朋友所表示的好感,便觉再推似有不敬,遂收下。
往编辑部,发稿。
中午到的丽吃饭,老沈又参加了。饭桌上说起梵澄先生所托的那部书稿,老沈表示很有兴趣。
上午往梵澄先生处取《散原精舍诗集》。借书本是为请他写书评的,但今日却言不愿为之,原因是恐牵涉诸多人事,乃欲令我代笔,而不署先生之名。恐无力荷此任。
又示我一副对子:人寿丹砂井,春深绛帐纱。云此联乃廖季平所为,但先生不满于下联,因欲改写,然后书于壁,并让我也试为之对。我何尝有此急智,再三言之:不能。先生曰:不急,不急,待对出,信告可也。
辞别而归。未及进家,脑子里蓦然跳出一句:神通梵铃中。情知未称的对,也只得以此交卷了。
雨化为雪,天寒甚。
为梵澄先生送去《周天集》稿,请他为之序。雪犹未止,路滑难行,骑车至团结湖,已觉双腿发颤。
先生稍肯日前之对。示我一纸当日所书梵文墨迹,云:此曰梵寐文。以此易下联之后三字,当为佳对也。
谈及八指头陀,犹记其若干好句,如“袖底白生知海色,眉端青压是天痕”。此登高之作也。又曰:陈石遗尝有诗:山鬼夜听诗,昏灯生绿影。八指头陀乃云:后句不妥,当易为“宽窗微有影”。
又示我学诗之途:先由汉魏六朝学起,而初唐,而盛、中、晚唐。追摹杜工部、玉溪生可矣。我说,学诗乃青年人事,如今已过此界,何以为之?先生曰:不然。知高适否,四十岁以后方学诗,岂非卓然大家?
又说:我向不以灵感为然,学识方为第一,所谓厚积薄发是也。即如八指头陀,大字不识一个,不过以“洞庭波涌一僧来”一句成名,后之为诗,则多为一班名士所助。
往梵澄先生处取《周天集》序。
他说,一年将尽,遗憾的是没有得机会去四处走走,只是因公去了一趟扶风的法门寺。明年要制定一个旅游计划了。不过今年的确做了很多事情,看校样,编书,还看博士论文。于是又说起,去一次干面胡同,乘出租汽车,要耗资三十四元,而细心审阅一篇博士论文,才得二十元。先生是以国内之收入,来行国外之生活方式,如何能持平?出门坐小车,当然不是一介寒儒所能享受的。
将《周天集》选题报上。
上午访梵澄先生。
先生正在临《泰山金刚经》,因让我当场临写几字,顺势告以执笔之法、运笔之道。说目前我已到了中级阶段,欲再向上跃,则须反求于古,即所谓取法乎上,从汉魏学起,求朴,求拙,勿钝,勿利。又提起我的那首小诗,指出其中病句,并曰学诗与学书的道理是一样的,先从《古诗十九首》入手,熟读《文选》诸诗,而唐,而宋,元、明可越过,清初王渔洋诗不可不读。
又取出他的诗作,选出若干首读给我听。有《前落花诗》(五古一首)和《后落花诗》(七律十五首),写得极好,开篇一句“落花轻拍肩,独行悄已觉”,已觉很有韵味。
《周天集》已作选题上报,因字数过少(两万),故请先生再为之增补若干篇幅。于是取出一本小册子《南海新光》,后有室利阿罗频多事略,嘱我补于其后。
临别,约二十六日再见。
上午访梵澄先生,告以《异学杂著》已发稿,但《希腊古典重温》、《澄庐文议》、《谈书》外,其他几篇序跋被撤下。先生意欲再增补几篇,另成一书。此议尚须与李庆西商量,不知他们是否有兴趣。
访梵澄先生。告诉他,《周天集》是准备出版的,但嫌篇幅太少些(两万字),希望能再作些增补。他却认为是总编辑考虑到会蚀本而找出的理由。目前他手中所作正是《周天集》续篇,可他说不能交给我,反要我把老沈手里的那一部手稿要回来。只好反复向他申明,书是决定要出的。最后总算答应,要我再次与老沈讲定,然后下星期五去他那里取稿。
到梵澄先生处取稿(《周天集》二)。上次去时他曾说起,有一部室利阿罗频多的《〈薄伽梵歌〉论》稿欲请人誊抄,而言中透露之意是想让我来做。我回说,工作很忙,实在没有时间,但可以为他物色抄稿人。
抄稿人已找到,但他并不想用。
“你愿意在我这里学学古文吗?”
“当然愿意。”我一时未明其意,而对这个问题,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回答。
“那么你就来帮我抄这部稿子,抄的过程也就可以揣摩文意。”
“可我实在没有时间,会误事的。”
“不要紧,并不急的,只想有一份誊清的稿子放在那里。”
如此,我竟推托不得了。他又特别强调说:“我不会少付你钱的。待书出时,还可以从稿费中提成,百分之十五或二十,都可以,你说吧。”
我连忙表示,这一点不必考虑。
过了一会儿,又忽然说道:“你该拜帖子了。”于是告诉我,何以为拜帖子。但末了却说:这是开玩笑,你可不要给我送帖子。“我一生得力于两位老师,一位是启蒙的先生,一位便是鲁迅先生了。我们交往了八年。那时我常常往他家里跑,一聊就是大半天。有时有个字认不得,也要去向先生讨教。在他家里吃过无数次的饭。先生谈兴浓起来,什么话都和我讲。”他一共上过四所大学,后来又去德国读书。
为梵澄先生抄稿。
到梵澄先生家送《异学杂著》校样。
出门一看,漫天昏黄,狂风起处,卷起沙尘,直扑得满头满身。
又起黄风。
往梵澄先生处取校样。
到谢选骏处取抄稿(梵澄先生嘱抄的《〈薄伽梵歌〉论》,他请了妻弟来抄)。
清早往梵澄先生处送抄稿。先生今天心情格外好。先示我一首《登泰山》,系此番往山东朝圣所作,又嘱我当场抄录下来。而我心里想着服务日的事情,急忙中竟抄漏了四句半,被先生检视一过时看出,真有些尴尬。走时又执意送我下楼。
到梵澄先生处送抄稿。送我一册《瑜珈论》。
到梵澄先生家取稿纸。老先生检点旧藏,送了我一幅字,这却是没有想到的。
访谢选骏,将梵澄先生手稿交与他。
给梵澄先生送去《异学杂著》样书。他今天心情格外好,送我走出门,竟笑眯眯地抚掌而呼:“感谢大妹!感谢大妹!我爱大妹!”——所以称“大妹”,是因他刚刚在送我的书上写道:丽雅大妹惠正。
下午夏晓虹送来为梵澄先生所借《散原精舍诗集》。
将书送往徐先生处。少留便欲告辞。先生口衔烟斗,徐徐说道:“不要忙,不要忙,你每次总是行色匆匆,有些事可以慢慢讨论的。”“你我相识已有一年,作为你的小友,你想一想,我可以为你做些什么呢?你看你对什么最感兴趣,不妨花功夫潜心研究。”“诗,或散文?”
对什么最感兴趣?真难说,对什么都感兴趣。
“散文吧。”
于是先生告诉我,要从最上处入手,即《左传》、《史记》,也可以加上先秦诸子。
往梵澄先生处取《散原精舍诗集》。先生今天显得分外激动。他不久前收到《异学杂著》一书的稿费,因执意要从中抽取二百元赠我,以为酬劳。我坚辞不受。于是他以西方式的礼节对我表示了感谢。并且告诉我,前几日曾写了一首怀念的诗:言别期逾月,低回独尔思。真成动爻象,未是惜恩私。举酒将谁□,看花默自持。中天望星斗,应笑老人痴。他说,我像英语中的cherub。
往陈平原处取得陈散原诗送梵澄先生处,并为之代购的宣纸和刻刀。
徐先生说,告诉你一个秘密,今日是敝人的生日(农历九月十三)。前此我几番询问,先生皆云不记得。他说,他的一些朋友也都向他打听,并曾到所里查询,岂知先生连一纸履历都没有,当然也就无从获得。
因问将如何度。答曰:有什么可度?练字,读书,写文,如此而已。昨日尝倩工友购鱼一条,或可烹而食之。你来正好,共进午餐,如何?这里有上好的咖啡,为你煮一杯。
一一婉谢。少坐即辞。
往谢选骏处取梵澄先生抄稿。
黄昏时分,往梵澄先生家送书及抄稿。送我出门时,先生说:“你来看我,我非常高兴,希望你能够常来。不过你应该接受我的款待,吃一些点心,喝一杯咖啡,要学学做‘俗人’,你的‘雅’,让人不能忍受了。”
往梵澄先生处取《散原精舍诗集》送交陈平原。徐先生送我一册新著《老子臆解》。他说,此书自酝酿于胸至印行问世,前后总有二十五年了,但稿酬所得不过五百元。言下颇生感慨。
清早往北大畅春园陈平原伉俪新居,与我之居相比,可称豪华了。取得《散原精舍文集》。
将书送至梵澄先生处。他力邀我与之同往吃饭,坚辞。
往朝内,接到浙江社寄给梵澄先生的书,遂携往徐府。
徐先生笑哈哈地说:“我正在‘大做文章’哪。”原来他正在给贺麟的诗写序言。细问之下,方知贺是他五十多年前在海德贝格的老同学。同学之二则是冯至。冯、贺二人系同月同日生,贺长冯五年。因此层关系,每岁二人寿诞之日,徐皆邀冯、贺往某处小酌,酒饭之间,忆旧而已。今年却未循此例。询其原委,答曰:一来物价昂贵,质次价高,无甚兴味;二来贺麟年事已高,听力减退之外,言语也欠伶俐,故而免仍旧例。
送我一册今年第二期的《新文学史料》,内载冯至一篇《海德贝格记事》,所记徐诗荃者,即梵澄先生也。字里行间,非仅情深意笃,亦可见至诚之钦慕。
又送我一方自镌印章:水月一色。印钮为一拄杖寿星。
闲谈之际,说起陈康,原来也是徐的德国同学。他告诉我,陈是扬州人,平日总是气色平和,雍容有节,与之相处很好。四二年徐在重庆中央图书馆时,陈还去看过他,如今却是多年没有来往了。听说他的夫人是外国人,目前家于台湾。
交还我《散原精舍文集》。忽又忆起什么,乃开卷,翻至卷七《南湖寿母图记》,为诵以下文字:“今岁十二月为太夫人六十生日,清道人乃作《南湖寿母图》志其遭。余故亦尝履是区而不能忘者,以谓今日之变极矣。政沸于上,民掊于下,崩坼扰攘,累数岁不解。耳目之所遘,心意之所触,吞声太息,求偷为一日之乐而不可必得。当是时,如仁先兄弟者,尚能娱亲于萧远寂寞之滨,优游回翔,寤寐交适,冲然与造物者俱,不复知有世变然者,不可谓非幸也。盖天之于人,虽若悬运会以纳一世,而其沕穆大顺之气潜与通流,莫可阏遏,必曲拓余地,导善者机藏其用,以滋息人道而延太和淳德于一心,呼吸之感,福祥之应,环引无极,亦终自伸于万类,不为所挠困而获其赐。揽斯图而推之,其犹可憬然于天人相与之故也欤?”诵罢赞不绝口:“真好文字,文字好哇!”
给梵澄先生送去挂历。
接梵澄先生信,不禁一惊,——厚厚一叠,写满八页纸,是岁末最后几个小时写成,新年发出的。
访梵澄先生。他告诉我,几日前访老友贺麟,他已八十七岁,虽鹤发童颜,却步履维艰,口中嗫嚅难为言,因觉无限感慨,归来作诗一首。
道别时,他坦白而诚恳地说道:“希望你能常来。我一个人是很寂寞的。”“过节时,不会有人来拜年吗?”“鬼才来!”“是穷鬼,还是富鬼?”先生不觉笑起来,随即答道:“其实鬼也没有一个。”
接梵澄先生书,原是行草墨迹一帧,上书:史有嗟蛇岁,今谁北海儒。周情兼孔思,陋巷与云衢。太白光常大,青山兴每孤。众醒成独醉,无寐待昭苏。己巳元旦录戊辰除夕独酌一律寄丽雅大妹存玩。
随即复书一封,略云:周情孔思,今世恐已无存。颜回之乐,又有几人为然。平步云衢,或称一幸,然孔北海杀身之祸可得免乎。“青山”并不孤(李白故里,游者颇众),太白高情成绝响矣。最喜“众醒成独醉”句,老氏曰:俗人昭昭,我独若昏兮。俗人察察,我独闵闵兮。此岂不正为超上之境。先生尚有昭苏可待,我却只将红烛燃起,而吟姚梅伯之句:如槃大饼如椽烛,不祭钱神只祭诗。
访梵澄先生。他说,已经盼望我好久了。
交我“蓬屋说诗”稿数叶,问我可否作《读书》补白。又找出旧稿“母亲的话”,嘱我找人为之誊写。
又告诉我,对他《除夕独酌》一诗有两处解错了。“北海儒”并非孔融;太白乃是天上之“太白”。他说:“我就够粗心了,你倒比我还粗心!”
往梵澄先生家送稿。他见到我非常高兴,说:“我很想你。”大概人到老年会特别感到孤独。他说他有一位女朋友,是七十年代在印度结识的,美国人,研究精神哲学。有一年夏天,这位女子跑到梵澄先生那里去谈天,并带去一个水果蛋糕,出于礼貌,梵澄先生表示很好吃,说了几句好话,她竟然十分当真起来,写信让她的母亲从美国航空寄来一个。这一年圣诞,又寄来一个,此后年年不断。后来她来北京,相见时,先生告诉她:“水果蛋糕我已经吃够了。”
他的两个老同学,一个贺麟,一个冯至,贺已垂垂老矣,讲话都不容易听得清了。冯近日心境不好,来往也不多了。因此他反复说:希望你能常来看看我。
当他点起烟斗的时候,又说道:“我现在对自己的文字已经不在乎了,送到出版社,就随它去了。”
清晨天阴,八时过后,飘起细雨。
访梵澄先生,日前接到一纸短笺,其中言道:方从大连归来,此行曾作得一首五言诗,意欲烦我恭楷誊抄,然后复印若干份,以赠友朋,因请我得便将诗取回。
说起陈康先生,他说他们是老同学呢,那是在柏林学习的时候。
那时,这位陈康就有几分年纪了,现在怕有九十多了吧,归国后就差不多失了联系。在重庆时,忽然某一日这位老兄来访,由此梵澄先生还作了一首诗。以后来往仍然不多,最后一次大约是七四年,梵澄先生送他一册《薄伽梵歌》,并附一信,陈先生收书后复信一封,而并没有书回赠。
将那一首诗索来,录于下:
某道兄归国见访因赠(癸未)
牙签玉轴累缥青,东壁昼梦花冥冥。忽惊故人来在门,倒屣急豁双眸醒。柏林忆昔初相见,谈艺论文有深眷。握手今看两鬓霜,一十四年如掣电。当时豪彦争低昂,各抱奇器夸门墙。唯君端简尚玄默,独与古哲参翱翔(按谓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自从不醉莱茵酒,世事浮云幻苍狗。我归洞庭南岳峰,爱与山僧话空有。君留太学恣潜研,关西清节同吞毡。升堂睹奥已无两,急纾国难归来翩。滇池定波明古绿,迤山翠黛螺新束。南国春风蔚众芳,玄言析理森寒玉。食羊则瘦蔬岂肥,广文冷骨颤秋衣。不于市井逐干没,乐道知复忘朝饥。见君神旺作豪语,大业恢张仗伊吕。中兴佳气郁眉黄,莫向蜗庐论凡楚。
诗将此君风神态度从学从业之履踪以及与之相交原委,道个淋漓。陈曾将此作示与其父(陈父做得一手好诗,且兼通书画,讳延 ,字含光)陈父称许不置。
归途中,雨大起来,鞋袜皆被浇透。
往编辑部。
往朝内校封一、二、三。
访梵澄先生,他埋怨我为什么这样久不去看他。
又说起最近遇到一件非常恼火的事:家乡的祖坟被人掘了,是想盗宝,其实无宝,结果搞得十分不堪,是一个远房侄女为之草草收拾了,故先生说,连日来每念及此,便觉心头火起。
我提到最近商务出了一本《印度哲学史》,先生只说了三个字:“不必看。”我更言之:“除了解放前的那一本《印度哲学史略》以外,这大概是近年所出的唯一一本吧。”“其实不写更好。”于是相与而笑,先生又说:“对有的书,我只能说:‘很好,但不必看。’”
他说:“我和你的交往是朋友间的交往,没有功利的,而其他一些却不是这样。一位黄姓女士,来看我,提一条鲜鱼,亲自下厨烹调,共进午餐。第二天,就抱来一本德文书——翻译上碰到问题了,请我帮助解决。前几天,几位所长副所长亲自登门,还送了一篓苹果,慰问一番,结果第二天,工作就来了——某位要参加一个学术会议,因邀请了外国人参加,所以要打印英文讲稿,所以让我连翻译带打字。”
晨往梵澄先生处送书,——《神圣人生论》原著,为取室利阿罗频多手迹,作《周天集》封面题签之用。
案头已放着《读书》第一期。先生说,你们这一期发了一篇捧□□□的文章?答以“其学生所为”。乃道:“□毕生也只是一位哲学教授,称不上哲学家,更称不上哲人。孔子是哲人,苏格拉底是哲人。”“贺麟是哲人吗?”“贺麟可以说是哲学家,他有一些自己的东西。”又说起:“早些时去看他,须发皆白,耳朵聋了,说话也不大发得出声音。可前几天去看他,头发出了黑根,讲话声音朗朗,竟是返老还童了,多奇怪!”话头转回来,仍说□,说他到了“文革”时,是一点也不“哲”了,不过这都可以原谅。“原来我以为郭沫若实在让人无法原谅,后来也就原谅了,为求免祸,他也是不得不如此。有许多事情是不得不如此的。”于是谈到柔石的死。鲁迅为他的死写了一篇《为了忘却的记念》,是有难言之隐痛的。
请他题写《周天集》的译者姓名,写了几个,都不满意,乃吟道:“不着意时书便好,守真规处画难工。性灵功力交融处,一片天机造化中。”于是更取两笺,随手书下,“你看,这随便写的果然就好,刚才着意刻画就总也不行。”遂取出手绢包,钤上一阴一阳两方印,送与我。
想借诗稿一观,先说不行,沉吟一下,又同意了。取出翻阅一过,才拣出其中四叶交我,并嘱“两周内送还”。
又说起抗战时期在重庆还主编过《图书月报》,是由中央图书馆出钱办的,共坚持了七年。当日生活非常困难,国民党要员可以过得很好,但小职员们就只能吃“八宝饭”(糙米、老鼠屎、煤渣、土屑……)。
午后访梵澄先生。
见我所钞诗,以为小楷较前大强。因记起上午杨在电话中说,接到我的信,几欲以之去换鹅。推想近日所作之努力,果然是有些成效。
说起今人不及古人,乃以故事譬之:昔康昆仑弹一手绝妙琵琶,有欲拜其为师者,先奏一曲,拨弹未几,康止之曰:若已不可教。以所弹有胡音之故也。以是言道:古人做学问能达到一个高的境界,缘其纯也。放眼今日,已遍是“胡音”,再求境界,不可得矣。
“中西结合不可能吗?”
“无论中西,在各臻其至的地方是完全不同的,无法结合。我德国诗、英国诗都读过不少,法国诗也看过一些,那和中国诗是完全不同的。”
“没有能够代表我们这一时代的大家出,不是太悲哀了吗?”
——那只是一方面。现在老百姓人人有饭吃,这是了不起的成就,历史还没有或者很少有哪一王朝达到这种程度。作诗作文到底比不上吃饭重要。而且,现在是普遍的提高。全民素质提高一寸,就至少需要一百年的时间。
访梵澄先生。
把钞稿给他,于是借此讲起诗作中的种种好处。对几十年前的旧作能够记得清清楚楚,真令人吃惊。他说,文章倒不大能记得,诗却是不会忘记的。说起中国诗,他说,就数量来说,把全世界所有的诗都加起来,也不及中国的多。
午后访梵澄先生。
他刚刚完成鲁迅书目的校正工作(此事持续干了两阅月),极想放松一下,因此谈话兴致很高,一再留我多坐一会儿,并且说,我是他唯一能够谈得来的女朋友。
他说,我给你做一首诗吧,是个文字游戏,——限韵:溪、西、鸡、齐、啼;要嵌: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双),百、千、万;丈、尺、寸;禁止香艳。
诗曰:万古心源寸水溪,儒林七二将山西。九天灵曜双鸣凤,一剑霜寒五夜鸡。八表帝秦三户在,天经传汉百城齐。丈夫四十强而仕,尺法千家解怨啼。
给他看最近出的一册《俞平伯旧体诗钞》,读到《遥夜闺思引》中的小序,乃道:读到这里,我又有不以为然处了。骈文的作法,是要高、古,像“不道”、“仆也”这种辞,是不能用的。此外,“孰树兰其曾敷,空闻求艾;逮褰裳而无佩,却以还珠”,“兰”字平仄不对,易为“蕙”字方可读。当然俞氏也算是一位高手了,但决不是大家。
我说:如今早不是骈文时代了,哪里去找大家?毕竟强弩之末难穿鲁缟。先生以为是。
又读到其中所收的几首词。他说,词与诗不搭界,没有人二者兼能。写诗即不要去填词,恐以词坏了诗。我生平只填过一两首,就再也不去碰。“是不能为,还是不屑为?”“是不屑为吧。词的境界何如诗的境界?诗的气象可以阔大,词却只是软柔。”“‘大江东去’也是软柔吗?”“当然不是。可苏辛词离词境已经很远了。”“玉溪生的诗也气象阔大吗?”“他的好处只在工细。”
日前接梵澄先生信,云已住进阜城路的304医院,拟作全面检查,因往探。但自复兴路立交桥转弯,一直骑至西直门大街,也未找到阜城路。几番询问,也无人知道304医院在何方。
今日是入春以来最好的一天,真正是惠风和畅,红绿扶春了。
访梵澄先生。他委我代购《文心雕龙》,再帮他双钩《泰山金刚经》中的八个字。
到琉璃厂为他买书。
访梵澄先生。
为他钩勒《泰山金刚经》上“波罗蜜多心经”几个字;请他为《密宗真言·序》添加一段话;把为他买的《文心雕龙义证》和为他抄的诗稿交接妥当。
转告老沈的话:三联准备出《密宗真言》一书。
最后请教他两个德语上的问题。
他说:“做你的朋友真不容易啊。”“为什么?”“必须随时能够回答你的问题,而且还得精通德语,随便你问什么,都能立刻答上来。”
梵澄先生说起,万人称谀之事,宁可不做;为一有识者讥的事,不可为。随即举了姚广孝的例子。
发稿。……
午后继续完成扫尾工作,然后与老沈一起访梵澄先生,谈《密宗真言》一书的出版。
下午给梵澄先生送去《周天集》校样。前番与老沈同去拜望,原是约定邀他和缪勒会见,在健力宝酒楼吃早茶的。但自那之后,老沈便把此事不再提起。今日先生却说:“这事不去管他,我倒真心要请你们两位在那里吃一次。”我一再说不必,最后说:“此系师出无名。”“就算联络友谊吧。”“已经有了友谊,还需要联络吗?”“那就增进友谊吧。”
到梵澄先生处取《周天集》校样。他说起对外国传教士要保持距离,——系指缪勒先生(今按:当日老沈组织我们几个编辑从他学德语,每周一次,是无偿的)。他说不想用他的赞助来出书(他译的《密宗真言》),因为这样做有失我们大国风度。对东西德统一问题他也表示担忧。“不过现在还关系不大,要二十年以后再看。”
临别,他突然说:“你一点儿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什么意思?我没弄明白,就又重复问了一下:“我不知道自己吗?”“是的,你不知道你给别人的印象是怎样的。”“不知道,大概是傻乎乎的吧。”他却说:“可爱到这个地步,学问又做到这个地步,谁不喜欢呢?”
下午访梵澄先生。他送我一册《薄伽梵歌》,一册《安慧〈三十唯识〉疏释》。他说本月十九号将赴张家界旅游,趁便在长沙将祖坟被盗事料理清楚。我也告诉他将有敦煌之行。“那么我们要好久才能见面了!”“哪儿会好久,顶多三四个星期。”“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比如这一次,至少隔了两个星期,就是四十五年啦。”
陆灏来。带他往访梵澄先生,不遇。邻人言:一周前入院检查身体了。
访梵澄先生。
先生自湘西归来后,即入院,滞五十五日,上周方回寓所。今日看来,气色仍不错,精神也健旺。
得其两帧照片,一摄于印度,一摄于此间。
说起吴伟业与钱谦益,他说,我很同情梅村,也能理解他,只将他作一大诗人看便了,倒不必去论仕清之类。
提到下周是他的寿诞之日,则曰:向不过生日,不过是离死更近罢了,有什么值得庆贺。有多少人打听,至今秘而不宣,连最好的朋友也没有告诉。说到这里,想起什么,乃道:“你比最好的朋友还要好了?”
昨日徐先生言道,《鲁迅研究月刊》载文《鲁迅重订〈徐霞客游记〉题跋》提到“独鹤与飞”句系化用老苏《后赤壁赋》,不对,此句乃出自韩昌黎文集,是言及柳宗元的一篇。顺便又说道,王荆公句“已无船舫独闻笛,远有楼台始见灯”,有易“已”为“近”者,文意不错,对仗更工,却韵味全无。再如“人事岂能无聚散,亦逢佳节且吹花”,有将“吹”作“看”者,失与前同。
访梵澄先生。
先生素服王湘绮,今由《王闿运手批唐诗》又道及湘绮楼的许多轶事。他说,这部手批不是王的字迹,当由其学生所钞。王的手批本,他早年是读过的,且记得很熟,今日此本中不少调侃语被节去。
访梵澄先生。
问及前番信中提及的“爱娃”为何许人,答曰:对门的一个小姑娘。并说,我是看着她长大的。小时常抱来放在桌子上,有时放在膝上,常常尿湿了我的衣裳。现在已经七岁,上学了。她爸爸妈妈都上班,小姑娘下午三点钟放学,家里没人,就到我这里来玩,可有意思了。记得小时候,大概一岁左右吧,还不会说话,穿了姐姐穿破的一双鞋来找我,指着鞋前面的一个洞,“嗯、嗯”地向我告状。没有办法,我亲自跑到百货商店去给她买了一双。
问起请他给陆灏写字的事是否应允,他先笑了起来,拿起桌上的一张纸让我念:
易久
裘龄
石以钺
陆灏
尚武
石恬中
靳道峨
孟嘉理
易桐
王导
董丹
石光动
田新
贺愚
我念了一遍,不解其意。于是要我再念,仍不明白。还要我念,这次方读出一句:一九九〇。于是接了下去:六号上午十点钟请到我们家里,一同往到东单吃广东点心和鱼。
老先生也够诙谐!
他笑道:“是看了信中的‘陆灏’二字突然想起来的。”又告诉我,写字当然可以,可我现在没有笔,又没有墨,怎么办?于是赶快答应帮他去买。
说起最近又有三位老先生仙去:冯友兰、俞平伯、唐圭璋,道:若作盖棺论定的话,俞要高于冯。但又补充道:对冯也是能够理解的。
冯早年与贺麟都在西洋哲学名著翻译会做事,那是国民党出资办的。贺晚年入党了。我问:您为什么不入党呢?答曰:“贺不甘寂寞,而我,甘于寂寞。”“三九年,从德国回来,到重庆,当时国民党办了一个干训团,我的一个好朋友蒋廷黻对我说:这个干训团一期只有两个月,你去参加一下,出来之后,我保证可以让你干个图书馆馆长。我说:即使只有一个月,出来后你能用金子为我打造一所房子,我也不想去。”“蒋还是不错的,挺够朋友。后来我去印度,他也是帮了忙的。后来他去台湾,办起了‘故宫博物院’。”
谈到蒋介石当年曾想见陈散原。陈时在庐山,乃对来人说:“蒋介石是什么人?”先生说:陈散原怎么会看得起蒋介石呢。我说:他不是也看不起袁世凯吗?先生称是。
由此提到蒋当年还想结识的一个人,是马一浮。先生说,马一浮的学问好,字写得好,诗也好。当年与一女子订亲,但未及迎娶,便逝去了。于是马终生不娶。当日生活很困窘,老丈人时或遣人送些钱款周济,马皆婉谢,即使悄悄放在抽屉里,一旦发现,立即退回。马也是看不起蒋的,但蒋对他还算仗义,四几年逃难时,交通乱成一团,蒋特地派了一艘专轮将马一路送回。
又说当年到德国留学,家中有两种意见:二哥和父亲支持;大哥和母亲反对。最后当然还是去了。只是后来举家逃难到上海,大哥说什么也不同意再寄钱(当时家中的经济是由他掌握的)。而在德国本来有可能争取到一笔奖学金,但驻德公使注意到他与鲁迅通信往来密切,又在德国参加过几次什么会议(是左派学生主办的),于是被目为左派学生,终是未予通过。
往梵澄先生处。
记起金克木先生几年前说过的话,因问先生当年返国之时,是否也有去台湾的打算。答曰没有。因对国民党未存什么好印象。“至今还欠我半年薪水没发呢。”——那是到了印度之后。相比之下,觉得共产党要比国民党好,大陆也远比台湾稳定。
目前正在写王阳明学述。原是应《哲学研究》之约写一篇文章的,但摊子铺开来,就越作越长了。他说,湘人历来尊宋学,甚至毛亦不例外。见桌上有一部二十五史合编,诧其能读如此细字,先生道,只因加意保护,所以至今视力很好(平生绝少看电影,电视根本不看)。
上午往访徐先生。
坚持预付《读书》一年之款,决不接受赠刊。曰国内这种现象很不好,国外就决无这种做法。
说起赵之谦,说道有一次几位文士聚在一起品评正德年间的鼻烟(鼻烟以陈为优,此为出土旧物,自是陈之又陈),赵品为:“中无所有,唯以老见尊者也。”亦是一谑,律以某人,更恰。
又道:目今乃是一个混沌局面,既非中,亦非西,旧已失,新又不立,正不知何谓也。
往编辑部。
访梵澄先生,他正忙着阅《苏鲁支语录》的校样。谈起此著的翻译经过,因说鲁迅先生办事极是爽快,而且非常负责,译稿是鲁迅推荐给郑振铎的,郑当时手中已有一部全部译好的稿子,却放过不用,接受了徐译,而那时,他才刚刚动笔,是译好一卷交出一卷,“这是鲁迅先生的面子吧”,先生说。当时他手边拮据,于是提出预支稿费,鲁迅因此在给郑的信中婉转提及(大概是写了一句“他可是有条件呀”)。后郑还对徐说:“你原本可直接对我说啊!”
归途中,突生灵感,回家写就一篇访问记,寄陆灏。
夜雨。
访梵澄先生。几天前为他做饭的工友回家去收麦子,要三个星期后才回来,这些天只好自己举火,常吃的是面条,有时也买一只肉鸡来清炖,放上枸杞、党参、红枣、栗子、黄芩等中药。他说,过去凡离家,哥哥总要买一只乌骨鸡来如此清炖,以为饯行。后来想到,大概“乌”即取“青”之意,谐“亲”,是亲骨肉之谓吧。而那时要买乌骨的,便总能买到,会挑的,一眼就能看出来。
月前先生曾有信来,云家中备有蛋糕,虽不甚佳,但尚可食。因匆匆登程,未及前往,当日已悟到此蛋糕非彼蛋糕,或另有所指。归来,志仁问起:社科院宗教所可有什么人邀请你去吃蛋糕?言下颇有疑色。今日先生乃道:前番蛋糕云云,是否会得其意?是我的几篇旧作,又不便明说,现请你拿去看看,能否用。遂携归两小捆(一篇一捆,是如贝叶般的小长纸条)。先生说,就像女儿回娘家,总要卷走点东西。
归途落雨,幸不大。
访梵澄先生(将誊抄后的稿子送交,请他再作删改)。
午间硬留饭,虽一再辞谢,只是不允,并道:“今天你若不留下吃饭,以后就再也不要来了。”只好从命。
饭菜甚丰盛。前日对邻的詹大姐全家往西宁旅游,将冰箱中的存物都送到这里来了,有扒鸡,笋干炖肉,红烧腐竹,炒豇豆,还有一些煎花生米。主食为面条,煮得稀烂,未放油盐,放了三个酸极了的西红柿,面条盛入碗中,再洒以作料。炖肉极淡,腐竹有一股中药味,总之,饭菜皆不可口,而先生之情盛且挚,不断向我碗中夹肉,大约吃了有十余块。先生喝酒,我喝雪碧,一顿饭连做带吃不到一小时,饭菜皆剩余大半。
饭后又一再留我多坐一会儿,并希望常来,最好每周一次,来即共饭,他说,姚锡佩就比我大方得多。
一点十分辞出,往编辑部。
往编辑部。
往梵澄先生家送稿,先生家里终于装上了电话。
访徐梵澄先生,取合同,取稿件,临别时,硬塞我两块月饼(八珍花粉)。
午间往梵澄先生家,送去《周天集》样书,他说刚接到稿费一千五百元,已存入银行,待过节时,给我提成五百元,自然谢绝,先生道:“再说,再说。”
说起与许广平的一些不愉快,他说,每次去见鲁迅,谈话时,许广平总是离开的,“我们谈的,她不懂。”关于抄稿子的事,他说:“原以为鲁迅有几个‘小喽啰’,没想到一个也没有,却是让许广平来抄,她便生气了。”又说到,“看了你们的第九期,有一页文字全部可删。”(即吕叔湘文中的最后部分)
往徐先生家送挂历。
讲起他的那一篇《星花旧影》,他说,还有不少话都删去了,当日稿成,曾拿给一位老朋友去看,那位指某某处说:“这话怎么能这么说?”又指某某处道:“这也是不可以的。”结果大事笔削,“那么现在把它写出来不好吗?可作一篇补遗。”先生只是摇头。说:“海婴还在,我和他关系很好的,有些事讲出来会让他不高兴。”于是说起当日和鲁迅一起吃饭的情景,“一桌上,我,先生、师母、海婴,还有他的一个小表妹,——是师母妹妹的女儿。先生总是要喝一小杯绍酒的,我也喝一杯,而海婴总是闹个不停,一会儿要吃小妹的菜,一会儿又要这要那,弄得先生酒也喝不好。我就讲:‘我小的时候,总是单独一个小桌子,一碗饭,两碟菜,规规矩矩地吃,与大人们那一桌毫无影响。’先生当然明白我的意思,于是慢慢说一句:‘个把孩子啰!’也就过去,先生对这个独生宝贝是有点溺爱的。”
问起先生的家世,他说,祖父一辈做过官的,但不大,中过举人。伯父在镇上做事,借了皇库的银子,围湖造田(洞庭湖干涸的部分)。这片地很肥,产量非常高,粮食运到长沙去卖,三年就还清了债,以后就把钱用来买了不少长沙周围的地,家里就这样富起来了。他们这一辈的堂兄弟(先生最小)念书都念得非常好,但科举一废,一切都完了,有几位没有事情做,就躺在家里抽大烟,家道便中落了。他有一个哥哥到美国留学,后来去了台湾,八十多岁去世,这一辈中只剩下先生一人了。又问父母在世时,为什么没有订下婚姻?先生说,抗战,留学,始终没有安定,后母丧,依礼守制三年,不可言婚事,再后又父丧,仍是三年,一拖再拖,也就拖了下来。
临别,一定要给我五百块钱,说是两次为他编书的提成。坚拒,而不允,一再讲:“这是我的一份心意,而且,我留着钱也没有用,我早想好了,死后全部遗产捐给宋庆龄基金会,也就完事大吉。我发现,近来生活费用越来越高,我希望能够用这点钱作为补助,或者你用儿子的名义存入银行,定期十年。”为此反复争执,看看实在无法说服他,也只得如此。或者可以用这笔钱托人在海外买几盒上好的烟丝,先生每叹国内的烟丝质量太差,说烟叶是好的,只是制作工艺不过关。也还可以买一盒漳州印泥及好刻刀之类的用品。
前些时曾陆陆续续抄过一些先生的诗,后辍。今日决定重新来过,好好做一遍。先取卷一三十叶。
午后飘起细雪。
又记起先生所说,当年祖母很是操劳,一年下来,光是为儿子们做鞋,就做了一箩筐。故祖母病重时,伯父一辈都非常着急,求医问药皆无效,后祖父决定请神,遂备了重礼往陶公(名陶淡)庙,儿子们依次剪下辫子的一截,供在香案上,意为减自己的寿以为母亲添寿。但祖母还是故去了(得年七十余)。然而据先生的姐姐讲,祖父一辈人,皆是六十多岁亡故。看来神的买卖也是只可减不可加的。
往发行部,取《周天集》作者样书,然后送往徐先生处。带去刻刀及在东大桥食品商场所购茶叶、饼干等物。先生一见就笑了,说那笔钱不是让你这样花的,那意思是请你存进银行,自己慢慢使用,即使是为我买东西,也不必这样急呀。我发现你真是一个急性子,就像你喝咖啡一样,每次总要咕咚咕咚一气灌下去。
“你的那个陆灏呀(应该说你介绍来的陆灏),没有前途!”突然说了这么一句,听后不免惊讶。原来是他最近收到寄来的《文汇读书周报》,颇有不以为然之处,如所刊魏广州一文(《〈书林清话〉的得与失》),连《书林清话》作者的名字都没有提。认为周报终究“海派”一类,是留不下痕迹的。“报纸可以不去管它,不必费什么心思就能拼出一版,但希望这位陆灏学有专门,无论如何一定要用心专一门,不然的话,没有什么发展。”
送我一册《周天集》,在写下“丽雅大妹惠正”几个字的时候,说道:“我晚年得遇这样一位大妹——”
又说:“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就是凡经你手发的稿子(指先生的稿子),都请你把它剪贴起来,装订在一起。”当下就把刊在《读书》上的《蓬屋说诗》都剪了下来。
往琉璃厂为徐先生购得漳州印泥及信笺。
大风一日。
午后访梵澄先生。
他说,第十二期《读书》很好看,我却不记得有些什么精采之文。先生道,从头至尾,都说得过去,第一篇李慎之的,就很好。“您不是不喜欢□□□吗。”(李文是写□的)“对,我是不喜欢□□□,阿世,一贯的,在重庆时,就为蒋介石政府捧场,后来又为四人帮。”“可他写了一本《□□□□□》,很诚恳地检讨。”“那更不必,要就不做,做了,又何必去检讨?总是不甘寂寞罢了。”
说起昨天恰好去看望贺麟。“他看去气色很好,也有精神,但只是在床上躺着。”先生写了一本谈王阳明哲学的书,他认为只能请贺先生为他看一看,提意见,但显然已不能,不免慨叹。“当初与鲁迅先生一起探讨学问,后来再没有这样的人了。”“那么,可说是举世无知音了?”先生点头叹息而已。
煮了两杯咖啡,虽然滚烫,我的一杯还是很快喝完,先生一再说道:“慢慢喝,慢慢喝。”又道:“有一种说法,是说哪个人能够把很烫的水一口喝下去,就一定会命苦的。”“那我就命苦。”“所以,要改变呀,做什么事都要从容不迫。”
谈起王羲之的字,说:“那真是书圣,他的《十七帖》,就第一个字‘十’,我临了一个月,也不能临得像,真是不可及。王献之就差得远,草书写得圆转很容易,所以看草书就要看它的点画,看打不动的地方。楷书则不然,楷书写得规矩,就容易板滞,就要看它打得动的地方。”“我的字呢?”“你的字比王羲之还好!”先生马上接口说道,然后大笑,遂又认真地说:“你的字可追你的本家赵松雪。”“赵松雪可不好,他的字,人讥为媚。”“他的媚却是从北魏而来。”“北魏是拙啊。”“对呀,但他去其棱角,不就是他的媚了吗?”
问及先生的先生尚有健在者否,答曰一个也无,犹记家乡一位私塾先生,文章做得很好,曾作文嘲骂何键,后何省长封了六百元送来,于是缄口。“文人这样好买呀!”先生笑起来,又说:“那时他打分,总是给我打110分,115分,也很可怪。”
四点钟辞出,往编辑部。
访梵澄先生。
委我代买几册书,但事先写下的一张纸条找不见了,一边翻一边怨自己书籍信件的散乱,我说:“先生该请个秘书才是!”“这事却不好办!”“有什么不好办呢?”“做秘书不得某人,而某人正在做编辑,——正在三联书店做编辑,这事当然不好办了。”
交下一百元:买书,订《读书》杂志。并一再申明:他从来没有接受过赠阅的杂志,先前在国外就没有,现在也决不打算做。“中国的这种习惯太坏了!实在太不应该。”于是讲起德国的一位德索瓦。“他一个人办了一份艺术杂志,一办就是三十年,最后自己也成了一位美学家,大师级的美学家,并且到大学授课。我听他的课,是听不厌的,一节课四十五分钟,他每次讲两节,九十分钟,中间有十分钟的休息,于是他对同学们说:我要提前五分钟下课,那么课间就改作五分钟,每次他都是非常准时的。”
已为《读书》写就四则《蓬屋说诗》,第五则刚刚开始,——写下了第一行。先生告诉我:“在国外有看不到中国资料的苦恼;在国内,又有看不到外国资料的苦恼。”“现在写这些东西,全是凭记忆,虽然明明脑子里记得很清楚,但到下笔时,还要找来原著核对才行啊。”
说起易实甫,先生说他的诗是能够独树一格的,我道:“钱基博的《现代文学史》对他评价很高。”“钱立意高,所以写出来可以不得罪人。他是很会给人戴高帽子的,王湘绮就不同,他就敢说:陈石遗没读过唐以前诗。”
“前不久看了钱钟书的《宋诗选注》。”“怎么样呢?”“太少,选得太少。”“那是受时代所限,那时只能选‘反映劳动人民疾苦的诗’。那么,注得还是很不错吧?”“当然,他是一个大内行。”
拿出两张临《礼器碑》的书法,是为一对姚氏姐妹写的。“这是应付俗人的,她们要大,你看,这两货船比沙发还大了。”我随即接口道:“那么当年给我写的呢?”“那当然是给雅人的。”
每次道别,都要说:“我认识了这样一位大妹……”今天又特别加了一句:“读了这么多书,知道这么多事。”“我认识先生太晚了,不然会有些长进的。”“现在已经很有长进了。”
往编辑部,将先生的订阅费(26.40元)交贾宝兰,并开了收条。
往灯市口中国书店,为徐先生购得《剑南诗稿》。
往梵澄先生家,送去《剑南诗稿》、稿费、海南咖啡,又将前次取到的《蓬屋说诗》交他再作修改。
谈了不少清末民初的掌故,从先生的乡贤说起,王闿运、王先谦,先生说,他都不佩服,还有叶德辉,都是劣绅一流,学问也算不得怎样好,皮锡瑞是好的,郑沅也有可说,郑被哈同招往上海,在他办的一所大学终老。又讲起王湘绮的一桩佚事,——此前曾听先生讲过,却是记不太清,所以很有兴致再听一遍:湖南某县一个和尚犯了事,被枷号示众,于是托了人送礼,请王说情。这情却不大好说,——不是有些失身分吗?王便坐了轿去衙门访县太爷,县太爷自然是恭敬如仪,然后恭恭敬敬送客,走至被枷的和尚跟前,王说:“这个和尚,枷得好!枷得好!前些日子和他下棋,一个子儿也不肯让!”有了这话,县太爷还能不买帐?和尚得释。
访梵澄先生,送去稿费和烟丝。看到《文汇报》上陆灏所写《徐梵澄》一文,先生说,是楼上邻居送来的。问观感如何,答曰:“文字是好的。”“是用我的文字来写我。”文章配有天呈所绘漫画头像,我说:“很像,对不对?”“当然像。”“画儿比文章好”,先生又笑道。
先生早是宠辱不惊,他说,有人赞扬我,我也并不感激,写文章骂我,我也不生气,这一切,皆于我无损。又举庄子“材与不材之间”的一段话说,若革命者,如康梁之辈,抱定革命的宗旨,自然是要求名的,否则没有号召力,若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则全不必刻意求名,只求“材与不材之间”可耳。
先生的学名为琥,谱名为诗荃,号季子(最小的一个孩子)。他说,我不喜欢这个琥字,家谱向上溯,可说是中山王之后,但中山王又分为两支,在南京的一支,不附建文者,大多被杀。江西还有一支,先生一族,是江西支脉。张献忠时,屠戮甚酷,蜀中几乎赤地千里,于是两湖人前往填补空缺,江西人又来两湖填补空缺,先生一族便是此时迁湘。家道中产(“土改”时定为富农),先生这一辈,只有几个举人,“土改”后,他的大哥靠变卖家产及鬻字过活(房产也已作价充公)。先生一九四五年去印度,就再也没有和家中联系(一九三八年长沙大火,先生家正遭此劫,顿成焦土。后由他的哥哥重建)。
说起日前到公园散步,买了一块钱的爆米花,很是有趣,——送与两位邻人各一大碗,自己又吃了不少,结果还剩下一大碗。他说,以前也是吃过的,那是小时候在雅礼中学(一所美国人办的教会学校)读书的时候,圣诞前一夕,教长(一位华侨)把学生们请到家中,就做爆米花吃。
硬要给我烟丝钱,我说那是在五百元之内的,先生说,你怎么不明白我的意思呢,——你我都是“穷措大”,送你这一笔钱,是希望能够有些周旋,能过得舒服。
这番心意怎么会不明白?但只能心领而绝不能受呵。
午后访梵澄先生,送去为他抄的诗稿,及代买的书。
请他无论如何要为汪子嵩等著《希腊哲学史》写一书评,先生说,目前正忙于《〈薄伽梵歌〉论》的校订,无暇及此。但这部书稿还没有找到出版单位,何必这样着急,又为什么不能放一放呢?先生将《诗·大雅·皇矣》中的一句话写在纸上,“不大声以色,不长夏以革”,然后说道,夏与暇通假,革与亟通假,那么你就明白了,我做的事,就是“不长暇以亟”,做事情总要从从容容,而且,你不能强迫我写文章啊。
继往梵澄先生处,按照事先约定,周国平三点钟到了。徐先生还记得,我第一次来,是周“带”来的,并且,同行者尚有杨丽华。
忆起旧事,先生说,很奇怪,在鲁迅先生逝世前不久,他突然对鲁迅先生说道:“我想见见郁达夫先生,不想说话,只是想见见。”鲁迅先生闻言,低头沉吟不语,许久许久,才抬起头,显出默许的神色。但还没有几天,鲁迅先生就去世了。先生往万国殡仪馆吊唁,见到一位身着长袍的人,一眼望去,便断定,这一定是郁达夫,但怎样证实呢?很快,就在林语堂主编的《论语》还是《人间世》上看到了郁达夫的照片,果然就是那天见到的人。
先生说,印度人对中国人的压迫是无所不至的,我便问道:“那为什么还在那里留了这么多年啊?”“是‘母亲’(按即《周天集》的作者)不让我走,六〇年,我第一次提出要回来,就被极力挽留;过了几年,我再次提出,这一下惹得她大发脾气,所以一直待到了她逝世。”
午后访徐先生,送去陆灏带给他的烟丝。先生说我在接人待物方面要好好改一改。说我阅世未深,不懂世故,还是一片天真烂漫。
访梵澄先生,送去稿费与烟丝。他说,自从《读书周报》和《文汇报》发了那两篇文章之后,他添了不少麻烦,有人几次三番投书求见,也只好见,“我一直在北京,没有人写文章的时候,你不来见;现在文章出来了,你又觉得怎样了不起,赶快来见!”先生颇以为不然地摇着头,仍是那一种名利于我如浮云的态度。我突然想到顾贞观《金缕曲》中的一句。就念了出来:“把空名料理传身后。”先生立刻接口道:“这是顾贞观的《金缕曲》。”然后一口气把前一首“季子平安否”一句不差地背了下来。
又劝我一定要改一改性子急的毛病,“这样是要终于贫困的!凡事一定要从容做来,一定急不得。”
访梵澄先生,送去诗稿与烟丝。辞别之际,先生送到门外,说:“你要常来才好,最近我常感觉很空虚。”看先生一天到晚总有做不完的事情,似乎生活得很充实,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夜来了阵风风雨雨,温度一下子由三十四度降到二十三度,预报说,可得两日凉爽。
访梵澄先生,送去稿费和代购的咖啡。他说这一期(第八期)发的文章,经我们的删削,竟是去了芜杂,更显得干净了(其实是因为版面涨出六行字,不得已才删的)。又说,他的文章是有文气的,一种沉静之气。我连忙问:“那么我的呢?”“你还没有达到这一步,但已是不浮的了,现在好多文章都很浮。”又问觉得周作人的文字怎么样?却连连摇首:“周作人,不谈,不谈,我从来不谈周作人。”
往中华书局,从卢仁龙处取了徐先生的《老子臆解》校改本。
访梵澄先生。七月十五日——八月二日由人事部组织往烟台游览,便讲起此行经历种种,一行人年龄最高的是九十三岁的盛成,先生倒还算岁数小的,游刘公岛,一人独自登到顶上,下来后几乎失群,原来大家都只随意走走就离开了,走后清点人数,才发现少了一位徐先生。
说起近日在读鲁迅,不觉问先生道:“鲁迅先生怎么这样好骂?”先生说:“鲁迅先生待人太厚道了。”“那为什么……”“厚道是正,一遇到邪,未免就不能容,当然骂起来了。”又说:“随便给你举一个很小的小例吧,一次我看到鲁迅先生家中。——那时候在上海没有什么朋友,所以到了这里,话就特别多。先生坐在桌子边,一个保姆抱了海婴在一边玩,我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地发议论,先生只是听,却突然很是严厉地哼了一下,我几乎吃了一惊,但仍然又说下去。一会儿保姆抱着海婴走了,我才低下声音问:‘先生,刚才是怎么一回事呀?’原来海婴在一边不断地咳咳咳,是患了感冒,先生怕传染我啊。”
送我一册《苏鲁支语录》。
访梵澄先生,送去《广雅堂诗集》。委我办理《老子臆解》再版事宜,将前番写了一面诗的扇面又补了一面画,是重荷,并题曰“重荷者,重荷也”,问道:“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答曰:“该是不胜其负吧!”先生大笑起来,又说:“毛笔不好,本来花是应该用细笔勾出的,如果不满意,就等‘再版’吧。”
往中华书局,为梵澄先生送去再版合同。
午后访梵澄先生,提到贺麟先生谢世,请他写一篇纪念文章,他沉吟半晌,然后摇摇头,又加了一句:“我有对他不起的地方。”问什么事,又不说,只说是在归国后的抗战期间。又道:“要我心里流出来、欲罢不能的时候,写下的才是好文字,若是外来的压力,就一定写不好。”“我是写了一副挽联的。”于是检出一个小纸条给我看,是:“立言已是功勋,著作等身,寿登九秩引年,桃李心传阅三世;真际本无生死,风云守道,祚植五星开国,辉光灵气合千秋。”
“贺麟是有风云之气的。”“那么先生也是有的了?”“我可没有,我只有浩然之气。”“那鲁迅先生有。”“对,那是大大的风云之气。”随便聊了一会,不知怎么又聊到王湘绮,说起他的那一回“齐河夜雪”,我说:“王湘绮是有风云之气的。”“对,但‘齐河夜雪’一事,可见他‘风云守道’。”这一下又转到贺麟,“贺麟晚年入党了,我还开玩笑地写了一封信”,接着就背诵那封信的内容,但先生的乡音却不能字字句句听得明白,大略为:“甫闻入党,惊喜非常,当以吃香酥鸡、喝味美思酒为贺……”他说,我们聚在一起,常以吃香酥鸡、喝味美思酒为乐,“这自然是开玩笑了,这就是老朋友的好处。”
访梵澄先生,说起陆灏,他说,总觉得太可惜了,——人这样聪明,却没有好好攻一门专业,“人总该给这个世界留下一点可以留下的东西。”“那么先生认为自己可以传世的,是什么呢?”“《五十奥义书》、《薄伽梵歌》,可以算是吧,此外《老子臆解》,有二十三处,发前人所未发,也算有些新东西。”
往编辑部。
午后访梵澄先生,送去《周天集》原稿、三袋海南咖啡。
他说,两位老朋友先后谢世,心里真不好过,为冯至先生送上的挽联是:硕德耆龄三千士化成文学声名扬异国,素心同步六十年交谊箴规切琢叹无人。
拿出“母亲的话”手稿,托我找人去抄,我一边接过,一边说:“子曰:‘有事,弟子服其劳’……”先生立即接过去说:“好嘛,‘有酒食,先生馔’,你快拿酒食来!教你办这么一点事,也要发牢骚吗!”两人都大笑起来。
先生说起自己的生活规律是四十八小时为一周期,今天八点多钟就疲倦得不行,必要早早入睡,而明日一直伏案至午夜,亦毫无倦意,第三天又回到八点就寝。但从不失眠。“照此说来,您的寿命也要超过常人的一倍了!”
访徐先生。
陆灏与钱文忠准备组织一套学者丛书,因欲将先生的《陆王哲学重温》纳入出版计划,但先生说,若拿出去的话,尚须再细细勘行一过,大约费时一个月。
与先生谈话,总是很愉快的,且每有所获。他常常喜欢考问,尽管答不出的情况不在少数,却也并不觉得尴尬,因为先生对我总是充满鼓励的,决无轻视之意。这一回,却不是考问,而是问“宁饮建业水,不食武昌鱼;宁还建业死,不止武昌居”的出处。印象中,似乎出自《世说》,再不然就是《晋书》,总之,是六朝人事。先生也觉得是,但不能确定,说大概是《陶侃传》中事,因嘱我一查。
归家,查《晋书·陶侃传》,只有武昌官柳,又觉得是近日翻过的什么书,看了一眼的,最后终于找到,是出自《三国志·陆凯传》中陆的奏疏。
访梵澄先生。
“陆王重温”仍在勘定中,计浃日可竟。
说起章士钊,先生说,他与章有世谊呢,——他的伯父与章交情很深,先生的堂兄法政大学毕业后,挂牌做律师,后因连举丧事,家贫无以为计,遂投书章士钊,章即为之疏通,做了省里的推事官。先生在重庆时,他的好朋友(蒋复璁?)几番拉他去拜见章。但先生想到“三一八惨案”,想到鲁迅先生的痛骂,坚持不往。
忘记怎样就说到建文帝,哦,是提起陆灏寄赠刮脸刀,先生说,已经汇了款去,——此物是不可赠人的,昔朱元璋将剃刀、度牒包作一包,赐刘伯温,谓日后危急时打开,可脱难,后遇建文之难,便启封,剃度做了和尚。又说曾在云南见到一副对联,即咏此一段史事的:
祖以僧而帝,孙以帝而僧,大业早开皇觉寺;
君不死竟归,臣不归竟死,梵钟难听景阳楼。
建文之臣有做了和尚跑到云南的,帝也做了和尚,晚年潜归帝都,无人能识。帝谓一老太监:“你爱吃鹅肉,当年我故意扔到地上一块,要你拾起来吃了。”“哦哦哦!是是是!”
我说:“这一定是野史了。”
访梵澄先生,他说,附近开了几家很不错的饭馆,价亦不贵,一再留我共进午餐。想想事先未同小航讲好,还是改作下次吧,于是预定为本月之末。先生说,昨天方为友人作得一幅好画,觉得很畅快;《陆王哲学重温》也已寄去,是了却一桩心事,所以这几日不打算弄学问,要好好轻松一下,已经答允为对邻廖秋忠的女孩子刻一方印章,今即拟动手。
欲借“重温”原稿一读,先生说,你只能一卷一卷地拿去,稿子已分作四五卷儿,卷起放在书架下边,先生一边取一边说:“这是妹妹要看,没有办法,别人可不给看我的原稿!”
按照二十六号的约定,前往梵澄先生处,往新世纪餐厅共进午餐。先生戴一顶礼帽式的旧草帽(告诉我此七毛钱一顶),穿一件黄白色的绸衫,著一条灰色长裤,足登一双黑皮鞋,手提一根“文明棍”,望过去,真像是上一个世纪的人。先生说,当年在上海的时候,曾同一位外国朋友一起吃饭;事后这位朋友对人说:“他是一个贵族啊。”——“外国朋友”,即史沫特莱。
前番先生说,这是很不错的饭馆,两个人二十余元就可以了,我曾表示怀疑,以为这是不可能的。今日不过四个菜(宫爆鸡丁、古老肉、烧海参、麻婆豆腐),一瓶啤酒,就费去六十余元。走出门来,先生望望我,说道:“好像没有吃到什么东西嘛!”
前行不远,即团结湖公园,遂入园漫行一周,并时在湖边柳下小坐。先生说,他每日午后要到这里来走一圈,用四十分钟的时间。待要出园,又想到距园门不远尚有一方玫瑰圃,于是一起去看,却是已经全部凋谢,连残花也看不见几朵了,此时园中盛开的,只有月季和石榴。
先生说,他一生也没有匡世救国的心,不过求学问,求真理,一日不懈此志罢了。又引了鲁迅的那句名言: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他说,他走的是自己的路。我欲问:“先生有信仰么?”却又顿住,我想,前言求学问,求真理,不即“信仰”?——“信仰”,便在这永远的不懈的追求中,先生既不负匡世救国之志,又一生淡于名利,那么,全部的动力,只在于此了。
“先生记日记吗?”“记的。”“从什么时候开始?”“去国之日,——登上去往印度的飞机之时。”“将来准备发表吗?”“不不不,也许不久以后就要把它付之一炬了。”先生说,日记全部用草书,文字极简,只有他自己才能看得懂,而且,多是不记大事记小事,至于某日欠工友几个钱,也记下来,下次见面,可以记得归还。
那位屡屡提起为他删去《星花旧影》中违碍之辞的朋友,原来就是冯至先生,他说,删去的是精华,留存的,其实都是扯淡的文字,“八月二十五号,我们在一起长谈,谈尼采,谈德国哲学,非常精采,竟可说是数十年来最精采的一次,也许是回光返照吧,这也就成了最后一次。”
前番贺麟先生逝世,先生曾提及,他一生有一件事,对贺不起,问,又不说,今日却讲了出来。原来是在重庆的时候,蒋介石曾欲笼络一批留德派,于是蒋复璁来找到先生,欲将他引荐给陈布雷,先生坚决推辞,说你可以去找贺麟。彼时贺刚刚出版了那本介绍德国三位哲学家的小册子,陈大为欣赏,于是蒋介石大笔一挥,批了一大笔资金,成立了一个学术委员会,由贺负责……先生打着手势说:“是我一手把他推上去的呀!”
先生的写字台上,放着一本《随笔》,原来是楼下的董乐山先生送来的,上面有他的一篇“说皇帝”。“董公这样不大好,不好随便发文章的,《随笔》品格比较低,比起《读书》,低了不止一品。”“前些年季羡林曾经指着金克木的一篇文章对我说:‘所谈何益!’可是前不久看到他自家做起文字来,仍是浮躁,甚无谓。”我说:“总是入世之人。”先生笑道:“你可以算作出世的。”
问起先生有没有出国的打算,答曰没有,“面子,架子,这两样不能不要。如果我去德国,还能够要人家提供钱吗?是应该我拿出钱来设立奖学金的,既不能,也就不去。”
先生说,他不信轮回,却信因果,因果,即缘也。与鲁迅,也是有缘,两人所读的书,多有相同者。先生叹服鲁迅的国学根柢,道他“学问深呵”。说他们虽一浙江,一湖南,地隔千里,但识见每每相合。又说与我亦可称有缘,所读之书,亦有多同。
从公园出来,到先生处取书包,又留我喝了一盏茶,辞别已是午后三点钟,这是自与先生相识以来,晤谈最久的一天。
昨接梵澄先生电话,约我今天去吃鸡,答曰:去是一定要去的,但鸡不吃了。午后乃如约前往。
说起陈寅恪的诗,我说,总觉得一派悲慨愤懑之气,发为满纸牢骚。先生说,精神之形成,吸纳于外,以寅恪之祖、之父的生平遭际,以寅恪所生活的时代,不免悲苦愤慨集于一身而痛恨政治,世代虽变,但人性难变,所痛所恨之世态人情依然。寅恪不满于国民党,亦不满于共产党,也在情理之中。其诗作却大逊于乃父,缘其入手低,——未取法于魏晋,却入手于唐,又有观京剧等作,亦觉格低,幸而其学术能立,否则,仅凭诗,未足以立也。先生说,他与寅恪原是相熟的,并特别得其称赏。后来先生听说他作了《柳如是传》,很摇头,以后也没有再来往。
梵澄先生入院检查近一月,今晨打电话来,“报告”出院,于是登门拜候。
检查结果,大体正常,只是前时患脚痛,原来是受腰椎神经压迫,经吃药、理疗,已愈。
今岁夏不热,秋热,立秋过了,处暑过了,白露过了,展眼已是八月朔,将及秋分,仍是暑热不退。庭院中的合欢,年年粉盈盈、袅袅婷婷开一长夏,今年却止绿叶婆娑,花香早殒,窗外的柿树,也觉果实寥寥。
访梵澄先生,送去“周天集续集”打印稿(由郝德华联络新华厂,价一百五十元照排完成)。先生新近购置一张硬木大写字台(九百元),安放在卧室对面的正中央,原来靠墙的一张床处理掉了。台子上铺一方画毡,可以比较舒心地写字作画了。说到午间要为家母做生日,先生立即拿出一盒花旗参,说是“送给你的母亲”。又说有人带给他一盒云南月饼,拣出一块,硬塞给我尝新。
想写一篇纪念冯至的文章,因此又讲述了一段往事,——四十年代在重庆,《苏鲁支语录》方出版,有一位名人在报纸上写文章,道某某处译错了,于是冯至站出来同他理论,笔墨官司打了半年。时先生适在乡下,对此一无所知,待回到重庆,此已成陈案(以冯的胜利而结束)。先生感慨言道:“此即朋友之为朋友也。”便想到郭沫若在《李白与杜甫》中抨击冯至的《杜甫传》,遂欲拿来做个题目。
访梵澄先生,送去代购的《法言义疏》及代借的《李白与杜甫》。
为我倒了一杯“倒转咖啡”,他说这是德语的叫法,——平常都是多量的咖啡,少量的牛奶;而这是多量的牛奶,少量的咖啡。
商量编选一本《母亲的话》。“母亲”是室利阿罗频多的助手,后者办了修道院,后由“母亲”接过。“母亲”是贵族出身,名叫米拉(其实也还不是真名实姓),哥哥是阿尔及尔的总统。先生说:“她厉害得很啊!”——我在地板上睡觉,左肩着了风湿,胳膊抬不起来,到医院问诊,也没有效果,过不久,牙也疼起来。有一天早上,在院子里与“母亲”相遇,合掌打过招呼之后,各自走路,忽然“母亲”猛地一回头,瞪了我一眼,一道目光射过来,回去之后,牙也不痛了,臂也不痛了,竟这样奇迹般地好了。“这目光是一种力,一种巨大的精神之力。”
临别,又塞给我一盒月饼,一个橘子。
陆灏来,同访梵澄先生。被先生硬留饭,——在团结湖左近的天天渔港共进午餐。四菜一汤:生菜鱼汤、菠萝鸡片、宫保鸡丁、银芽三丝、咸鱼肉饼(共费110元)。饭罢辞别,陆则留下与先生继续盘桓。
往编辑部。
继访梵澄先生。
说起名利,先生说,我要是求名,早就入党了。刚回国的时候,贺麟就劝我,写个申请书入党吧,像你这样的,哪里找去呢。可我不。贺麟是风云守道,有风云之气,但仍守道;我是守道而已。
问他当年为什么要去印度。
“想好好学学梵文,精研佛教。”
“又为什么要研究佛教呢?”
“我要是不学佛,早被女人吃掉了。”
于是说起方自德国留学归来之际,颇多追求者,且攻势都特别厉害。先生一来对这种攻势受不了,二来更想好好做学问,所以避之唯恐不及。
“那么就一生不动情么?”
“这要问我自己了,在印度的时候,曾见到一个法国姑娘,秾纤得中,修短合度,觉得很可爱,如果说动情,这就是动情了吧。有一天走在院子里,仿佛觉得‘母亲’回过头来对我说:‘你的一点心事就这样排遣不掉吗?’心中悚然一惊,从此就一下子排遣掉了,再也没有什么想法。以后才知道了这个女孩子的名字,她和我的一位德国朋友同居了。回国前不久,我曾经到‘母亲’花钱建的一个新城去走了一走,经过她住的一个竹楼,她远远看见我,立刻把我让进屋,又吃了午饭,还在竹楼里午休。看见她在铁笼子养了好多猩猩,一只猩猩病了,还给它打针吃药,便很不喜欢,这是玩物丧志。”“‘母亲’的精神力量是巨大的,我能够把室利阿罗频多那样精深的《人生论》翻出来,没有精神力量支撑是不行的。”“我觉得这样很好,我对走过的人生道路一点儿也不后悔。”
写了《诗经》中的一句递给先生:不忮不求,何用不臧。先生说:“是的啰,是这样的。”
又记起梵澄先生那日说起的与鲁迅先生的交往:鲁迅先生在内山书店,总是坐在一个火盆旁边。有一次我去,看见桌上摆着一碟很漂亮的日本糖,做得非常精致,一颗一颗,像水晶一样,就放在嘴里一颗,但不过是糖而已,——只是甜,再没有别的,便吐出来,丢进火盆。先生于是一声不响,拿起火钳,把糖夹出来。我很不好意思,连忙说:“我的牙不好,不能吃甜的。”
访梵澄先生,送去为他抄竟的诗稿及代购的书。
持了一册《棔柿楼读书记》,初心只是让先生看一眼就收回的,也并不说明是谁写的书,但他一翻开目录就说:“这好多文章是看过的呀!”又道:“多少钱一本?”看了定价就要一起加在今天的书帐上,忙说:“这不是为您买的,这里面的文章您也不会去看。”“我要看的,那么就是赠送,要签名啊!”说着就到写作间去拿笔,我连连摇手说:“字是一定不能写的,绝对不能!”于是引了钟会怀了《四本论》送嵇康的故事,还没讲完,先生就笑起来:“对,应该远远丢了进来。”也就没再勉强。
我说,看了这书,才觉得以前太芜杂了,以后想专心文史。说起“文”,先生说:“有个诀窍,——写白话要如同写文言,这样就精练得多;写文言要如同写白话,这样就平易得多。”“我以为你还有个事情可以做,——把《老子臆解》作个笺注。”于是抽出《臆解》来,随便翻到哪一页,就指着其中的某句话问我,典出何处,有的答得出,有的答不出,有的觉得很熟,却一时记不起,先生说:“可见是要作笺注的了!不必急,可以慢慢做起来。”“你如果能不用别的书参考就都解出来,可真是算第一了。”惭愧!我离这个第一还远着呢,其实这本书我还是当真好好读过的。
往编辑部。
为梵澄先生送去《渔洋山人精华训纂录》及《海国四说》。到徐宅已将及九点,不意先生刚刚起床,他说近来是几十年中最忙的一段,为鲁迅先生的藏画目录累得寝食不安,昨晚一直到两点犹不能入睡,于是起来躺到沙发上看《读书》,至凌晨四点,方上床就寝。这几日又在忙《五十奥义书》重印本的校对,十天看了不到一半,而只有八天的时间就要交稿了。先生说,这一次又想到我当年提出的意见,即应将译者以为不雅的部分照译出来,而不必删去。“我重新读了一遍原著,认为还是删得对,实在是太不堪了,没有必要译出来。”“这是哲学啊,应该让读者看到它的原貌。”“这不是哲学,哲学是高尚的东西,把最低下的与最高尚的攀缘在一起,正是李义山说的‘花下晒裈’,‘在丈人丈母面前唱艳曲’。”“那么密宗呢?”“密宗就是这一点不好,利用最野蛮最原始的东西,去讲出一番道理。”
先生说,在这样紧张的时候,却又另有一件烦事,所里的一位七月份要到希腊参加一个国际佛学会议,拿来讲稿,长长的一篇,要先生帮助修改。“这个人的英文水平充其量只有高中一年级,又要搞巴利文、梵文,所以我做这件事真是不易,难就难在文章根本不通,做不了的学问就不要去做,还偏要做,又这样的屈尊……”,先生一个劲儿摇头,大约“屈尊”是文雅的说法,恐怕言谈举止是很有些卑下了。“我这一生都没有做过这种屈尊的事。我们的国家也真有意思,能派这样的宝贝出国。”先生说,这些话本来懒得去讲,只是心中不快,看见我了,忍不住发泄一下。
访梵澄先生,此前先生特嘱我带了纸笔,到后乃将一至三卷诗抄错之处,一一改定。先生先告诉我几种校改的古式,我却一点儿不知道,先生便抚掌大笑,十分得意。他说,你抄得实在是好,我要给你一笔“润笔”,但你如果再用来给我买奶粉、烟叶乱七八糟的,我就不给。我说:“如果给我的话,我一定还要去买烟叶的。”
谈到王荆公,先生说,司马光说他贤而愎,真是一点不错。苏东坡有一个上皇帝的万言书,他也就照样来一个,一点不少,此所谓拗也。他的诗的确作得好,有一首诗,还是和别人的,写得真好。“已无船舫犹闻笛,远有楼台只见灯”,试想想,这是怎样的情景?又有“山月入松金破碎,江风吹水雪崩腾”,这一个水字就有多么妙!他人只想到“海”字,想到“浪”字,而这一个“水”字,便是只有荆公想得出。
又从鲁迅,鲁迅博物馆,说到周作人,他本来说,对周作人我一个字也不说,但仍然说了,原来是极看不起。又道,那一枪实在是打错了(他说那一枪是爱国人士打的)。没有那一枪,周未必就出任伪职;打了这一枪,又没有打死,反而使他起了反感。
从早饭对门送来的四个汤圆,又忆起家乡风味,长沙柳德坊汤圆店,做得极好的汤圆,把糯米加了水,磨成浆,上面加盖两层布,布上加灶灰,灶灰便将水分吸干,然后裹馅,做起蚕茧大小的汤圆,一碗六个,六个铜板,汤圆浸在水里,水却是清的,可以称作神品了,再也没有哪里能够做得出。
春节无事,戏作打油,题为《寓楼八景》,当下看过,却不能记住,只记得先生最得意的一句:“乾坤四鸟笼。”又有“台湾仍国学,日本即园工。”自然少不得有董先生一笔,总之,一句刻画一个寓楼中人物,结束之“关姐美来鸿”,注道:“关大姐佳节从美国来信问大家好。”讲到这里,先生大笑,说,此之为不通,而又不通得好。又说作诗有入魔道的,举了一个宋人的例,举了一个王思任的例。
又取第四卷诗稿来抄。
留饭,坚辞,——因编辑部已约了丁聪夫妇来吃饭。
往编辑部,阅来稿。
午后访梵澄先生,取得《蓬屋说诗》数则。
往编辑部。
访梵澄先生,他说《读书》比过去好看了,第四期前面的一组文章都很好,但是不要过多地怀旧,还是要立足于将来。还说,我最不喜欢《红楼梦》!它能够给人什么积极的东西呢?
对此,我极力表示反对。
先生说,读通王阳明,可以受用一生了。
访梵澄先生,他正在做几种版本、几种文字的《圣经》校对。
谈起诗,他说他信服陆游的一段话:诗要是让人不觉得可爱,便是好诗了。先生近日得一联,以为好:雨过柳更垂,烟霏岸逾远。虽出语平常,但体物深细。
先生说,第四期《读书》宋远的那一篇写得好,不过,仍未说透。
又说我的字尚可有进境,但须上追汉魏。
午间往梵澄先生处饯约,——在团结湖的一家烤鸭店午饭。肉片炒柿子椒、红烧海参、香菇玉兰片,一大盘香酥鸡,并一份砂锅丸子。梵澄先生身著一袭月白色绸衫,长将及膝,戴一顶白礼帽,手提拐杖,惹得人人注目。
饭后又回到徐府小坐。
访董乐山先生,取“边缘人语”稿,他鼓励我把英语学下去,并且说,也不必“好好”学,只作半消遣、半学习,就可以了。
继访梵澄先生,他说这几日天热,多半时间都用来写字了,大概也还不废吟咏,——写字间的墙壁上就贴了一张新写的字,录近作一首。
近有乡人送他一盒君山银针,木制锦盒为外椟,内又两只小木盒,标价285元。先生说,在湘卖十块钱一杯。又说,像你这种饮茶法,是不能品这种茶的。
访梵澄先生,送去抄好的诗稿,然后帮他打格子。他说:“以后我再给人写字,就请你来打格子。”赶快连连摇头,说:“不干,不干,这活儿太枯燥了!”先生于是想起一个故事:在印度的时候,也是为人家写字作画,不是用纸,是用丝绢。裁丝绢的办法,是轻轻挑开一条线,然后沿着这条细细的缝,用快剪剪开。我请一位绣花女帮忙,她剪得非常好。这以后,和她也就没有什么来往。过了十几年,又和她相遇,正好也是要作画,于是再请她帮忙,但她挑开丝线以后,剪子剪下去,却是斜的。我眼看着一点点斜下去,一句话也没说,她还是那么认真,但是眼力不行了。“那这块绢不是就浪费了吗?”“后来我又另外找地方,把它修补好了。”
先生近日常常作画,画了六幅荷塘水鸟,有夏景,有秋景,画好一幅,就在靠墙立着的大床板上推敲,欣赏。画了新的,再把旧的摘下来。
往梵澄先生处取稿(“秋风怀故人——悼冯至”),给郝德华的字也写好了。一共写了四张,检得一张;又一幅楷书赠我。
昨晚接徐先生电话,要我到他那里把《陆王学述》的校样取来,带到上海。下午坐了志仁开的车(小范在一旁“监护”)往徐府。
往梵澄先生处,议定编集事。过董,请他签合同。
往梵澄先生家,行至六号楼前面的小路,正与先生相遇,他说要到银行取工资,于是同行。再一起回来,将陆灏买的《八代诗选》和《明诗综》交付。
先生说他正在读马一浮的《蠲戏斋诗》。蠲,去除;戏,佛经所谓戏语。马一浮曾与汤寿潜的女儿订婚,但她不幸早亡,马于是终身不娶。汤很看重这位“望门女婿”,知他生计并不宽裕,便时常送钱来,但马坚拒不受,即使悄悄放在桌子上或抽屉里,马发现后也立即追还。抗战后,马不得已跑来跑去,最后到重庆,办了一个复性书院。开学时,有二十来个学生,学期中,剩下一半,学期末,一个也不剩了。
先生说,马一浮的诗,写得好的,真好,追摹唐宋,是诗之正。但更有大量古怪的,大段大段生搬三玄(老、庄、易),佛经上的,也照样剥捉来,是生了“禅病”。并拿了一册,一一指点我看。
以近著《陆王学述》持赠。
给梵澄先生送去《陆王学述》的稿费(3642元)。先生说,以前我每一本书出版,照例所里要提成的,这本书得给三个人提成:赵、陆,还有杨晓敏,并当场要我拿走。我说哪里有这种规矩?坚辞不受。
两点半钟按照约定往梵澄先生处,但三点钟陆灏才到。先生拿出一个“万寿无疆”的杯子为我沏茶,然后说:清朝荷兰进贡,有一件又高大又精巧的玩艺儿,自然是钟了,到点,就有四个小人抬出“万寿无疆”四个字。和珅看了,连说不行,理由是,西洋的东西那么精巧,中国人修不了,万一哪个零件坏了,抬出“万寿无”,“疆”字出不来,可怎么得了!于是就给退回去了。
到谢兴尧先生家取回书稿,然后同陆一起访董乐山先生,送上“书趣文丛”一套。继返徐府,先生请饭,在团结湖公园附近的京港餐厅,号称川鲁粤风味,又有涮羊肉、窝头、芸豆卷、豌豆黄,几乎无所不包。点了海参锅巴、辣子鸡丁、糖醋排骨、烧蹄筋、砂锅豆腐。席间先生一再对陆灏说:应该到国外去留学!陆说对美国没兴趣,倒是英国还有吸引力,“那么就到伦敦!一定去!这是此趟你到北京我的唯一劝告!”说着,一扬手,把酒杯都碰翻了。
刘文典,自号二云士(云烟、云腿),在哪里看到冯友兰的一副对子,说:“写得好!不是读了一担书如何写得出来!”云南的土司聘他做教席,一应例有之聘礼外,还要有云土。土司说,有个内家侄儿跟着一起旁听行不行啊?刘连说:不行不行!授《庄子》。后土司对人说:“我原以为刘先生和旁人一样也是有眼睛有鼻子的一个人,却是不然!”
“初回国的时候,贺麟对我说:多参加会,在会上多发言,然后写入党申请书,一切解决了。”“结果呢?”“结果我就是按照我的方式生活,挺好。”
“我问起冯至、贺麟在‘文化大革命’时的经历,他们都不说。我说:你们去干校,呼吸呼吸新鲜空气,锻炼一下筋骨,没有什么特别的苦呀。直到最近看了巫宁坤写的《一滴泪》,才明白一点儿那时候的情景。”
饭后将先生送回家,小坐之后,辞出。
午后访梵澄先生,送去托冯统一代购的烟丝(295元一盒)。先生说:“我没有请你买烟丝呀。”当然还是照收了,待清帐之后,才打开靠窗的柜子,拿出一个花纸包,“看看这是什么?”里边是一个花纸匣,纸匣里边是好几盒烟丝!又拿出一个六角形的纸筒,打开来,又是塑料袋封着的烟丝!一盒可以抽三个月,这里大约有七八盒的量,至少可以抽两年了。
说起季羡林发在第五期上的信,他说,以季的身分,何苦要作这一番说话?这是很失身分的事。看了这篇东西,我对他的敬意全没有了。桌上有一本《边缘人语》,下署“晚董乐山敬赠”,先生说:“为什么题一个晚字?——从年辈、从学问,都不该这么论。”
往编辑部。
沈建中来,欲拍摄一部当代学术老人摄影集,为他联系了徐梵澄、周一良两位先生,梵澄先生说:“见面可以,但我不想做当代学术老人。”
访梵澄先生,送去休谟的《人性论》。
说起找“工友”的种种麻烦,我说:“干脆找个老伴吧,最省事了。”先生一边笑,一边说:“呸呸呸。”“那么以后您不能自理了怎么办呢?”“那就住到医院去。”
将辞之际,说了一句:“还要到编辑部。”先生说:“坐下,坐下,且不忙‘到部视事’。”又说这“视”和“观”不同,视乃就职治事。王安石为某人作墓志铭,书“公不甚读书”;旁一人曰:“这样写不合适吧?他可是状元呀。”于是王大笔一挥,改作“不甚视书”,一切就都解决了。
午后访梵澄先生,送去熊十力的《体用论》。他说病了半个月,大约是因为在团结湖散步时在石凳上落坐,受了凉,归来即闹肚子,今天才算一切恢复正常。
谈诗,谈诗人。有一组以“春江花月夜”为题的诗,杨度之兄(《草堂之灵》的作者)所作,其中一联极妙,——隔水隔花非隔夜,分身分影不分光。先生说:“现在可还有人能做出这样的诗么?”谓当代诗至柳亚子、郭沫若止,自郐以下,不成诗也。
说《脂麻通鉴》。——“我一篇一篇从头到尾看了,以文章论,可以当得一个‘清’字,不过,若以‘沉雄’论,就大不足了。”“可以照这样子接着做下去,可论的,还多得很啊。”
说起前不久沪上那位沈姓摄影师来访,后曾投书一封,抬头云:“徐公梵澄先生。”“古今可有这样的称谓?此君可以去给人写墓碑。”
访梵澄先生,送去“写卷小楷”两支、兴隆咖啡一包。先生说,《脂麻通鉴》大可作续篇,如项羽鸿门宴因何不斩刘邦,项羽为什么火烧咸阳,霍光废昌邑王,皆可大做文章。
访梵澄先生,送去钱君匋编《李叔同》。
先生手里举了一封信,说,还没来得及写完呢。信上抄了一首诗:
三章既沛秦川雨,
入关又纵阿房炬。
汉王真龙项王虎,
玉玦三提王不语。
鼎上杯羹弃翁姥,
项王真龙汉王鼠。
垓下美人泣楚歌,
定陶美人泣楚舞。
真龙亦鼠虎亦鼠。
(王象春,字季木,济南新城人,万历庚戌进士)
午后访梵澄先生(送去《中国音韵学》、《诗品集注》)。他正在那里发愁,说工友二十五号就要回家过节,找不到人做饭了,已经备下许多面条。
又说起《脂麻通鉴》可以继续写,由许多前人不及的细微处可作文章,如鸿门宴项羽何以不杀刘邦?原是不曾把刘邦放在眼里,根本的目的是要借刘邦之手杀曹无伤。又,黄石老人为什么与张良一约再约?不了解国民党统治下盯梢的险恶,就不能解当日的秦网如织,约在凌晨,是因为天尚未明,自然安全,约在五天以后,则因事过三天,不起波澜,大抵已是安全,五天,便更保险了。
携归一册室利阿罗频多的《瑜珈基础》,拟收入“新万有文库”。
访梵澄先生,先生将所阅“评辞源稿”交付,其后附了两叶意见,颇多勉励之辞。临行以新版《五十奥义书》持赠。
依陆灏之约,往访梵澄先生。途经路口的中国书店,——翻修毕,方开业,九折售书,得《燕文化研究论文集》、《国风集说》等。
陆灏已先到,往北里对面烤鸭店午餐,仍是梵澄先生做东。饭毕,先生说:“怎么好像什么也没吃呀?”其实饭菜挺丰盛的:京酱肉丝、宫保鸡丁、糖醋里脊、铁板烧鱿鱼、白菜豆腐汤。
午后访梵澄先生,取回“小戎”。
一九九六年四月十五日我往社科院文学所报到,从此一心追随遇安师钻研名物,与《读书》的作者差不多都断了联系,同梵澄先生的交往自然也变得很少。以后的几次造访,都是为了《蓬屋诗存》的印行事宜。——《诗存》的原稿是写在一叶一叶对折的白纸上,先生嘱我另外用毛笔誊钞于荣宝斋制作的八行笺。每次领得十数叶,钞好后连同原稿一并缴还,复领取新的一批。如是陆续钞录了不短的时间。九六年春,先生意欲将之自费付梓,嘱我联系出版单位。我于是转托陆灏兄,他爽快应承下来。然而此在当日却并非易事:旧体诗,繁体、竖排,宣纸、线装,一百册的印数,每一项都要费些周折,因此未免迁延日久,不能如先生所期许的年内问世。先生一向做事从容,这一回便也有点耐不住性子。不过最后诗集总算是印了出来。
一九九九年一月二十四日(星期一)日记:晚间接到姜丽蓉电话,说是从梵澄先生的通讯录中查到电话号码,因以“徐先生病危”相告。遂赶往协和医院。先生已处于抢救状态,失去意识,只有吐气之功而无呼气之力。从云南来的侄女在一旁守候。医生说“只是时间问题”。一会儿宗教所的人来了,两人便开始讨论身后安排。遂退出。
我印象中的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先生身体还好的时候,那一天我从院里出来,当门一辆黑色的卧车,先生恰才侧身落座,一眼看到我,连忙要下来,我于是赶上前请他坐好。匆忙中来不及多说什么,先生叮嘱道“你还是要常来看我呵”,算是作别。后来屡屡忆及这一幕,我想,要说永诀,这一次竟是了。
《读书》十年,与梵澄先生的通信往还不算多,今手边所存不过十余通,以下所录即为其中的七通,或可与日记所述相发明。
丽疋大妹:
接昨日(28)信,知大驾将有四川之行。问可否本周来相见?
商务所限交出校样之期已到,正去信请其倩人来取。此事至昨日始告段落。
Saiouanola之稿细研一过,结论以为不宜贵刊。
于是开其冷藏之库,发现大蛋糕尚有多枚,大可供其一吃者。但从容品味则可,若行色匆匆,则不宜大吃,恐其难于消化也。为大妹之故,切去一角无妨。——然则请来拣择。
来时请往“春明点心店”购海南岛咖啡粉一袋(6元),该店在同仁医院斜对面,在大明眼镜店同一边,前走五分钟即到。则大驾来时有新煮之咖啡可饮,并吃蛋糕。即复,并颂
撰祺
澄上
四月二十九日,九一年
丽疋大妹:
近来彗星撞击木星,不知大妹无恙否?
盛夏炎熇,与日竞走;明星动止,时撩杞忧。唯愿勉自颐阿,端居静摄。钞书日课百纸,啖瓜姑限一车,亦养生之要诀矣。寓中耳根多扰,然心意颇闲。细校诸经,塞文充斥,所研颇狭,工程殊远。必不赖书画之债,亦权取拖延之策。过此八日,将是立秋,天气稍凉,百堵皆作,则大驾单车贲临甚善。耑复,并祝
多福
澄上
七月卅一日,一九九四
丽疋大妹:
昨日相见知从中州归来,虽仆仆风尘,而健康转复,甚以为慰。
遵示将唯识文字细校一过,亦无甚可说。今挂号寄上。
致书陆君时,请代致谢意。久不饮咖啡,求之不可得。忽于十二小时之内,得自两处,天诱其衷,有如是哉!
编拙稿成集,细思只合分成三汇。属“精神哲学”者一,则《薄伽梵歌·序》等皆收。属“艺术”者一,则论书画者收之,当待大量补充。属“文学”者一,则自诌之俚句,及所译文言诗,并诗说者属之。犹待大量补充,将来合为三小册子。此大要也。《星花旧影》之类,则属“轻文”,或从略,或再加拣择,或再有所撰,缀成一小集,皆将来之事。体例一定,则编次可以无讥。要之请不必急急。耑此。即祝
撰祺
澄上
十一月廿四日
丽疋大妹:
秋气已凉,柳叶未落,蝉声犹曳,明渊静波,时杖策公园,会意时景。然亦深念大妹,久息音闻。不知近况何如矣。想《通鉴》一出,意致颇复飞扬。愚意尚有汉代、三国极佳题材,未入史评也。但汉文彩已高,读之惊魂动魄,倘再加评述,难于逾越马、班,或者有《续通鉴》之作乎?
近来贱躯无恙,暖气已来二日矣。暖气未到,曾微患喷嚏,缓缓遂已痊愈。但近来工作效率稍减。而咖啡粉告罄,附近遍处购求未得。倘大驾下次枉过,仍乞依旧往某店购之。或海南产,或云南产,皆远胜速溶之西品。尚欲得麻杆小字笔二支,则前番已面托者。——单车缓驶,绕道不远,则所搅不多,而益我已厚矣。
第十期杂志已到,知拙文尚无错字。“此又君之功也”,感谢无既。
耑此奉候,并解未勤致信之面责,想释然矣。即颂
编祺
澄上
十一月八日,一九九五年
丽疋大妹:
下次相见时,有此数事当了:
1)文汇报之“读书周报”及“特刊”,一九九六年全年订费,请算好见示,即当付清请转致。又一九九六年《读书》订费54元,当付。
2)还奉欠置书款19元。
3)昨日已有新版《五十奥义书》送来。因如约当奉赠一本,并代陆灏君收转一本。必妥善暂存,以免被夺去。
4)校样已看完(水按:此指小文《评〈辞源〉插图》)。仍盼大妹稍加修改。愚实未将原稿改动一字。意此将使《辞源》销售大减,但学术真理,如何可昧?已录存数纸所见,别供大妹参考。
亥年立春已过,北方仍乏雨雪,所可忧者方大。虽然,无妨乐度春节。即颂
文祺
澄上
二月九日,一九九六年
[另纸]
丽疋大妹:此次示下校样,颇感苍凉,不留心此学逾一甲子矣。对此竟如隔世,应当重新从头再学。手边亦无一本可参考之书,于《辞源》所载及批评之说,皆只能唯唯而已。但近年出土之宝藏法物实多,端赖专家善研究之。忆当年考古新学入华,有一学者名李济,所造似不深,而李氏又因离开大陆,亦不得志于台湾,闻大陆之发现,弥叹其欠缺“田野工作”,不及见也,赍志而没。窃叹于今振兴考古学,人才与经费俱缺,其事难能。而古物之出土,遭损毁者亦巨,可复慨哉!兹录微见数点,供大妹参考。此亦不可耽执之学,养成癖好,极难解除,如马蠲叟所讥曰“骨董市谈”,则亦无甚意义矣。必国富民康,然后可有人才蔚起,奠定斯学,发扬光辉。所冀为期不远。——顺便书数字。澄白。
丽疋大妹惠览:
春光初透,继以甘霖,亢旱缓解,千家相庆。近想起居胜常,至以为祝。前谈及拙稿出版事,知重印《母亲的话》及《瑜伽的基础》二小册子,皆已定妥。只待校样,甚以为慰。诗集姑定名曰《蓬屋诗存》。倘尊意有较佳之题,告知自当采纳。因思在北京出版,或较上海为优。当此物价飞涨之时,似难强出版社以所难,旧体诗少人过问,兹书必难畅销。无已,兹思得一策。凡用繁体字,直行排,不用标点,能线装则用国产佳纸。由作者看校样三过,以及签约(合同),收版税或稿费等,并赠样书若干册,一皆如寻常他书。但在出版之初,由作者先付补贴,以免出版社亏损。数目或不至太多。若全由作者出版,则亦力有所不能。且不得书号,无由出售,则求之者不得。此中委曲,大妹知之甚详。故甚盼鼎力成此一事。盼能请贵杂志主编沈先生指示一二。其次陆君若来北京,当于上海出版界事较熟,可以商量,总期得一妥善结果,使此书今年可以问世。
上海林在勇君有本月17日来信,仍是索稿。兹无以应命,遂亦尚未复。有暇致书上海时,请代致此一消息,并附问候。
以情事度之,今年暑假必出游,或者黄山,或者他处。惟是一时尚不能决定。似之依乎因缘凑泊耳。
尊文大谈古器物者,付印前愿再读校样一遍,虽知无益高深,或犹可贡愚者之一得。耑此。诸惟
保重健康为上。即颂
文祺
徐梵澄上
一九九六年三月二十三日晨
丽疋大妹惠览:
岁星周转,又入新春,侧闻一年之间,研究之结果丰多,深可庆喜。芳菲腾上,辉耀声香,及此韶光,遂增述作,尤可为新年贺者也。拙稿印刷,未知安迪进行何如矣。友人就已订本观之,谓天地头尚当延长,则可分两本而长,似较大方,免簿书之气。此议可采。商务馆昨寄到鄙人之逸文一篇,将来待大妹发落。目前欲稍结集前作,亦未能匆匆作结论,故尚不能悠然闲放,而假期又颇虚度矣。有暇驾临鄙寓一叙,多事尚有待于玉麈一挥,时深盼望。冬寒稍减,调摄为劳。聊驰寸笺,敬颂
福安
澄上
一九九八年一月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