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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奎星兆梦忠良降生 雷部宣威狐狸避难

话说江南庐州府合肥县包家村有一包员外,名怀,家资巨富,天性好善,人人称他为“包善人”,又称他“包百万”。院君周氏生有二子,长名包山,娶妻王氏;次名包海,娶妻李氏。包山生一子,尚未满月;包海未有子女。那包山忠厚老成,正直无私,王氏也是三从四德之人;包海尖酸刻薄,奸险阴毒,李氏却也心地不端。幸老员外治家有法,大爷夫妇百般逊让,因此一家尚为和睦。父子兄弟春种秋收,务农为业,虽非诗书门第,却是勤俭人家。不料这一年老院君周氏忽然又怀起孕来,包员外想自家已有子有孙,又生出小儿女,反增一累;再者,院君年近五旬,怎禁得临盆的痛苦、乳哺的勤劳?终日闷闷不乐。这日独坐书斋,正踌躇此事,不觉双目困倦,伏几而卧。朦胧之际,只见半空中祥云缭绕,瑞气氤氲,猛然红光一闪,面前落下个怪物来:头生双角,青面红发,巨口獠牙,左手拿一银锭,右手执一朱笔,跳舞竟奔落前来。员外大叫一声,醒来却是一梦,心中尚觉乱跳。正自出神,忽见丫鬟掀帘而入,报道:“员外大喜了!方才安人产生一位公子,奴婢特来禀知。”员外闻听,抽了一口凉气,只唬得惊疑不止;怔了多时,咳了一声道:“罢了,罢了。家门不幸,生此妖邪,真是冤家到了。”急忙立起身来,一步一咳,来至后院看视。幸安人无恙,略问了几句话,连小孩也不瞧,回身仍往书房来了。这里服侍安人的,包裹小孩的,殷实之家,自然俱是便当的,不必细表。

单说包海之妻李氏抽空儿回到自己房中,只见包海坐在那里发呆。李氏道:“好好儿的‘二一添作五’的家当,如今弄成‘三一三十一’了。你到底想个主意呀。”包海答道:“我正为此事发愁。方才老当家的将我叫到书房,告诉我梦见一个青脸红发的怪物,从空中掉将下来,把老当家的唬醒了,谁知就生此子。我细细想来,必是咱们东地里西瓜成了精了。”李氏闻听,便撺掇道:“这还了得!若是留在家内,他必做耗。自古书上说‘妖精入门,家败人亡’的多着呢。如今何不趁早儿告诉老当家的,将他抛弃在荒郊野外,岂不省了担着心?就是家私也省了‘三一三十一’了。一举两得,你想好不好?”这妇人一套话,说得包海如梦初醒,连忙起身来到书房,一见员外,便从头至尾的把话说了一遍,但不提起家私一事。谁知员外正因此烦恼,一闻包海之言,恰合了念头,连声说好:“此事就交付于你,快快办去,将来你母亲若问时,就说落草不多时就死了。”包海领命,回身来至卧房,托言公子已死,急忙抱出,用茶叶篓子装好,携至锦屏山后,见一坑深草,便将篓子放下。刚要撂出小儿,只见草丛里有绿光一闪,原来是一只猛虎眼光射将出来。包海一见,只吓得魂不附体,连尿都吓出来了,连篓带小孩一同抛弃,抽身跑将回来,气喘吁吁,不顾回禀员外,跑到自己房中,倒在炕上,连声说道:“吓杀我也!吓杀我也!”李氏忙问道:“你这等见神见鬼的,不是妖精作了耗了?”包海定了定神,答道:“利害!利害!”一五一十说与李氏道:“你说可怕不可怕?只是那茶叶篓子没有拿回来。”李氏笑道:“你真是‘整篓洒油,满地捡芝麻’,大处不算小处算咧!一个篓能值几何?一分家私省了,岂不乐吗!”包海笑嘻嘻道:“果然是‘表壮不如里壮’,这事多亏贤妻你巧咧。这孩子这时候管保叫虎吧嗒咧!”

谁知他二人在屋内说话,不防窗外有耳。恰遇贤人王氏从此经过,一一听去,急忙回至屋中,细想此事好生残忍,又着急,又心疼,不觉落下泪来。正自悲泣,大爷包山从外边进来,见此光景,便问情由。王氏将此事一一说知。包山道:“原来有这等事!不要紧,锦屏山不过五六里地,待我前去看看,再做道理。”说罢,立刻出房去了。王氏自丈夫去后,担惊害怕,惟恐猛虎伤人,又恐找不着三弟,心中好生委决不下。

且言包山急急忙忙奔到锦屏山后,果见一片深草。四下找寻,只见茶叶篓子横躺在地,却无三弟。大爷着忙,连说不好,大约是被虎吃了。又往前走了数步,只见一片草俱各倒卧在地,足有一尺多厚,上爬着个黑漆漆、亮油油、赤条条的小儿。大爷一见,满心欢喜,急忙打开衣服,将小儿抱起,揣在怀内,转身竟奔家来,悄悄的归到自己屋内。王氏正在盼望之际,一见丈夫回来,将心放下,又见抱了三弟回来,喜不自胜,连忙将自己衣襟解开,接过包公,以胸膛偎抱。谁知包公到了贤人怀内,天生的聪俊,将头乱拱,仿佛要乳食吃的一般;贤人即将乳头放在包公口内,慢慢的喂哺。包山在旁,便与贤人商议:“如今虽将三弟救回,但我房中忽然有了两个小孩,别人看见,岂不生疑?”贤人闻听道:“莫若将自己才满月的儿子,另寄别处,寻人抚养,妻身单单哺乳三弟,岂不两全呢?”包山闻听,大喜,便将自己孩儿偷偷抱出,寄于他处厮养。可巧就有本村的乡民张得禄,因妻子刚生一子,未满月已经死了,正在乳旺之时,如今得了包山之子,好生欢喜。这也是大爷夫妻一点至诚品格,故有此机会。可见人有善念,天必从之;人怀恶意,天必诛之。李氏陷害包公,将来也必有报应的。

且说由春而夏,自秋徂冬,光阴迅速,转瞬过了六个年头,包公已到七岁,总以兄嫂呼为父母,起名就叫黑子。最奇怪的是从小至七岁未尝哭过,也未尝笑过,每日里哭丧着小脸儿不言不语;就是人家逗他,他也不理。因此人人皆嫌,除了包山夫妻百般护持外,人皆没有爱他的。一日乃周氏安人生辰,不请外客,自家家宴。王氏贤人带领黑子与婆婆拜寿。行礼已毕,站立一旁。只见包黑跑到安人跟前,双膝跪倒,恭恭敬敬也磕了三个头,把个安人喜的眉开眼笑,将他抱在怀中,因说道:“曾记六年前产生一子,正在昏迷之时,不知怎么落草就死了;若是活着,也与他一般大了。”王氏闻听,见旁边无人,连忙跪倒,禀道:“求婆婆恕媳妇胆大之罪。此子便是婆婆所生。媳妇恐婆婆年迈,乳食不足,担不得哺乳操劳,故此将此子暗暗抱至自己屋内抚养,不敢明言。今因婆婆问及,不敢不以实情禀告。”贤人并不提起李氏夫妻陷害一节。周氏老安人连忙将贤人扶起,说道:“如此说来,吾儿多亏媳妇抚养,又免我劳心,真是天下第一贤德人了。但只一件,我那小孙孙现在何处?”王氏禀道:“现在别处厮养。”安人闻听,立刻叫将小孙孙领来。面貌虽然不同,身量却不甚分别。急将员外请至,大家言明此事。员外心中虽乐,然而想起从前情事,对不住安人,如今事已如此,也就无可奈何了。

从此包黑认过他的父母,改称包山夫妻仍为兄嫂。安人是年老惜子,百般珍爱,改名为三黑;又有包山夫妻照应,各处留神,纵容包海夫妻暗暗打算,也是不能凑手。

转眼之间,又过了二年,包公到了九岁之时,包海夫妇心心念念要害包公。这一日,包海在家,便在员外跟前下了谗言,说:“咱们庄户人总以勤俭为本,不宜游荡,将来闲的好吃懒做的,如何使得?现今三黑已九岁了,也不小了,应该叫他跟着村庄牧童,或是咱家的老周的儿子长保儿学习牧放牛羊,一来学本事,二来也不吃闲饭。”一片话说得员外心活,便与安人说明,犹如三黑天天跟着闲逛的一般。安人应允,便嘱长工老周加意照料。老周又嘱咐长保儿:“天天出去牧放牛羊,好好儿哄着三官人顽耍。倘有不到之处,我是现打不赊的。”因此三公子每日同长保出去牧放牛羊,或在村外,或在河边,或在锦屏山畔,总不过离村五六里之遥,再也不肯远去。

一日,驱逐牛羊来至锦屏山鹅头峰下,见一片青草,将牛羊就在此处牧放。乡中牧童彼此顽耍,独有包公一人,或观山水,或在林木之下席地而坐,或在山环之中枕石而眠,却是无精打采,仿佛心有所思的一般。正在山环之中石上歇息,只见阴云四合,雷闪交加,知道必有大雨,急忙立起身来,跑至山窝古庙之中。才走至殿内,只听得忽喇喇霹雳一声,风雨骤至。包公在供桌前盘膝端坐,忽觉背后有人一搂,将腰抱住。包公回头看时,却是一个女子,羞容满面,其惊怕之态令人可怜。包公暗自想道:“不知谁家女子从此经过,遇此大雨,看他光景,想来是怕雷。慢说此柔弱女子,就是我三黑,闻此雷声,也觉胆寒。”因此索性将衣服展开,遮护女子。外边雷声愈急,不离顶门。约有两三刻的工夫,雨声渐小,雷始止声。

不多时,云散天晴,日已夕晖。回头看时,不见了那女子,心中纳闷。走出庙来,找着长保,驱赶牛羊。刚才到村头,只见服侍二嫂嫂的丫鬟秋香手托一碟油饼,说道:“这是二奶奶给三官人做点心吃的。”包公一见,便说道:“回去替我给嫂嫂道谢。”说着,拿起要吃,不觉手指一麻,将饼落在地下。才待要捡,从后来了一只癞犬,竟自衔饼去了。长保在旁,便说:“可惜一张油饼,却被他吃了。这是我家癞犬,等我去赶回来。”包公拦住道:“他既吃去,纵然拿回,也吃不得了。咱们且交代牛羊要紧。”说着,来到老周屋内。长保将牛羊赶入圈中,只听他在院内嚷道:“不好了!怎么癞狗七孔流血了?”老周闻听,同包公出得院来,只见犬倒在地,七窍流血。老周看了,诧异道:“此犬乃服毒而死的。不知他吃了甚么了?”长保在旁插言:“刚才二奶奶叫秋香送饼与三官人吃,失手落地,被咱们的癞狗吃了。”老周闻听,心下明白,请三官人来至屋内,暗暗的嘱咐:“以后二奶奶给的吃食,务要留神,不可堕入术中。”包公闻听,不但不信,反倒嗔怪他离间叔嫂不和,赌气别了老周回家,好生气闷。

过了几天,只见秋香来请,说二奶奶有要紧的事。包公只得随他来至二嫂屋内。李氏一见,满面笑容,说秋香昨日到后园,忽听枯井内有人说话,因在井口往下一看,不想把金簪掉落井中,恐怕安人见怪;若叫别人打捞,井口又小,下不去,又恐声张出来,没奈何,故此叫他急请三官人来。问包公道:“三叔,因你身量又小,下井将金簪摸出,以免嫂嫂受责。不知三叔你肯下井去么?”包公道:“这不打紧!待我下去,给嫂嫂摸出来就是了。”于是李氏呼秋香拿绳子,同包公来到后园井边。包公将绳拴在腰间,手扶井口,叫李氏同秋香慢慢的放松。刚才系到多一半,只听上面说:“不好!揪不住了!”包公觉得绳子一松,身如败絮一般,扑通一声,竟自落在井底。且喜是枯井无水,却未摔着。心中方才明白,暗暗思道:“怪不得老周叫我留神,原来二嫂嫂果有害我之心。只是如今既落井中,别人又不知道,我却如何出得去呢?”

正在闷闷之际,只见前面忽有光明一闪。包公不知何物,暗忖道:“莫非果有金簪放光么?”向前用手一扑,并未扑着,光明又往前去。包公诧异,又往前赶,越扑越远,再也扑他不着。心中焦躁,满面汗流,连说:“怪事!怪事!井内如何有许多路径呢?”不免尽力追去,看是何物。因此扑赶有一里之遥,忽然光儿不动。包公急忙向前扑住,看时却是古镜一面。翻转细看,黑暗之处再也瞧不出来。只觉得冷气森森,透人心胆。正看之间,忽见前面明亮,忙将古镜揣起,爬将出来。看时乃是场院后墙以外地沟。心内自思道:“原来我们后园枯井竟与此道相通。不要管他。幸喜脱出了枯井之内,且自回家便了。”走到家中,好生气闷。自己坐着,无处发泄这口闷气,走到王氏贤人屋内,撅着嘴发怔。贤人问道:“老三,你从何处而来?为着何事,这等没好气?莫不有人欺负你了?”包公说:“我告诉嫂嫂,并无别人欺我。皆因秋香说二嫂嫂叫我,赶着去见,谁知他叫我摸簪。……”于是将赚入枯井之事,一一说了一回。王氏闻听,心中好生不平,又是难受,又无可奈何;只得解劝安慰,嘱咐以后要处处留神。包公连连称是。说话间,从怀中掏出古镜交与王氏,便说是从暗中得来的,嫂嫂好好收藏,不可失落。

包公去后,贤人独坐房中,心里暗想:“叔叔婶婶所做之事,深谋密略,莫说三弟孩提之人难以揣度,就是我夫妻二人,亦难测其阴谋。将来倘若弄出事端,如何是好!可笑他二人只为家私,却忘伦理。”正在嗟叹,只见大爷包山从外而入,贤人便将方才之话说了一遍。大爷闻听,连连摇首道:“岂有此理!这必是三弟淘气,误掉入枯井之中,自己恐怕受责,故此捏造出这一片谎言。不可听他。日后总叫他时时在这里就是了,可也免许多口舌。”大爷口虽如此说,心中万分难受,暗自思道:“二弟从前做的事体我岂不知,只是我做哥哥的焉能认真,只好含糊罢了。此事若是明言,一来伤了手足的和气,二来添妯娌疑忌。”沉吟半晌,不觉长叹一声,便向王氏说:“我看三弟器宇不凡,行事奇异,将来必不可限量。我与二弟已然耽搁,自幼不曾读书,如今何不延师教训三弟?倘上天怜念,得个一官半职,一来改换门庭,二来省受那赃官污吏的闷气。你道好也不好!”贤人闻听,点头连连称是。又道:“公公之前,须善为说词方好。”大爷说:“无妨,我自有道理。”

次日,大爷料理家务已毕,来见员外,便道:“孩儿面见爹爹,有一事要禀。”员外问道:“何事?”大爷说:“只因三黑并无营生,与其叫他终日牧羊,在外游荡,也学不出好来,何不请个先生教训教训呢?就是孩儿等自幼失学,虽然后来补学一二,遇见为难的账目,还有念不下去的,被人欺哄。如今请个先生,一来教三黑些书籍;二来有为难的字帖,亦可向先生请教;再者三黑学会了,也可以管些出入账目。”员外闻听可管些账目之说,便说:“使得。但是一件,不必请饱学先生,只要比咱们强些的就是了,教个三年两载,认得字就是了。”大爷闻听员外允了,心中大喜,即退出来,便托乡邻延请饱学先生,是必要叫三弟一举成名。

看官,这非是包山故违父命,只因见三弟一表非凡,终成大器,故此专要请一名儒教训,以为将来显亲扬名,光宗耀祖。

闲言少叙。且表众乡邻闻得“包百万”家要请先生,谁不献勤,这个也来说,那个也来荐。谁知大爷非名儒不请。可巧隔村有一宁老先生,此人品行端正,学问渊深,兼有一个古怪脾气,教徒弟有三不教:笨了不教;到馆中只要书童一个,不许闲人出入;十年之内只许先生辞馆,不许东家辞先生。有此三不教,束修不拘多少。故此无人敢请。一日,包山访听明白,急亲身往谒,见面叙礼。包山一见,真是好一位老先生,满面道德,品格端方,即将延请之事说明,并说:“老夫子三样规矩,其二其三,小子俱是敢应的,只是恐三弟笨些,望先生善导为幸。”当下言明,即择日上馆。是日备席延请,递贽敬束修,一切礼仪自不必说。即领了包公,来至书房,拜了圣人,拜了老师。这也是前生缘分,师徒一见,彼此对看,爱慕非常。并派有伴童包兴,与包公同岁,一来伺候书房茶水,二来也叫他学几个字儿。这正是:英才得遇春风入,俊杰来从喜气生。

未审后事如何,下回分晓。 AmGP8QCmvoZaasclmcnpqkWFUVKkRgCBbe5A6Ds/3gtoROQw+Or0KOkebAwBczO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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