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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买猪首书生遭横祸 扮化子勇士获贼人

且说包公在三星镇接了妇人的呈子。原来那妇人娘家姓文,嫁与韩门为妻。自从丈夫去世,膝下只有一子,名唤瑞龙,年方一十六岁。在白家堡租房三间居住。韩文氏做些针黹,训教儿子读书。子在东间读书,母在西间做活。娘儿两个将就度日,并无仆妇下人。一日晚间,韩瑞龙在灯下念书,猛回头见西间帘子一动,有人进入西间,是葱绿衣衿、大红朱履,连忙立起身赶入西间,见他母亲正在灯下做活。韩文氏见瑞龙进来,便问道:“吾儿,晚上功课完了么?”瑞龙道:“孩儿偶然想起个典故,一时忘怀,故此进来找书查看查看。”一壁说着,奔了书箱。虽则找书,却暗暗留神,并不见有甚么,只得拿一本书出来,好生纳闷;又怕有贼藏在暗处,又不敢声张,恐怕母亲害怕,一夜也未合眼。

到了次日晚间读书,到了初更之后,一时恍惚,又见西间帘子一动,仍是那朱履绿衫之人进入屋内。韩生连忙赶至屋中,口叫“母亲”。只这一声,倒把个韩文氏吓了一跳,说道:“你不念书,为何大惊小怪的?”韩生见问,一时不能答对,只得实诉道:“孩儿方才见有一人进来,及至赶入屋内,却不见了。昨夜也是如此。”韩文氏闻听,不觉诧异:“倘有歹人窝藏,这还了得!我儿持灯照看照看便了。”韩生接过灯来,在床下一照,说:“母亲,这床下土为何高起许多呢?”韩文氏连忙看时,果是浮土,便道:“且把床挪开细看。”娘儿两个抬起床来,将浮土略略扒开,却露出一只箱子,不觉心中一动,连忙找了铁器将箱盖一开。不看则可,只因一看,便是时衰鬼弄人了。韩生见里面满满的一箱子黄白之物,不由满心欢喜,说道:“母亲,原来是一箱子金银。敢则是财来找人。”文氏闻听,喝道:“胡说!焉有此事?纵然是财,也是无义之财,不可乱动。”无奈韩生年幼之人,见了许多金银,如何割舍得下;又因母子很穷,便对文氏道:“母亲,自古掘土得金的不可枚举。况此物非是私行窃取的,又不是别人遗失捡了来的,何以谓之不义呢?这必是上天怜我母子孤苦,故尔才有此财发现。望乞母亲详察。”文氏听了,也觉有理,便道:“既如此,明早买些三牲祭礼,谢过神明之后,再做道理。”韩生闻听母亲应允,不胜欢喜,便将浮土仍然掩上,又将木床暂且安好。母子各自安寝。

韩生那里睡得着,翻来复去,胡思乱想,好容易心血来潮,入了梦乡,总是惦念此事。猛然惊醒,见天发亮,急忙起来禀明母亲,前去买办三牲祭礼。谁知出了门一看,只见月明如昼,天气尚早,只得慢慢行走。来至郑屠铺前,见里面却有灯光,连忙敲门,要买猪头。忽然灯光不见了,半晌毫无人应,只得转身回来。刚走了几步,只听郑屠门响。回头看时,见灯光复明。又听郑屠道:“谁买猪头?”韩生应道:“是我。赊个猪头。”郑屠道:“原来是韩相公。既要猪头,为何不拿个家伙来?”韩生道:“出门忙了就忘了,奈何?”郑屠道:“不妨。拿一块垫布包了,明日再送来罢。”因此用垫布包好,交付韩生。

韩生两手捧定,走不多时,便觉乏了,暂且放下歇息,然后又走。迎面恰遇巡更人来,见韩生两手捧定带血布包,又累的气喘吁吁,未免生疑,便问:“是何物件?”韩生答道:“是猪头。”说话气喘,字儿不真。巡更人更觉疑心,一人说话,一人弯腰打开布包验看,月明之下,又有灯光照的真切,只见里面是一颗血淋淋发髻蓬松女子人头。韩生一见,只吓的魂飞魄散。巡更人不容分说,即将韩生解至邺县,俟天亮禀报。县官见是人命,立刻升堂,带上韩生一看,却是个懦弱书生,便问道:“你叫何名?因何杀死人命?”韩生哭道:“小人叫韩瑞龙,到郑屠铺内买猪头,忘拿家伙,是郑屠用布包好递与小人。后遇巡更之人追问,打开看时,不想是颗人头。”说罢,痛哭不止。县官闻听,立刻出签拿郑屠到案。谁知郑屠拿到,不但不应,他便说连买猪头之事也是没有的。又问他:“垫布不是你的么?”他又说:“垫布是三日前韩生借去的,不想他包了人头移祸于小人。”可怜年幼的书生如何敌的过这狠心屠户!幸亏官府明白,见韩生不像杀人行凶之辈,不肯加刑,连屠户暂且收监,设法再问。

不想韩文氏在三星镇递了呈词,包公准状。及至来到公馆,县尹已然迎接,在外伺候。包公略为歇息吃茶,便请县尹相见,即问韩瑞龙之案。县官答道:“此案尚在审讯,未能结案。”包公吩咐,将此案人证俱各带至公馆听审。少刻,带到。包公升堂入座。先带韩瑞龙上堂,见他满面泪痕,战战兢兢,跪倒堂前。包公叫道:“韩瑞龙,因何谋杀人命?诉上来。”韩生泪涟涟道:“只因小人在郑屠铺内买猪头,忘带家伙,是他用垫布包好递给小人。不想闹出这场官司。”包公道:“住了。你买猪头,遇见巡更之人,是甚么时候?”韩生道:“天尚未亮。”包公道:“天未亮,你就去买猪头何用?讲!”韩生到了此时,不能不说,便一五一十回明堂前,放声大哭:“求大人超生。”包公暗暗点头,道:“这小孩子家贫,贪财心胜。看此光景,必无谋杀人命之事。”吩咐:“带下去。”便对县官道:“贵县,你带人役到韩瑞龙家相验板箱,务要搜查明白。”县官答应,出了公馆,乘马带了人役去了。

这里包公又将郑屠提出,带上堂来。见他凶眉恶眼,知是不良之辈,问他时,与前供相同。包公大怒,打了二十个嘴巴,又责了三十大板。好恶贼,一言不发,真会挺刑。吩咐:“带下去。”

只见县官回来,上堂禀道:“卑职奉命前去韩瑞龙家验看板箱,打开看时,里面虽是金银,却是冥资纸锭;又往下搜寻,谁知有一无头死尸,却是男子。”包公问道:“可验明是何物之伤?”一句话把个县尹问了个怔,只得禀道:“卑职见是无头之尸,未及验看是何物所伤。”包公嗔道:“既去查验,为何不验看明白?”县尹连忙道:“卑职粗心,粗心。”包公吩咐:“下去!”县尹连忙退出,吓了一身冷汗,暗自说:“好一位利害钦差大人,以后诸事小心便了。”

再说包公吩咐再将韩瑞龙带上来,便问道:“韩瑞龙,你住的房屋是祖积,还是自己盖造的呢?”韩生回道:“俱不是。乃是租赁居住的,并且住了不久。”包公又问:“先前是何人居住?”韩生道:“小人不知。”包公听罢,叫将韩生并郑屠寄监。

老爷退堂,心中好生忧闷,叫人请公孙先生来,彼此参详此事。一个女子头,一个男子身,这便如何处治?公孙先生又要暗访。包公摇头道:“得意不宜再往,待我细细思索便了。”公孙策退出,与王、马、张、赵大家参详此事,俱各无有定见。公孙先生自回下处。

愣爷赵虎便对三位哥哥言道:“你我投至开封府,并无寸进之功。如今遇了为难的事,理应替老爷分忧,待小弟暗访一番。”三人听了不觉大笑,说:“四弟,此乃机密细事,岂是你粗鲁之人干得的。千万莫要留个话柄!”说罢,复又大笑。四爷脸上有些下不来,搭搭讪讪的回到自己屋内,没好气的。倒是跟四爷的从人有机变,向前悄悄对四爷耳边说:“小人倒有个主意。”四爷说:“你有甚么主意?”从人道:“他们三位不是笑话你老吗?你老倒要赌赌气,偏去私访,看是如何。然而必须乔妆打扮,叫人认不出来。那时若是访着了,固然是你老的功劳;就是访不着,悄悄儿回来,也无人知觉,也不至于丢人。你老想好不好?”愣爷闻听大喜,说:“好小子!好主意!你就替我办理。”从人连忙去了,半晌,回来道:“四爷,为你老这宗事,好不费事呢,好容易才找了来了。花了十六两五钱银子。”四爷说:“甚么多少,只要办的事情妥当就是了。”从人说:“管保妥当。咱们找个僻静的地方,小人就把你老打扮起来,好不好?”

四爷闻听,满心欢喜,跟着从人出了公馆,来至静处,打开包袱,叫四爷脱了衣衿。包袱里面却是锅烟子,往四爷脸上一抹,身上手上俱各花花答答的抹了;然后拿出一顶半零不落的开花儿的帽子,与四爷戴上;又拿上一片滴零搭拉的破衣,与四爷穿上;又叫四爷脱了裤子鞋袜,又拿条少腰没腿的破裤衩儿,给四爷穿上;腿上给四爷贴了两贴膏药,唾了几口吐沫,抹了些花红柳绿的,算是流的脓血;又有没脚跟的榨板鞋,叫四爷搭拉上;余外有个黄瓷瓦罐,一根打狗棒,叫四爷拿定:登时把四爷打扮了个花铺盖相似。这一身行头别说十六两五钱银子,连三十六个钱谁也不要。只因四爷大秤分金,扒堆使银子,那里管他多少;况且又为的是官差私访,银子上更不打算盘了。临去时,从人说:“小人于起更时仍在此处等候你老。”四爷答应,左手提罐,右手拿棒,竟奔前村而去。

走着走着,觉得脚指扎得生疼。来到小庙前石上坐下,将鞋拿起一看,原来是鞋底的钉子透了。抡起鞋来,在石上拍搭拍搭紧摔,好容易将钉子摔下去。不想惊动了庙内的和尚,只当有人敲门,及至开门一看,是个叫化子在那里摔鞋。四爷抬头一看,猛然问和尚:“你可知女子之身、男子之头在于何处?”和尚闻听道:“原来是个疯子。”并不答言,关了山门进去了。四爷忽然省悟,自己笑道:“我原来是私访,为何信口开河?好不是东西!快些走罢。”自己又想道:“既扮做化子,应当叫化才是。这个我可没有学过,说不得到那里说那里,胡乱叫两声便了。”便道:“可怜我一碗半碗,烧的黄的都好!”先前还高兴,以为我是私访;到后来,见无人理他,自想,似此如何打听得事出来?未免心中着急。又见日色西斜,看看的黑了。幸喜是月望之后,天气虽然黑了,东方却早一轮明月。

走至前村,也是事有凑巧,只见一家后墙有个人影往里一跳。四爷心中一动,暗说:“才黑如何便有偷儿?不要管他,我也跟进去瞧瞧。那个要饭的有良心呢?非偷即摸,若有良心,也不要饭了。”思罢,放下瓦罐,丢了木棒,摔了破鞋,光着脚丫子,一伏身往上一纵,纵上墙头,见墙头有柴火垛一堆,就从柴垛顺溜下去。留神一看,见有一人趴伏在那里。愣爷上前伸手按住。只听那人“哎呦”了一声。四爷说:“你嚷,我就捏死你。”那人道:“我不嚷,我不嚷!求爷爷饶命!”四爷道:“你叫甚么名字?偷的甚么包袱?放在那里?快说!”只听那人道:“我叫叶阡儿,家有八十岁的老母无养赡。我是头次干这营生呀,爷爷!”四爷说:“你真没偷甚么?”一面问,一面检查细看,只见地下露着白绢条儿。四爷一拉,土却是松的,越拉越长,猛力一抖,见是一双小小金莲;复又将腿攥住,尽力一掀,原来是一个无头的女尸。四爷一见道:“好呀,你杀了人,还和我闹这个腔儿呢!实对你说,我非别个,乃开封府包大人阁下赵虎的便是。因为此事,特来暗暗私访。”叶阡儿闻听,只吓的胆裂魂飞,口中哀告道:“赵爷,赵爷,小人作贼情实,并没有杀人。”四爷说:“谁管你!且捆上再说。”就拿白绢条子绑上,又恐他嚷,又将白绢条子撕下一块将他口内塞满,方才说:“小子好好在这里,老爷去去就来。”

赵虎顺着柴垛,跳出墙外,也不顾瓦罐、木棒与那破鞋,光着脚奔走如飞,直向公馆而来。此时天交初鼓,只见从人正在那里等候,瞧着像四爷,却听见脚底下呱咭呱咭的山响,连忙赶上去说:“事体如何?”

四爷说:“小子,好兴头得很!”说着话,就往公馆飞跑。从人看此光景,必是闹出事来了,一壁也就随着跟来。

谁知公馆之内,因钦差在此,各处俱有人把门,甚是严整。忽然见个化子从外面跑进,连忙上前拦阻,说道:“你这人好生撒野,这是甚么地方!”话未说完,四爷将手向左右一分,一个个一溜歪斜,几乎栽倒。四爷已然进去。众人才待再嚷,只见跟四爷的从人进来,说道:“别嚷!那是我们四老爷。”众人闻听,各皆发怔,不知甚么缘故。这位愣爷跑到里面,恰遇包兴,一伸手拉住,说:“来得甚好!”把个包兴吓了一跳,连忙问道:“你是谁?”后面从人赶到,说:“是我们四爷。”包兴在黑影中看不明白。只听赵虎说:“你替我回禀回禀大人,就说赵虎求见。”包兴方才听出声音来。“嗳呦,我的愣爷!你吓杀我咧!”一同来至灯下,一看四爷好模样儿,真是难画难描,不由的好笑。四爷着急道:“你先别笑,快回老爷!你就说我有要紧事求见。快着!快着!”包兴见他这般光景,必是有甚么事,连忙带着赵爷到了包公门首。包兴进内回禀,包公立刻叫:“进来。”见了赵虎这个样子,也觉好笑,便问:“有甚么事?”赵虎便将如何私访,如何遇着叶阡儿,如何见了无头女尸之话,从头至尾细述一回。包公正因此事没有头绪,今闻此言,不觉满心欢喜。

未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N8UCN3o4ulteBiJjUpsSEjsVxKY8jnp2zCaoaM6IVLe5jmu4bHJHmEjCQY5wPkz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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