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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冲淡

素处以默 妙机其微

饮之太和 独鹤与飞

犹之惠风 苒苒在衣

阅音修篁 美曰载归

遇之匪深 即之愈希

脱有形似 握手已违

【今译】

我常常静静地悄然独处,

微妙地领悟诗道精微。

就好像呼吸着冲和之气,

想象着与白鹤在碧空齐飞。

这时候有阵阵和风吹来,

轻轻地拂动着我的衣服。

又好像竹林里听罢鸣琴,

我身心愉悦地踏上了归路。

冲淡的诗风不在积学深思,

愈努力反让人愈觉空廓希微。

也许你觉得已有点相似,

其实已违背了冲淡的本意。

【注释】

〔素处以默,妙机其微〕素,经常,常常;处,居处;默,静默。机,通几,《易·系辞下》:“几者,动之微。”谓细微的迹象,这里用作动词,意思是微妙地领悟。微,精微,幽微,指冲淡诗风的幽微玄妙。郭绍虞《诗品集解》云:“平居淡素,以默自守。”我国古代哲学家有一种理论,认为虚静才能认识客观事物的妙理。《老子》:“致虚极,守静笃,吾以观复。”《荀子·解蔽》:“人何以知道?曰心。心何以知道?曰虚一而静。”司空图在认识论上深受这种观念的影响。

〔饮之太和〕饮(yìn),使饮,使呼吸。太和,太和之气,《易·乾》:“保合太和。”古人认为天地阴阳会合之处有一种最和淡的气,叫做太和之气。

〔犹之惠风,苒苒在衣〕犹之,犹如;惠风,和风。晋王羲之《兰亭集序》:“惠风和畅。”苒苒,亦作荏苒,柔缓的样子。

〔阅音修篁,美曰载归〕阅音,听音;修篁,细长的竹子,这里指竹林。美曰载归,即与美俱归之意,“曰”、“载”都是语气助词。

〔遇之匪深,即之愈希〕遇,遇合;深,深究;即,接近;希,少。两个“之”字均指冲淡的诗境。作者的意思是说,冲淡诗境的形成,当随人生修养而达,勉强去摆弄,反而离你的目标更远。这层意思在其馀诸品中亦有所阐述,是司空图艺术理论的重要内容之一。

〔脱有形似,握手已违〕脱,倘若;形似,表面相似,指那种粘著于事物表象,着意追求外形肖似的表现方法,司空图反对这种表现方法。握手,比喻时间短暂的接触;违,分离。

【诠析】

冲淡是指平和淡远的艺术风格。冲淡并非浅近拙易,简淡寡味,而是作者的艺术修养和社会修养同时成熟后才能具有的一种气敛神藏、内蕴外朴的艺术特色。薛雪《一瓢诗话》说过:“古人诗到平淡处,令人吟绎不尽,是陶熔气质,消尽渣滓,纯是清真蕴藉,造峰极顶事也。”这种被苏东坡称为“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的境界,并不是轻易能够达到的。所以宋代诗人梅尧臣曾感叹道:“作诗无古今,惟造平淡难。”冲淡的风格是司空图最重要的诗美理想之一。他在《与李生论诗书》和《与王驾评诗书》中一再赞美王维、韦应物的诗风“澄淡精致,格在其中”,“趣味澄迥,若清沇之贯达”,足可以证明这一点。

魏晋以来,诗歌与士大夫阶层结了缘,唐宋之时得到了更大程度的普及。士大夫们在“发达”时往往忙于政纷,耽于宴乐,谈不上什么高尚的艺术趣味。到了失意之后,才寄情田园山水,以充填和排解精神上的空虚苦恼。这就是为什么陶渊明在当代不受重视,而到唐宋以后地位越来越高,以至被某些人奉为诗人典范的原因;这也是冲淡自然的诗风,逐渐成为一个时代竞相趋尚的诗美理想的重要原因。司空图早年信奉儒术,颇有匡时济世之志;晚年归隐山林,退求独善其身,实在是出于不得已。崇尚冲淡之美,也是他企图解脱精神痛苦的一种手段,一方面表现了对政治纷争中机心的厌恶,另一方面反映了对平和恬淡的生活的向往,相当典型地代表了纷纷乱世中一部分洁身自守的知识分子的心理状态。从艺术上说,崇尚冲淡的诗美是对晚唐诗风日益刻削华艳的一种批评和纠正,在当时是有针对性的。

前面说过,司空图非常强调人生修养和艺术修养的一致性,本章第一节正是从这一角度立论的。作者认为只有“平居淡素,以默自守”,具有冲淡的人生态度,才能领略冲淡诗风的微妙之处。我国古代哲学家有一种理论,认为“虚静”才能很好地认识客观对象。老子提出“静观”“玄览”的认识方法,强调“致虚极,守静笃”,荀子也说过,“虚一而静”才能体悟诸多纷繁的客观现象。这种理论后来为文艺批评家所接受,陆机和刘勰都强调了“虚静”在创作构思中的重要作用。他们说过“罄澄心以凝思”,“伫中区而玄览”,“陶钧文思,贵在虚静”。司空图也接受了这种理论的影响,“素处以默,妙机其微”两句,正包含着上面所说的意思。“饮之太和,独鹤与飞”,这两句在艺术想象上异常超妙,作者说,诗人先要满饮宇宙间的冲和之气,然后神骛八极,犹如伴同一只白鹤在诗的碧空遨游。

我们在前面说过,司空图在世界观和方法论上,深受老庄哲学的影响,但这仅仅是一个侧面,实际上他和五百年前的陶渊明一样,是吸吮着儒家思想的乳汁长大的,是一位内儒而外道者。“犹之”四句,使我们展开了两个方面的联想,第一个向度展向道家,使人们仿佛看到了王维《竹里馆》诗中那个“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的幽人,表现了诗人遗世独立的道家风貌。但仔细品味起来,王维诗中的意境似乎更加清冷幽迥,具有更加浓厚的出世之意。第二个向度则展向儒家,显露了司空图思想内儒外道的本质。《论语·先进》: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子曰:“点,尔何如?”鼓琴希,铿尔,舍瑟而作,曰:“异乎三子者之撰。”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为什么孔子讥笑子路之勇于任事,也并不赞赏冉求、公西华的积极用世,反而称美曾皙的人生态度呢?朱熹解释说:“曾点之学,盖有以见夫人欲尽处,天理流行,随处充满,无少欠缺。故其动静之际,从容如此。而其言志,则又不过即其所居之位,乐其日用之常,初无舍己为人之意。而其胸次悠然,直与天地万物上下同流,各得其所之妙,隐然自见于言外。视三子规规于事为之末者,气象不侔矣。故夫子叹息而深许之。”儒家学说的核心是“仁”,什么是仁呢?孔子自己解释道:“仁者爱人。”具体到社会人生,就是“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也就是人与人之间、人与自然之间和谐相处,融合为一,这种把幸福和满足建立在现实人生中的理想,“使万物莫不遂其性”,这就是儒家追求的至善之境、至美之境,是儒家宗师孔子希望达到的理想境界,也是儒家学说和道家学说的分水岭。很明显,司空图不仅在《冲淡》一品中充分展现了儒家这种理想人生境界,而且化用了曾点所描绘的“风乎舞雩,咏而归”的意境。在全部《二十四诗品》中,时时表现出儒家这种美学理想和人生追求。儒家学说的入世立场,儒家对现实人间的体悟认同,形成了对身边所有自然现象和人间生活的欢欣之情、平和之心,既没有烈士的豪言壮语,也没有高士的傲岸自许,表现了一种朴素平实、积极入世的人生态度。当然,儒家的人生态度,本来与道家就有相通之处。孔子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生活于晚唐乱世的司空图,个人理想难以实现,于是只好向道家寻求解脱,隐居于王官谷,筑休休亭,自号“耐辱居士”。但是,司空图始终坚守儒家士人的道德底线,拒绝军阀朱全忠的礼聘。在得知唐王朝哀帝的死讯后,悲愤地绝食而死。知道了这一点,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在以平淡自然为基调的《二十四诗品》中,也会出现拂剑悲歌的壮士形象,在处处可见的一层道家神秘面纱之下,儒学思想,始终成为《二十四诗品》理论构建的基本内涵之一了。

最后论述达到冲淡风格的方法与途径。作者认为,冲淡诗境的获得全凭自然遇合,而不能靠勉强凑合。“遇之匪深,即之愈稀”这也是司空图诗歌理论的重要内容之一。《雄浑》中的“持之匪强,来之无穷”,《自然》中的“真予不夺,强得易贫”,《精神》中的“妙造自然,伊谁与裁”,《实境》中的“遇之自天,泠然希音”,这些话虽然都有各自不同的侧重面,但在强调自然遇合这一点上是共同的。对于抒情诗创作过程中的这种特点,司空图以前已有不少人注意到了。沈约在《宋书·谢灵运传论》就指出:“至于高言妙句,音韵天成,皆暗与理合,匪由思至。”钟嵘在《诗品》中主张“即目”和“直寻”,刘勰也说要讲究“自然妙会”,诗篇的“秀句”往往是“思合而自逢,非研虑之所求”的结果。他们的差异在于,虽然同样讲究自然遇合,但司空图的强调面是“遇之匪深,即之愈希”,认为冲淡的诗境只有冲淡之人在无意之中才能获得,如陶渊明诗“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韦应物诗“微雨夜来过,不知春草生”。依靠镂心刻骨,冥思苦搜,不仅无法达到这种境界,而且“路头一差”,可能“愈骛愈远”。宋人张表臣《珊瑚钩诗话》记载说:“东坡称陶靖节诗云,‘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非古之耦耕植杖者,不能识此语之妙。仆居中陶,稼穑是力,秋夏之交,稍旱得雨,雨馀徐步,清风猎猎,禾黍竞秀,濯尘埃而泛新绿,乃悟渊明之句善体物也。”这段话虽然只是叙述作者自己忽然领悟陶渊明诗境之美的经过,但也能从侧面启发我们理解“遇之匪深,即之愈稀”两句的含义。

本章最后两句“脱有形似,握手已违”,表达了司空图诗歌美学理论的又一重要内容。在司空图看来,冲淡的诗风,平和淡远的诗风,绝不是由文学技巧构筑而成,它只是诗人情性的自然流露,人格修养在诗作上的投射。尽管诗人生活的世界并不平和,充满着对立斗争和杀戮,但是作为一位优秀的诗人,他应该超越这些表象,理解和包容这些对立着的任何一方,都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只有具备了这样的心智和襟怀,才能理解什么是真正的冲淡。否则,只能得其形似,与真正的冲淡愈行愈远。陶渊明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充分体现了诗人感受自然之美的舒淡心态,最能代表冲淡诗风的特点。但有人把“见”字改成了“望”字,虽然是一字之差,却把原来的无心之见变成了有意之为,结果只能形似冲淡,而非真正的冲淡。这就是“脱有形似,握手已违”两句的深层含义。

从我国古代诗歌历史上看,陶渊明的某些作品,“冲淡深粹”,“句雅淡而味深长”,最能体现冲淡诗风的特色。在唐代,王维、韦应物、储光羲、孟浩然、柳宗元的某些作品,继承了这种传统。例如王维的五古《渭川田家》 ,韦应物的五古《幽居》 ,柳宗元的《初秋夜坐赠吴武陵》 [1] ,储光羲的《田家杂兴之二》 ,以自然平淡的语言,抒写了诗人幽居的情趣,于质朴中存厚味,在淡远处见真情,体现了冲淡风格的特色。虽然细细品味起来,王维诗重在平和之风,韦应物诗妙在淡远之意,储光羲诗能得自然之趣,至于柳宗元诗则在清淡中又糅合了幽冷之气,这与作者所处的时代、诗风、个人的思想、遭遇都有密切关系。但是从诗歌艺术源流上看,似乎分别展现了陶渊明诗风的一个方面,在风格分类时,都可归入冲淡。


[1] 柳宗元诗《初秋夜坐赠吴武陵》:“稍稍雨侵竹,翻翻鹊惊丛。美人隔湘浦,一夕生秋风。积雾杳难极,沧波浩无穷。相思岂云远?即席莫与同。若人抱奇音,朱弦縆枯桐。清商激西颢,泛滟凌长空。自得本无作,天成谅非功。希声 大朴,聋俗何由聪?” QsoGOPcU6PkTp2Dtlx2mHeZs4q1eQcgVW2o1X/CzADsdX/y9fCqjnWBlxt55xEi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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