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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秦叔宝归家侍母
齐国远截路迎朋

诗曰:

友谊虽云重,亲恩自不轻。

鸡坛堪系念,鹤发更萦情。

心逐行云乱,思随春草生。

倚门方念切,遮莫滞行旌。

五伦之中,生我者亲,知我者友。若友亦不能成人之孝,也不可称相知。叔宝在罗府时,只为思亲一念,无虑功名,原是能孝的,不知在那要全他孝的朋友,其心更切。如那单雄信,因爱惜叔宝身体,不使同樊建威还乡,后边惹出皂角林事来,发配幽州,使他母子隔绝,心甚不安。但配在幽州,行止又由不得,雄信真有力没着处。及至有人报知叔宝回潞州搬行囊,雄信心中快然,忖道:“此番必来看我!”办酒倚门等候。因想三人步行迟缓,等到月上东山,花枝影乱,忽闻林中马嘶。雄信高声问:“可是叔宝兄来了?”佩之答道:“正是。”雄信鼓掌大笑,真是明月千里故人来。到庄相见携手,喜动颜色。得佩之、国俊陪来最好。到庄下马卸鞍,搬行李入书房,取拜毡与叔宝顶礼相拜。家童抬过酒来,四人入席坐下。

叔宝取出张公谨回书,送雄信看了。雄信道:“上年兄到幽州,行色匆匆,就有书来,不曾写得详细与罗令亲相会的情由。今日愿闻在令亲府中,二载有余,所作何事?”叔宝停杯道:“小弟有千言万语,要与兄讲;及至相逢,一句都无。待等与兄抵足,细诉衷肠。”雄信把杯放下了道:“不是小弟今日不能延纳,有逐客之意,杯酌之后,就欲兄行,不敢久留。”叔宝道:“为何?”雄信道:“自兄去幽州二载,令堂老夫人有十三封书到寒庄。前边十二封书,都是令堂写来的,小弟薄具甘旨,回书安慰令堂。只今一个月之内,第十三封书,却不是令堂写来的,乃是尊正也能书。书中言令堂有恙,不能执笔修书。小弟如今欲兄速速回去,与令堂相见,全人间母子之情。”叔宝闻言,五内皆裂,泪如雨下,道:“单二哥,若是这等,小弟时刻难容。只是幽州来马被我骑坏了,程途遥远,心急马行迟,怎么了得?”雄信道:“自兄幽州去后,潞州府将兄的黄骠马发出官卖。小弟即将银三十两,纳在库中,买回养在寒舍。我但是想兄,就到槽头去看马,睹物思人。昨日到槽头,那良马知道故主回来,喊嘶踢跳,有欲言之状。今日恰好足下到此。”叫手下将秦爷的黄骠马牵出来。叔宝拜谢雄信,就将府里领出来的鞍辔——原是雄信相这个马的身躯做下的,擦抹干净,备将起来,把那重行李捎上,不复入席吃酒,辞别三兄,骑马出庄。衣不解带,纵辔加鞭,如逐电追风,十分迅捷。正是:

及第思乡马,张帆下水船。

流里不落地,弩箭乍离弦。

那马四蹄跑发,耳内只闻风吼,逢州过县,一夜天明,走一千三百里路。日当中午,已到齐州地面。叔宝在外首尾三年还可,只到本地,看见城墙,恨不能肋生两翅,飞到堂前,反焦躁起来。将入街道,翻鞍下马,牵着步行,把缠鬃大帽住下按一按,但有朋友人家门首,遮着自己的面貌,低头急走。转进城来,绕着城脚下,到自己住宅后门。可怜当家人三年出外,门垣颓败。叔宝一手牵马,一手敲门。他娘子张氏在里面问道:“呀,我儿夫几年在外,是什么人击我家后门?”叔宝听得妻子说这几句,早已泪落心酸,出声急问道:“娘子,我母亲病好了么?我回来了!”娘子听丈夫回来,便接应道:“还不得好。”急急开门,叔宝牵进马来。娘子关门,叔宝拴马。娘子是妇道家,见丈夫回来,这等打扮,不知做了多大的官来了,心中又悲又喜。叔宝与娘子见礼,张氏道:“奶奶吃了药,方才得睡。虚弱得紧,你缓着些进去。”

叔宝蹑足潜踪,进老母卧房来,只见有两个丫头,三年内都已长大。叔宝伏在床边,见老母面向里床,鼻息中止有一线游气,摸摸膀臂身躯,像枯柴一般。叔宝自知手重,只得住手,摸椅子在床边上叩首,低低道:“母亲醒醒罢!”那老母游魂复返,身体沉重,翻不过身来,朝里床,还如梦中,叫媳妇。媳妇站在床前道:“媳妇在此。”秦母道:“我那儿,你的丈夫想已不在人世了。我才瞑目,略睡一睡,只听得他在床前絮絮叨叨的叫我,想已是为泉下之人,千里还魂来家见母了。”媳妇便道:“婆婆,那不孝顺的儿子回来了,跪在这里!”叔宝叩首道:“太平郎回来了。”秦母原有病,因想儿子想得这般模样,听见儿子回来,病就去了一半。平常起来解溲,媳妇同两个丫头搀半日还搀不起来,今听见儿子回来,就爬起了坐在床上,忙扯住叔宝的手。老人家哭不出眼泪来,张着口只是喊,将秦琼膀臂上下乱捏。秦琼就叩拜老母。老母吩咐:“你不要拜我,拜你的媳妇。你三载在外,若不是媳妇孩儿能尽孝道,我死也久矣,也不得与你相会了。”叔宝遵母命,转身拜张氏。张氏跪倒道:“侍姑乃妇道之当然,何劳丈夫拜谢?”夫妻对拜四拜,起来坐于老母卧榻之前。秦母便问在外的事。秦琼将潞州颠沛,远戍遇姑始末,一一说与母亲。母亲道:“且喜你姑爷做甚官?你姑母可曾生子?可好么?”叔宝道:“姑爷现为幽州大行台,姑母已生表弟罗成,今年已十三矣。”秦母道:“且喜你姑母已有后了。”遂挣起穿衣,命丫头取水净手,叫媳妇拈香,要望西北下拜,谢潞州单员外救吾儿活命之恩。儿子、媳妇一齐搀住道:“病体怎么劳动得?”老母道:“今日得母子团圆,夫妻完聚,皆此人大恩,怎不容我拜谢?”叔宝道:“待孩儿、媳妇代拜了,母亲改日身子强健,再拜不迟。”秦母只得住了。

次日,有诸友拜访,叔宝接待叙话。就收拾那罗公的荐书,自己开过脚色手本,戎服打扮,往来总管帅府投书。这来总管是江都人氏,原是世荫,因平陈有功,封黄县公,开府仪同三司,山东大行台,兼齐州总管。是日正放炮开门,升帐坐下。叔宝遂投文入进帅府。来公看了罗公荐书,又看了秦琼的手本,叫秦琼上来。叔宝答应:“有。”这一声答应,似牙缝里迸出春雷,舌尖上跳起霹雳。来公抬头一看:秦琼跪在月台上,身高一丈,两根金装锏悬于腕上,身材凛凛,相貌堂堂,一双眼光射寒星,两道眉黑如刷漆,是一个好汉子。来公甚喜,叫:“秦琼,你在罗爷标下是个列名旗牌,我衙门中官将却是论功行赏,法不可私亲。权补你做个实授的旗牌,日后有功,再行升赏。”叔宝叩首道:“蒙老爷收录于帐下,感知遇大恩不浅。”来公吩咐中军,给付秦琼本衙门旗牌官的服色,点鼓闭门。

叔宝回家,取礼物馈送中军,遍拜同僚。叔宝管二十五名军汉,都来叩见。叔宝却是有作用的人,将幽州带回来的千金囊橐,改换门闾。在行台府中做了旗牌三个月,是日隆冬天气,叔宝在帅府伺候本官堂事已完。来公叫秦琼不要出去,去到后堂伺候。秦琼随至后堂跪下。来公道:“你在我标下为官三月,并不曾重用。来年正月十五,长安越公杨爷六旬寿诞,我已差官往江南,织造一品服色,昨日方回。欲差官赍礼前去,天下荒乱,盗贼生发,恐中途疏虞。你却有兼人之勇,可当此任么?”叔宝叩首道:“老爷养军千日,用在一时,既蒙老爷差遣,秦琼不敢辞劳。”来爷吩咐家将,开宅门传礼出来。卷箱封锁,另取两个大红皮包,座上有发单,开卷箱照单检点,付秦琼入包。计开:圈金一品服五色十套、玲珑白玉一围、光白玉带一围、明珠八颗、玉玩十件、马蹄金一千两、寿画一轴、寿表一道。

话说那越公杨素的寿诞,外京藩镇官将就谦卑,不过官衔礼单,怎么用个寿表?他也不是上位文皇帝之弟,乃突厥可汗一种,在隋有战功,赐御姓为杨。他出为大将,曾平江南;入为丞相,官居仆射,宠冠百僚,权倾中外,文帝与他言听计从。因他废了太子,囚了蜀王,在朝文武,在外藩镇,半出他门,以此天下官员以王侯尊之,差官赍礼,俱用寿表。

来公赏秦琼马牌令箭,并安家盘费银两,传令中军官:营中发马三匹,两匹背马引马,一匹差官坐马。因叔宝虎躯大,折一匹草料银两,又选二名健步 背包。叔宝命健步背包归家烧脚步纸起身,进内拜辞老母。老夫人见秦琼行色匆匆,跪于膝下,就眼中落下泪来,道:“我儿,我残年暮景,喜的是相逢,怕的是离别,在外三年,归家不久,目下又要远行,莫似当年使老身倚门而望。”秦琼道:“儿今非昔比。奉本官马牌,驰驿往还,来年正月十五,赍过寿礼,只在二月初旬,准拜膝下。”吩咐张氏晨昏定省。张氏道:“不必吩咐。”叔宝令健步背包,上了黄骠马长行。

离了山东,过河南,进潼关、渭南诸县,到华州华阴县少华山地方。远望一山,势甚险恶,叔宝吩咐两名健步缓行:“待我自己当先。”那二人道:“秦爷,正欲赶路,怎么传叫缓将下来?”叔宝道:“你二人不知,此间山势险恶,恐有歹人潜藏,待我自己当先。”二人见说,就不敢往先,让叔宝领紫丝缰纵黄骠马。三个人膊马相捱,趱出谷口。

只见前面簇拥着一筹英俊,貌若灵官,横刀跃马,拦住去路,叫:“留下买路钱来!”这个就见得秦叔宝勇者不惧,见了许多喽罗,付之一笑,道:“离乡三步远,别是一家风。在山东、河南,绿林响马闻我姓名,皆抱头鼠窜。今日进了关中地方,盗贼反来问我讨买路钱!我如今不要通名道姓,恐吓走了这个强人。”叔宝举双锏纵马,照此人顶梁门打将下来,此人举金背刀招架,双锏打在刀背上,火星乱爆。放开坐下马,杀个一团,刀来锏架,锏去刀迎,约斗有三十余合,不分胜败。

原来山中还有两个豪杰,倒有一个与叔宝通家,就是王伯当。因别了李玄邃,打此山经过,也因遇了寨主,寨主战他不过,知是豪杰,留他入寨。那拦住叔宝讨常例的,叫做齐国远,上边陪王伯当饮酒的,叫做李如珪。

饮酒之间,喽罗传报上聚义厅来:“二位爷,齐爷巡山,遇公门官将,讨常例。不料那人不服,就杀将起来,三四十回合,不分胜败。小的们旁观,见齐爷刀法散乱,敌不过此人,请二位爷早早策应。”这班英雄义气相尚的,闻齐国远不能取胜他人,忙叫手下看马,取了器械,下山关来,遥见平地有人赌斗。伯当在马上看那下面交战的,好像秦叔宝模样,相厚的朋友,恐怕损伤,半山中高叫道:“齐国远不要动手了!”

此山路高,下来还有十余里,怎么叫得应?况空谷传声,山鸣水应。此时齐国远正斗,也不知叫谁,也不知谁叫,见尘头起处,二骑马“簌”的一响,已到平地。伯当道:“果然是叔宝兄!”二人都丢了兵器,解鞍下马,上前陪罪。伯当要邀归山寨,叔宝此时恐惊坏了两名背包的健步,忙叫近前道:“你们不要着忙,不是外人,乃相知朋友,相聚在此。”两个健步方才放心。

李如珪吩咐手下,抬秦爷行李上山。众豪杰各上马,邀叔宝同上少华山。入关到厅叙礼,伯当即引手陪罪,摆酒与叔宝接风洗尘。叔宝与伯当叙阔别寒温,叔宝将皂角林伤人问罪,远戍幽州,遇亲提拔,以至回乡,承罗公荐在来公标下为旗牌官,细细备说。“今奉本官差遣,赍送礼物,赶来年正月十五长安杨越公府中拜寿。适才齐兄见教,得会诸兄,实三生之幸。”因问李玄邃踪迹。伯当道:“他因杨越公公子相招而去,想也在长安。”

叔宝又问道:“伯当,你缘何在此?”伯当道:“小弟因此山经过,蒙齐、李二弟相留。已修书雄信,要去过节盘桓。今日遇见兄长进长安公干,却就鼓起小弟这个兴来,不往单二哥处去了,陪兄长安赍贺,就去看灯,兼访玄邃。”叔宝是个多情人,道:“兄长有此兴致,同行极妙!”齐国远、李如珪开言道:“王兄同行,小弟愿随鞭镫。”叔宝却不敢遽然招架,心中暗想:“王伯当偶在绿林中走动,却是个斯文人,进长安没有渗漏处;这齐国远、李如珪却是个卤莽灭裂之人,若同他到长安,定要惹出一场不轨的事来,定然波及于我。”却又不好当面说他两个去不得,只得用粉饰之语,对齐、李二人道:“二位贤弟不要去。王兄他是不爱功名富贵的人,弃了前程,浪游湖海。我看此山关隘,城垣房屋殿宇,规矩森雄,仓库富足;又兼二兄本领高强,人丁壮健,隋朝将乱之秋,举少华之众,则隋家疆土可分。事即不果,退居此山,足以养老。若与我同进长安看灯,不过是儿戏的小事。京行要一个月方回,众人散去,二位回来将何为根本?那时却归怨于秦琼。”齐国远以叔宝为诚实之意,却也迟疑。李如珪却大笑道:“秦兄小觑我们兄弟,难道我们自幼习武艺时节,就要落草为寇?也只为粗鄙,不能习文,只得习武。近因奸臣当道,我们没奈何,同这班人啸聚此山,待时而动。兄倒说我二人在此打家劫舍,养成野性,进长安恐怕不遵兄长的约束,惹出祸来,贻害仁兄。不领我们去是正理,若说恐小弟们无所归着,只是小觑我二人了,是要把绿林做终身了。”把个叔宝说个透心凉,只得改口道:“二位贤弟若是这等多心,大家同去就罢了。”齐国远道:“同去再也无疑。”吩咐喽罗收拾战马,选了二十名壮健喽罗,背负包裹行李,带盘费银两;吩咐山上其余喽罗,不许擅自下山。秦叔宝也去扎缚那两个健步,不可泄漏,大家有祸。

三更时候,四友六骑马,手下众人,离了少华山,取路奔陕西。约离长安有六十里之地,是日夕阳时候,王伯当与李如珪连辔而行,远望一座旧寺鼎新,殿脊上现出一座鎏金宝瓶,被夕阳照射。伯当在马上道:“李贤弟,可见得世事忽成忽败。当年我进长安时候,这座寺已颓败了,却又是什么人发心,修得这样齐整?”如珪道:“我们如今且在山门下,只当歇歇脚步,进去瞻仰瞻仰,便晓得是何人修建。”叔宝自下少华山,不敢离齐、李二人左右。官道行商,过客最多,恐二人放枝响箭,吓下人的行李来,贻祸不小。筹算这两个人到长安,只暂住两三日便好;若住得日子多了,少不得有一桩大祸。今日才十二月十五日,到正月十五还有一个足月,倒不如在前边修的这个寺里,问长老借僧房权住。过了残年,灯节前进城,三五日好拘管他。又不好上前明言,把马一夹,对齐、李二人道:“二位贤弟,今年长安城下处却贵哩!”齐国远笑道:“秦兄也不像个大丈夫,下处贵,多用几两银子罢了,也拿在口里说!”叔宝道:“贤弟有所不知,长安歇家房屋,都是有数的。每年房价,行商过客,如旧停歇。今年却多了我们这辈朋友,我一人带两名健步,会齐列位,就是二三十人。难道就是我秦琼有朋友?这些差来贺寿的官,那一个没个朋友?高兴到长安看灯,人多屋少,挤塞一块,受许多拘束,却不是有银子没处用?”他两个却是养成的野性,怕的是拘束,回道:“秦兄,若是这等,怎样的便好?”叔宝道:“我的意思,要在前边修的寺里借僧房权住。你看这荒郊野外,走马射箭,舞剑玩枪,无束无拘,多少快活!住过残年,到来春灯节前,我便进城送礼,列位即便看灯。”

王伯当也会意,也便极力撺掇。说话之间,已到山门首下马。命手下看了行囊马匹,四人整衣进了山寺二门,过韦驮殿,走甬道上大雄宝殿。那甬道也好远,远望上去,四角还不曾修得。佛殿的屋脊便画了,檐前还未收拾。月台上搭了高架,匠人收拾檐口。架木外设一张公座,张的黄罗伞。伞下公座上坐一紫衣少年,旁站五六人,各青衣大帽,垂手侍立,甚有规矩。月台上竖两面虎头硬牌,用朱笔标点,还有刑具排列。这官儿不知是何人,叔宝众人不知进去不进去,且听下回分解。 tHXl1tAzmJ3cgrYa9ZqDxtKAPBlZyoXLX/Vl7IGpcubw2wIj4rz5+bVaHVI7fd2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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