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疯了!”在旅馆房间里,柯西维对着特里发火,但尽量压低了声音,“你疯了!你在干什么?太过分了!”
这里和喀里希舞厅似乎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房间狭小逼仄,家具陈旧破烂,地上铺了地毯,却到处都是翻毛和窟窿,即使完整的地方,也布满了灰尘,连原来是什么花色都看不清楚了,还散发着一种形容不出的霉味。柯西维正在这样的地毯上走来走去,由于空间的限制而绕着很小的圈子。
绕圈子是柳杨的习惯,任为很少这样,但此时他却无法抑制心中的烦躁,不得不向柳杨学习——他发现,这是有一点用处的,强压怒火走了一会儿以后,心情似乎有些平复,他才敢开口说话。
特里坐在一把破椅子上,看着柯西维,虽然很安静,但脸上的表情有些尴尬。
“我没有疯。”特里想要解释,“确实,我可能没有跟您讲清楚,不过我以为您是明白的。有些事情您不喜欢讨论,我也就没有说太多。这件事情——我实在想不出来其他招数,我觉得这是唯一的办法。如果想要影响瓦普诺斯,必须从赛纳尔教会的内部下手。现在的环境,想要做当年风入松或者乌斯里那样的事情是不可能的,也不可能去学图图、斯特里、路无非子或者星觉老齐,而且,恐怕越是杰出的人越没有活路。您也知道,就连那些所谓的国王,所有国王,都必须要祭天受冠之后才能当这个国王,赛纳尔的势力太强大了。”
柯西维走来走去,没有接话。
自从地球的派遣队员从云球撤出,也包括图图、斯特里、路无非子、星觉老齐这样一些杰出的云球人去世以后,在这些人的奠基下,瓦普诺斯确实经历了一段辉煌的时期。虽然不乏战乱,但国家整合、社会进步、科技发展、人口增长,可惜,这样的情形仅仅维持了几百年,然后就迅速消失了。
瓦普诺斯社会的顶峰时期是七国时代,七国衰落以后,赫乎达和克其克其的后人势力变得太大,或者说,赛纳尔教的势力变得太大。赫乎达派和克其克其派把瓦普诺斯大陆沿着黑江谷地割裂,东西分治。不同时期,黑江谷地从北至南,从星觉到雾河垒,轮流成为鏖战之地。最近这些年,雾河垒地区是战争焦点。七国分裂成上百个小国家,但实际上都是教会的附庸,除了极个别偏远的蛮荒小国以外。那些大大小小的国王,即位的一个必要程序是教宗举办的祭天受冠的仪式,否则就不会被其他国家承认,甚至不会被自己的民众承认,然后很可能会被赛纳尔斗士团或者赛纳尔勇士团讨伐。
所以,特里说得没错,在瓦普诺斯的这个世界,要做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绕过赛纳尔教会的,不是和赛纳尔教会结盟就是和赛纳尔教会为敌,为敌的事情最好不要想了,那就只能结盟了——当然这只是暂时的策略。
这些事情其实在进入云球之前都讨论过,只是大舞会上的情景实在太出乎柯西维的预料。显然,准备工作都是特里完成的,柯西维的调查了解太少,思想准备不足——不过柯西维觉得,可能也只有特里一个人做好了思想准备,虽然大家都知道文艺复兴,但柯西维不认为有任何人真的明白特里具体想要怎么做。
特里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文艺复兴嘛!我觉得,您也要解放一下思想。”
“我同意文艺复兴啊!所以我们来了。”柯西维说,声音仍然激动,“但是,你没有说过文艺复兴要这么做!解放思想?这是解放思想吗?”他的手举起来,在胸前摇晃了几下,不知该如何说下去,“太过分了,太过分了!”他只能又感叹了两句。
特里尴尬地笑了笑。
“怪不得非要跟辛雨同教授学习——”过了一会儿,柯西维接着说,但停顿了一下后,从萨波语切换成了汉语,“学习什么知觉通感。你说知觉通感可以让绘画更有吸引力,是,是更有吸引力,但不能用这种吸引力来——我不知道这该怎么说,这实在太过分了。还有那些诗歌,原来也是用来干这种事情。”
对柯西维来说,萨波语当然不如汉语熟练,但这不是他改说汉语的原因。他和特里约好了,能说萨波语就尽量不要说汉语,一方面可以练习萨波语,一方面也免得因为语言问题引起怀疑。不过现在,他确实不知道“知觉通感”这样的词用萨波语该如何表达,所以只能开始讲汉语了。
“您选错了诗。”特里说,“您选的诗将来才能用。”
“我选错了诗?”柯西维说,“好吧,我知道我选错了诗。”他摇了摇头,“我根本就不应该背这些诗,不背下来就不用选了,当然也就不会选错了。”
“不能这么说,您上次自己写的那些诗就很好。”特里说,“不巧阴雨连绵,空渡一个秋半;未始不是话情天,只是情郎不见。云球人很喜欢,一千多年了,现在很多地方还在流传。这次只是有点仓促,您没有反应过来。”
“我——”柯西维说,“你在讽刺我吗?”
“没有,没有,我怎么会讽刺您呢。”特里说,“是,您说得对,我是想通过绘画帮助这些贵妇人们去吸引男人。”特里不再提诗歌的事情,虽然受到了云球人的欢迎,但柯西维自己显然并不为自己那些诗歌而自豪,“这有什么关系呢?您可能觉得可笑,也许是可笑,但我想过,现在的瓦普诺斯,唯一能够抵抗赛纳尔的力量,也许就是云球人对美的追求了。”
“对美的追求?抵抗教会?哈哈哈——”柯西维停下脚步,笑了起来,笑声有点勉强,“文艺复兴——我明白了。你还不如直接说用美颜来抵抗教会呢!你真想得出来。怪我自己,我和你沟通太少了,我应该搞清楚你到底在想什么,搞清楚你的古怪思路。”
“您不要笑,其实,这真不是一件可笑的事情。”特里说,好像很无奈,“您知道在地球上,知觉通感产业有多大的规模吗?”他接着问,看起来很认真。
“知觉通感产业?”柯西维问,“什么知觉通感产业?有这么个产业吗?我只知道这是一个科学研究领域。”
“您知道,辛雨同教授以前是研究基因编辑的,后来才进行知觉研究。知觉研究其实并不是辛教授真正的专业,当然对她来说,这些东西也算不上什么高深的知识。”特里说,“但辛教授在这个领域的同行,早就渗透在每行每业。所以说,知觉通感是一个巨大的横向产业。是的,也许您没有听说过知觉通感产业,但是您想过没有,您可能也没有听说过管理产业,可是管理却无处不在,知觉通感也一样,也是无处不在的。”
“管理?”柯西维说,“知觉通感和管理有什么关系?”
“任何政府、公司或者其他机构都有管理,无论是商业还是非商业机构。”特里说,“如果从统计角度划定一个管理产业,马虎一点计算,我想把每个行业30%的产出算作管理产业的产出是不过分的。至于知觉通感产业,我想到不了30%,但如果让我说一个数字,10%或者15%是有的。”
“这——”柯西维被特里的数字搞得很难反驳,作为科学家,他对数字有天然的尊重,而且,特里说的话似乎很有道理。
“您刚才提到了美颜,”特里说,“其实这个行业已经很古老了……”
“古老?我可不是说化妆。”柯西维打断了特里,“那两位伯爵夫人涂满了白粉,那叫化妆,我说的不是化妆,是美颜。”
“都是一回事!”特里说,“好吧,我们只讨论电子化的影像美颜,那也已经很古老了。开始大家都以为把人脸搞得平滑一点,明亮一点,笑容更灿烂一点,就可以更漂亮。但后来发现这是个误解。美颜的关键在于知觉通感,如何把视觉信号转化为内分泌信号,这和皮肤光滑或者明亮没什么太大关系。”
柯西维知道这些。辛雨同讲过,只要通过一点点修饰,平均百分之零点八的修饰,就可以使视觉接收者的内分泌信号平均增强一百倍。但怎么修饰是个科学问题,不是个艺术问题。而且,知觉通感技术不仅仅应用在影像美颜中,不仅仅应用在摄影摄像的优化过程中,不仅仅应用在视觉艺术产品和视觉电子设备中。如果按照特里所说,知觉通感是一个产业的话,那么影像美颜只是知觉通感产业中的一部分,一个很小的部分。
大到太空战舰,小到枕头面料,无论从视觉、听觉、触觉还是嗅觉,都能够做出无数文章,很多科学家在为此努力。眼睛看到太空战舰就产生恐惧的感觉和服从的欲望,而皮肤触到枕头面料就产生疲劳的感觉和睡觉的欲望——只要和人打交道,所有产品的竞争本质就是知觉通感的竞争,某种程度上说,是一种欺骗能力的竞争,这是辛雨同的说法。
虽然没有提到知觉通感产业,但辛雨同确实说过这些事情。
“一般情况下大家把这个叫作用户体验,但用户体验背后的科学基础其实是知觉通感。”特里接着说,“只要是有人用的产品,在满足功能要求的基础上,都有用户体验的问题。所以您应该理解,在现在这个时代,把所有行业产值的10%到15%算作知觉通感产业的产值,应该是不过分的,毕竟大家都很重视用户体验。”
“你想说什么?”话题说得太远了,柯西维几乎忘记了自己和特里在争执什么,他不得不想了想,“你是想说,你赞成我的胡说八道,赞成用美颜来抵抗教会?”
“赞成。”特里回答得很肯定,“不仅赞成,而且我觉得您总结得很精辟。‘知觉通感’这个词太专业了,不知道在说什么,‘美颜’这个词就好多了,很容易理解。我真的认为‘美颜’能够改变世界,也许事实上它已经很多次改变了世界。”
柯西维打量着特里,满心疑惑。
“上一次穿越计划,我们使用思想作为武器,效果不错,思想为云球带来了有效的管理,云球进步了,同时,管理也是地球上第一大产业。”特里说,“现在,赛纳尔教的管理太强大了,我们没办法用一种新的管理来替代赛纳尔的管理,所以,我们不得不退而求其次,从第二大产业着手来影响第一大产业,也就是从美颜着手来影响管理。当然可以说得科学一点,用知觉来影响思想。”
“这就是你心目中的文艺复兴?”柯西维说,“你在地球的时候可没这么说。”
“是的,没这么说。”特里说,“唉——”他叹了一口气,“我没想到‘美颜’这么好的说法。而且,一个新说法让大家接受太难了,文艺复兴这样的词比较容易理解。我看,这两者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都是在追求美嘛!”
“这还不是疯了吗?”柯西维说,“这怎么可能成功呢?实际上你欺骗了大家。”
“要做的事情并没有什么不同,我没有欺骗大家。”特里说,“也许我心里的想法和您心里的想法有些差别,但落实在行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绘画、写诗,不就是做这些事吗?”
“包括让那两个女人——”柯西维说不出口,换了一个说法,“你之所以选择这两个宿主,”他伸手指了指特里的身体,又指了指自己的身体,“就是这样的算计?这种情况你早就预料到了,你主动走了这样一条路?”
“这是我能找到的最好方法,毕竟她们有话语权,有话语权就有一切。”特里说,“至于您的疑虑,我知道您想说什么,那只是一个具体问题,一个需要动动脑子找到恰当处理方式的一个具体问题。实际上,无论走哪条路,总有一些麻烦的问题需要处理。”
“恰当处理方式?”柯西维问,“有尊严一点?开价高一点?是这意思吗?我可不行,也许你行。你还没有结婚,倒是可以在这里结婚,也不错,像强塞特一样。”
“看来您是真生气了。”特里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总会有办法的。看看地球的历史吧,很多美好的事情都是从肮脏开始的。何况,我相信总有办法可以避免这些肮脏。”
柯西维说不出话来,盯着特里,心中的疑惑越来越重。
“我真的不明白。”过了一会儿,柯西维说,“你这么拼命地要推动云球的发展,到底是为什么?当然,我也想要推动云球发展,但是你似乎——”他仍然没有找到合适的说法,不得不又停顿了一下,“刚开始的时候,你就自告奋勇要进入云球,那时其实风险很大,而且还要瞒着欧阳院长,承担很多责任,你却毫不犹豫。”
柯西维长出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当然,还有卢小雷那样的,比你更坚决。可是,卢小雷有他的原因,那么你的原因呢?现在,为了云球的发展,你居然——”
他还是没说出口,只是看着特里。
特里也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似乎有点古怪,不仅仅是尴尬了。柯西维忽然觉得,可能自己的话说得有点过分了,“好吧,我知道你是为了工作,可这真的有必要吗?”他下意识地找补了一句,“不能有其他更加……更加……更加温和一点的办法吗?”
特里不说话,低下头,似乎在思考,不知道是否在找有没有更温和一点的办法。
“而且,”柯西维说,“这么多年,你总是很冷静,从来不激动。”他又开始踱步,“你从来不激动,不像我。”他接着说,“我一直那么羡慕你,可是,你真的不会为这些事情,为你做出的这些选择,有一点点,哪怕一点点,”他像柳杨一样伸出手,用拇指和食指在空中比划了一个很小的距离,“有哪怕一点点不安吗?”
特里还是不说话。
“或者,”柯西维接着说,“你就是为了和孙斐争个输赢?”他抬头看了看特里,“不,这不可能。孙斐不过是脾气大了一点,说话直率了一点,她说的话也不是全没有道理。现在,伊甸园星不是挺好的嘛!我们为什么不能把精力放到伊甸园星上呢?那里已经有蒸汽机了,我们要观察社会发展,像欧阳院长说的,我们改叫社会学研究所,或者经济学研究所,完全可以拿伊甸园星做研究样板啊!而且,我们的方向难道真的要转向社会学和经济学吗?难道不应该是沿着云狱的方向转向宇宙学吗?那才是和我们的初衷更接近的方向,毕竟,无论地球还是宇宙,都算是物理学吧!”
“虽然刚开始的时候反对,但后来,您也是支持穿越计划的。”特里说。
“我——”柯西维当然无法解释自己内心的原因,说实话,自从意识场被发现以来,他的很多表现让自己都很糊涂,搞不清楚为什么,“但这次不一样,也许我只是太相信你了,可是你根本没讲清楚你的计划,我就跟着来了。”
“可能是因为那场巫术审判吧,您太心软了。”特里说。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柯西维说,“我们为什么不能拿伊甸园星做研究样板呢?云球就让它自生自灭好了。”
“让那些巫术审判继续下去吗?”特里问。
“这个,”柯西维说,“我们可以直接用技术手段毁了万望山和晨曦海岸,把赛纳尔教摧毁,那可简单多了。”
“我们讨论过,”特里说,“那就真的是巫术了,证明了赛纳尔教的巫术审判是正确的,或者说,那就是赛纳尔的威力,证明了需要对赛纳尔更加虔诚。”
“有什么关系呢?”柯西维说,“他们敢再冒头,就再毁灭他们。巫术就巫术吧,赛纳尔就赛纳尔吧,总会过去的。反正,我们的研究可以集中在伊甸园星上,云球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伊甸园星规模太小了。”特里说,“伊甸园星只有云球的一半,人口规模和资源规模是有限的,不能说明问题。”
“不能说明问题?不能说明什么问题?”柯西维问,“你到底有什么问题想要说明?”
“一个社会必须有足够的规模,才会演化出足够的多样性。”特里说,“要不然,我们也不需要处心积虑增加云球的人口规模,搞第一次穿越计划了。”
“但是,伊甸园星又怎么进步到今天了呢?”柯西维问。
“这个,”特里仿佛有些犹豫,“这个要研究。”
“研究?”柯西维说,“那就研究啊!来这里干什么?如果要研究,难道不应该在地球上研究吗?”
特里沉默不语。
“还有,”柯西维接着说,“宇宙演化呢?你不想看看宇宙演化吗?我们不能把精力转到宇宙演化上吗?”
“我当然感兴趣,谁会对宇宙演化不感兴趣呢?”特里说,“但是,恐怕宇宙演化会被限制在一个相当小的规模上,单独的天体或者星系还可以,最多几个吧,如果说成宇宙可能就太夸张了。至少暂时还不现实,需要的算力太大了。所以,所谓的宇宙演化,最多就像云球上一个小部落的演化而已。”
“演化之类的事情,云球演化,宇宙演化,”柯西维说,“说到底就是希望能够对地球有些借鉴作用,能够帮助人类,可是,真的有用吗?我们能不能回答欧阳院长的问题?我们到底要干什么?就算一切顺利,等云球发展到地球的地步,又能怎么样呢?”他又想起沈彤彤说过的话:他们再发展下去会怎么样?真的不能超越我们吗?如果他们不能超越我们,是受到了什么限制?这句话他想起过很多次,一直是个疑问。他相信,这个问题从第一天开始,就藏在每个人的心底,却从来没有被回答过。
特里又沉默了。过了半天,他才说:“我们会知道要发生什么的。”他的话听起来很勉强,显然并不知道终究会怎么样。
柯西维摇摇头,停下转圈的脚步,一屁股坐在另一把破椅子上,椅子“吱呀”地响了一声。柯西维的胳膊肘放在椅子的扶手上,伸出手扶住额头。
“我们说远了。”特里没有继续回答柯西维的问题,“眼前最大的问题是怎么对付费斯尔斯伯爵夫人和洛基廷伯爵夫人。”
“我不会理她们的。”柯西维说。
“嗯,您要是觉得别扭,就不要理她们了。”特里说,“但我必须理她们,她们能够让我们的绘画传遍贵族圈,从女人到男人,然后是民间,最后让大家知道,很多东西是可以改变的。”
柯西维在想,自己到底要怎么办。
“您的钱没有白花,”特里笑了笑,似乎想让谈话的气氛轻松一点,“在大舞会上我们的衣服穿得还算得体,没有被两位伯爵夫人指摘。不过,这也要感谢毛鲁鲁。我们这个开头虽然有点可笑,但我觉得其实还是不错的。”
“钱没有白花?”柯西维说,“花了所有的钱!我们快要被旅馆老板撵出去了。”
“物有所值。”特里说。
“物有所值?是啊,文艺复兴!”柯西维说,“钱无所谓,但是你想做的事情,那种代价我承受不了。”他顿了顿,接着说,“你真的可以承受吗?我也不相信。唉,幸好有观察盲区,否则孙斐会杀了你的,还有我。”
“不会的。”特里说,“最多就是鄙视我罢了。至于您,更加不会了,本来就和您没什么关系。”他看着柯西维,“不过真是抱歉,今天在大舞会上,让您吐了出来。”
“砰砰砰砰”。
正在他们说着话的时候,忽然门剧烈地响了起来。这显然不是有人敲门,而是有人砸门。
柯西维和特里对望了一眼,都充满了惊讶。
“开门,开门!”有人大喊,“开门,你们这些可恶的巫师,马上开门,我要烧死你们。”
巫师?柯西维呆在那里,盯着砰砰作响地门,脑子里浮现出来巫术审判的场景,汗毛都竖了起来。
“你们跑不了了!”门外的人大喊,“现在开门,你们只会被烧死一次,如果拒捕,你们会被烧死两次。”
柯西维一动不动,不是因为镇静,只是动不了而已。
门不响了,门外暂时安静了下来。
“你确定他们在里面吗?”有人问,声音很严厉。
“是的,是的。”一个透着怯懦的声音说,“刚才还在说那些古怪的语言,使者大人,您没听到吗?”
柯西维听出来,这声音属于这个旅馆的老板,一个中年胖子,这两天正致力于把他们撵出旅馆。
柯西维和特里来到克雷丁领的时间有点早了,距离大舞会的举办还有些日子,然后又在毛鲁鲁的指挥下花费了几乎所有钱去买衣服,所以欠下了不少房费。最关键的是,柯西维没有料到,作为自己的远房大伯和堂兄,瓦尔公爵和毛鲁鲁·瓦尔居然没有安排自己住进他们豪华的庄园,压根儿就没有提过这回事。不过柯西维看得出来,原因不一定在于钱,更大可能在于他们实在太寒酸了,举止也不够得体,出现在那个庄园里似乎不合时宜。作为主人,他们太像仆人了,作为仆人,他却又姓瓦尔。
本来,提前几天来克雷丁领是为了熟悉情况,谁知道却意外地陷入了经济困境。
“有吗?”严厉的声音问。
“似乎是有的。”第三个声音回答,似乎是严厉声音的随从,“不过,大人,您知道,我耳朵不好。”
“有,有,有。”怯懦的声音赶紧澄清着,“真的有,使者大人,我发誓。”
“我告诉你,”严厉的声音说,“巫师是要被烧死的,我很喜欢烧死巫师。不过,你不要乱说,如果你胡说八道,我会把你和巫师一起烧死。”
“不敢,不敢,他们确实是巫师。”怯懦的声音说,“他们一开始说萨波语,提到了风入松、路无非子、星觉老齐什么的,而且把这些异端和尊敬的赫乎达教宗敕封过的斯特里国王相提并论,还用杰出这样的词语来形容这些异端。后来,他们还攻击了国王,攻击尊贵的祭天受冠仪式。我听得不太清楚,但能够确定那是一种轻蔑的攻击,是对赛纳尔和教宗的亵渎。再后来,他们就开始发出一些古里古怪的声音,完全不像人类的语言。您知道,这里是旅馆,南来北往的人很多,我至少能够辨别出七八种不同的语言。我保证,我虽然不会说那么多种语言,但我能够辨别出来。他们发出的声音不属于任何一种语言。不是萨波语,不是麦卡语,不是斯吉卜斯语,不是坎提拉语,不是山地语,也不是魁力语。他们是魔鬼,一定是魔鬼,尊贵的使者,请一定相信我。而且,”他停顿了一下,“他们已经欠了我好几天的房费,看起来却一点也不紧张。他们之前买了华丽又昂贵的衣服,而那些衣服只有贵族才能穿。他们两个乡下来的穷小子,连房费都付不出来,为什么要买那么昂贵的衣服?所以,使者大人,请相信我,他们一定有什么阴谋。”
有阴谋,这个老板真有远见,柯西维想。他的脑子逐渐从震惊中恢复了过来。他扭头看特里,发现特里正在念念有词地说着什么,声音很小,可能是为了避免被门外地人听见,但搞得他也听不清了,不知道特里在干什么。不过柯西维很快反应了过来,特里一定是打开了鸡毛信系统,正在和地球所通话。
在这样一个时刻打开了鸡毛信,特里要干什么?逃跑吗?
“原来是欠了你的钱!”严厉的声音说。
“不,不,这是次要的。”旅馆老板说,“我举报他们,完全是因为我对赛纳尔的忠诚。您只要审判他们,就一定会有结果,会发现他们的阴谋,您会在大使者那里记上一功。至于他们交还欠我的钱,那只是无关紧要的顺手的福利。”
“当然会有结果。”严厉的声音说,接着门又开始“砰砰”地响。
“两个巫师,两个渎神者,给我出来,你们想被烧死两次吗?”严厉的声音继续传来。
柯西维想问特里应该怎么办。但他还没有问,特里就已经走了过来,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向窗口走了过去,窗口在门的相反方向,关的严严的。
特里打开了窗户,一股冷冷的空气扑面而来,让柯西维的头脑一下子清醒了很多。但是,空气中散发着一股浓重的臭味,他有点恶心,又有点眩晕。
他们的房间在小旅馆的顶楼,四楼。楼下是克雷丁领的国王大道,没错,就是和地球所纠缠了这么久的国王大道。现在,那条大道还像一千多年前一样宽阔,但和当年相比,路两侧多出了很多建筑,这使得街道显得非常狭窄。
狭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的国王大道上堆满了粪便,两边建筑的墙根下,粪便都快堆到了一楼窗口。事实上,绝大多数建筑都封死了一楼窗口,所以在有些建筑外面,粪便甚至已经埋掉了那些封死的窗口,快要爬到二楼去了。
进入云球之前,在影像系统里,任为看到过这些遍布街巷的粪便,开始的时候他以为是动物的粪便,但后来却发现,其实是人类的粪便。克雷丁领人在屋里大便,使用类似地球上传统木头马桶一样的东西,然后就从窗口把排泄物倒出去。在富人聚集的地区,有人会来打扫,但在穷人聚集的地区,粪便就这样长年累月地积聚在墙根下了。
所以,虽然酒店房间里充满了霉味,但之前柯西维和特里从来也没有打开过窗户。
“要跳下去逃跑吗?”柯西维问,“这可是四楼,会摔死的。而且,下面都是——”他说不下去了。
“不,不是要逃跑。”特里说,“就是要——摔死。”
“快开门!”门外的声音更响亮了,有点歇斯底里。
同时,又传来一些闷闷的“扑哧扑哧”的声音,像是斧子重重地砍在了木材上。柯西维扭头看了一下门,门正在剧烈地摇晃着。他明白,门外的人正拿着斧子试图劈开这扇门。
“你是说,”柯西维反应过来特里的意思,扭过头问,“裴东来会解绑我们的意识场?”
“是的。”特里说,“裴东来已经准备好了。您跳下去吧,裴东来会解绑您的意识场,放心,您不会掉到粪堆里的。”
“我?”柯西维听特里的话有点奇怪,“你呢?”
“我不会跳。”特里说,“我要让他们把我抓起来。”
“为什么?”柯西维问。
“费斯尔斯伯爵夫人会来救我的。”特里说,“我有把握她会来救我。您放心,我很安全。再说,就算不安全,裴东来也会救我。我会一直取消观察盲区,让裴东来看到我,和他保持通讯,直到安全为止。对了,您现在也取消观察盲区吧,您的观察盲区会挡住裴东来观察我。”特里的神色仍然很平静,“您跳吧,反正您也不愿意见到两位伯爵夫人了。”
柯西维愣在那里,手指不由自主地做了动作,取消了观察盲区。
特里回头看了看门。“您快跳啊!门被劈开一道缝了。”他使劲地推了一把柯西维。
柯西维不由自主地身子往前一倾,双手撑在了窗台上。他茫然地抬脚,踩着窗边的凳子,上了窗台。
下面都是粪便,如果这样跳下去,万一裴东来没有及时解绑意识场的话,那可就惨了。
“快跳!”特里急了,“不跳的话,裴东来只能直接解绑您的意识场了。这样死在这里,就真的成了巫术了,您想害死我吗?”
“我可以和你一起留下来。”柯西维说。他不知道这是不是真心话。他刚来,就这样回去了?可是,他来的时候不知道特里设计的任务路径是这样子的。特里对他太有信心了,特里也许认为,既然自己能够接受,柯西维也就能够接受,这显然太幼稚了。
“您已经帮我认识了费斯尔斯伯爵夫人,这已经足够了。我们两个人一起来克雷丁领,是这次任务的最佳启动方式,但不是最佳执行方式,以后我自己一个人就行了。”特里说,“现在,您可以放心地回去,剩下的事情交给我做,您放心吧。”
特里一边说着话,一边伸手在柯西维后背上推了一把。
柯西维从窗户上掉了下去,冲向了墙根儿下厚厚的粪便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