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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早期记忆

为了获得优越地位所作出的努力是整个人格的关键,因此,一个人心灵生活中的每个方面都能反映出这一点。了解一个人生活方式的过程中,认清这一事实,能在两方面给予我们莫大的帮助。首先,我们可以选择任意方面作为起点:每种表达方式都会带领我们沿着同一种方向前进——带我们直达一个人的动机。动机是一种基调,一个人的性格就以此为中心。其次,我们能获得丰富的研究材料。每个字、每个想法、每种感觉以及每个动作都有助于我们理解一个人的心灵。研究某种表现时由于草率而犯下的任何错误,都可以在研究另外成千上万种表现时得以检查和纠正。没有把某部分放在整体中思考之前,我们无法确定一种表现的意义。但每种表现都说明了同样的内容,每种表现都在引领我们走向最终的解决方法。我们就像一群考古学家,到处搜罗陶器碎片、各种工具、残垣断瓦、破碎的纪念碑以及断简残篇,最后将之拼凑在一起,推断出整个早已毁灭的城市。我们研究的并不是已经消失殆尽的事物,而是一个人相互联系的各个方面,是能不断把生活的意义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活生生的人格。

了解一个人并不是简单。所有心理学分支中,个体心理学可能是最难以理解,也是最难实际操作的。我们必须仔细聆听全部内容,必须心存怀疑,耐心等待所有关键点浮出水面。我们必须从细微末节中搜寻所有蛛丝马迹——他进门时的表现、他和别人打招呼及握手的方式、他微笑的样子还有走路的姿态等等。我们可能会在某一点上迷惑不解,但其他表现总会出现,要么更正我们的错误,要么确定我们之前的推测。治疗本身就是对合作的练习和试验。只有我们真正对别人产生兴趣时,才能获得成功。我们必须要用对方的眼睛观察世界,必须要用对方的耳朵倾听。同时,对方也必须努力让我们理解他。他的态度和问题必须一同解决。即使我们已经了解了一个人,在那个人确定我们的理解正确之前,我们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认识是否正确。无懈可击的真理一定不是全部真理,只是提醒我们自己的理解还不够。可能正是因为对这一点的误解,其他学派才会推导出“负转移和正转移”这两个个体心理学治疗中根本不会使用的概念。遇到一个备受宠爱的病人,顺着他的心意可能是赢取他好感的捷径,但这肯定会刺激他驾驭别人的欲望。如果我们轻视、忽略这种病人,那就很可能会引起他的敌意,导致以下两种情况:他可能会立即停止治疗;也可能会继续接受治疗,不过接受治疗的目的是希望我们道歉,证明他自己的正确。若要帮助病人,我们既不能太放纵他,也不能轻视他:必须要让病人感受到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关心。关心是最真实、最客观的。我们必须和病人合作,找到他的错误之处,这既是为他个人的幸福着想,也是为他人的利益着想。有了这个目标,我们就不会冒险,等待“转移”这一现象的出现,也不必摆出权威的架子,更不必把他放在独立或不负责任的境遇中。

所有的心灵表达中,记忆最能揭示一个人的秘密。记忆是一个人随身携带的记事本,提醒他自己的弱点以及周围环境的意义。世界上没有“偶然记忆”这种说法:一个人会接收到无可计数的印象,无论那些印象有多阴暗,他只会选择记住对自身境遇有影响的那些。因此,一个人的记忆就是他“一生的故事”:他会反复对自己讲述这个故事,或警告自己,或安慰自己,让他能专心实现自己的目标,用过去的经验武装自己,用已经经过考验的行动方式应对未来。日常行动之中,用记忆平缓情绪的做法体现得非常明显。如果一个人遭受了挫折,并因此而气馁,那他也会回想起之前失败的例子;如果一个人很忧郁,那么他所有的记忆都会染上忧郁的色彩;如果一个人开心而勇敢,那他所选择的记忆就与之前两位选择的截然不同——他的记忆都是愉快的,而愉快的记忆又会让他更为乐观。同样,如果一个人遇到了某个问题,那他就会调动所有的记忆,帮助自己调整情绪,应对困难。如此来看,记忆和梦都有同样的效果。很多人在面临决定时,总会梦到自己成功通过考试的场景。他们把做决定这件事看做考验,想重新找回自己成功时的心境。一个人生活方式中,心境的变化很多,但这些变化都与其整体心境的结构和平衡遵循同样的规律。忧郁的人若想起了自己之前的快乐时光和光辉时刻,就不会再觉得低落。如果他一直犹豫,那他一定是在对自己说:“我的一生都非常不幸。”他也会只回忆那些证明命途多舛的情况。记忆绝不会与生活方式背道而驰。如果一个人的优越感目标需要他感到“别人都在羞辱我”,那么他回忆时只会选择被人羞辱的场景。如果他能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那他的记忆也会随之而改变。他会想起不同的事情,也可能对同样的记忆有不同的解读。

早期记忆尤为重要。首先,早期记忆能告诉我们一个人最初的生活方式如何,它也是生活方式最简单的表现。我们由此可以判断以下几点:在家里,一个孩子是颇受宠爱的还是受尽冷待的;他经过学习后,与比人的合作程度如何;他喜欢和什么样的人合作;他曾遇到过怎样的困难;以及他是如何解决这些问题的。如果一个孩子从小视力不佳,他就会可以训练自己仔细观察事物,那么在他的早期记忆中,我们就会发现很多与视觉有关的印象。如果让他讲述自己的回忆,他可能会这样开头:“我看了看周围……”或者他会描述某些颜色或形状。如果是有运动障碍却想走路、奔跑、跳跃的儿童,那他的记忆力必然也会充满对运动的兴趣。童年时代的记忆肯定非常接近一个人最主要的兴趣。如果我们知道了一个人最主要的兴趣,我们就知道了他的目标,也知道了他的生活方式。正因如此,早期记忆才会在个人职业生涯指导方面具有重要意义。此外,我们还能从早期记忆中了解到孩子与其母亲、父亲及其他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至于这些记忆是否准确并没有太大的关系,早期记忆最大的价值在于它们代表了一个人自己的判断:比如“我还小的时候就这样了”或者“我小时候就知道世界是这样的了”。

一个人如何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他如何回忆最初的某件事,是最具有启发性的。最初的记忆会展现一个人对生活最根本的看法:可以折射出他对生活最初的态度。这些记忆是一个机会,让我们能瞥见一个人在成长之初以何为起点。在了解一个人性格的时候,我肯定要了解他们最初的记忆。有的人会拒绝回答,有的则称自己不记得某些事的顺序,但这种表现本身也揭示出一些问题。我们可以了解到,他们不愿意讨论最基础的内容,说明他们还没准备好与他人合作。大部分人还是非常愿意分享自己最初记忆的。他们把这些记忆当做单纯的事实,并没有意识到背后隐藏的含义。很少有人能理解最初的记忆,因此大部分人都会在讲述自己最初的记忆时,以平和且自然的方式,坦承自己的生活目的、自己与他人的关系以及自己对周围环境的看法。早期记忆言简意赅,但我们却可以对此进行大量探讨,这是另外值得琢磨的一点。我们可以让一个班的学生写下自己最早的回忆,如果我们知道如何解读这些回忆,那就相当于拥有了了解每个孩子时,最有价值的信息。

为了便于说明,我接下来会举几个例子,并尽力加以解释。除了他们讲述的记忆外,我对这些人一无所知——甚至不知道他们是成人还是儿童。我们在他们最初记忆中找到的意义,可以通过其性格中透露的其他表现予以验证。但我们也可以将之用于练习,锻炼自己的推测能力。我们应该知道哪些事可能是真的,应该比较不同的记忆。我们尤其应该能看出以下几点:一个人经受的训练会让他更愿意与他人合作还是更不愿意与他人合作;一个人是勇气十足还是气馁胆小;他希望被人支持、被人照顾还是充满自信,独立自主;他是愿意给予还是只想接受。

1.“因为我妹妹……”注意到最初记忆中,一个人的生存环境中出现了哪些人颇为重要。“妹妹”这两个字出现时,我们可以肯定地说,这个人深受妹妹的影响。在这个人的成长过程中,妹妹曾给他留下了一层阴影。通常情况下,我们会发现这个人与妹妹之间是竞争关系,仿佛两个人在相互比赛一样。我们不难理解:这种竞争关系给他的成长带来了更多困难。若一个孩子总是在与别人竞争,那他很难像培养合作精神或发展友谊关系时那样,表现出对他人的兴趣。然而,我们不能仓促下结论:也许这两个人只是好朋友。

“因为我妹妹和我是家里最小的两个孩子,所以我必须要等她(较小)够年龄了,才能和她一起去上学。”从这句话可以看出来,这个人与妹妹之间的竞争关系非常明显。妹妹妨碍了我!她比我小,所以我不得不等着她。她限制了我的发展机会。如果这是这段记忆的真实意义,那我们便可以推测,这个男孩或女孩的感受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危险就是有某个人限制我,阻碍我的自由发展。”写下这段记忆的可能是个女孩,因为男孩很可能不必等着自己的小妹妹一起上学,所以不会遇到这种限制。

“于是,我们是同一天去上学的。”从她的立场看,我们不能说这是最合适的教育。因为这是在告诉她:因为她的年纪比较大,所以必须得等别人。无论如何,我们总能在这个女孩对事情的解读中看到这一点。她觉得自己因为妹妹的关系而受到了忽视。她很可能会把别人的忽视归咎于某个人身上,而这个人很可能就是她的母亲。假如这个女孩因此而更亲近父亲,想成为父亲最宠爱的孩子,也实在不是什么令人意外之事。

“我记得很清楚,妈妈告诉了所有人,我们上学的第一天,她有多寂寞。妈妈说:‘我那天下午总会跑到门口去,看看孩子们回来了没有。我甚至都觉得她们再也不会回来了。’”这是对母亲的描述,显示出母亲的行为非常不明智。这是女孩子对母亲的看法。“妈妈觉得我们再也不回来了”——显然,母亲非常慈爱,而且孩子们也都知道她的关怀,然而,母亲同时也觉得很紧张、焦虑。如果我们能和这个女孩谈谈,那她肯定会说出许多母亲偏心妹妹的事。这种偏爱不值得大惊小怪,因为家里最小的孩子总是最受宠的那个。从整段最初记忆来看,我可以总结出这一点:两姐妹中年长的一个在与妹妹的竞争中,总觉得自己被妹妹妨碍了。如此,她以后很可能会有嫉妒或害怕竞争的情绪,不喜欢比自己小的女生。有些人终其一生都觉得自己已经苍老,而且很多善妒的女性面对比自己小的女性时,也会有自卑之感。

2.“我最早的记忆是,我三岁时,参加的祖父的葬礼。”这是一个女孩子写的。死亡给她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这意味着什么呢?这意味着她把死亡视作生命中最大的不安全事件,是最大的危险。从童年发生的诸多事件中,这个女生剥离出来一条定律:“祖父会去世。”我们还可能会发现,祖父很疼爱她,一直对她宠爱有加。因为祖父辈的人总会非常宠爱自己的孙辈。较之父母,祖父母很少有教养之责,于是祖父母希望自己的孙辈能亲近自己,告诉别人自己还能获得温情。在当前的文化中,老人很难体会到自己的价值,因此,他们有时会选择简单的方法说服自己,证明自己依然很重要——易怒就是其中一种方式。我们相信,这个女生还小的时候,祖父就很宠爱她,于是祖父的宠爱深深烙印在这个女生的记忆中,如此,祖父去世后,女生觉得受到了极大的打击——自己的益友兼良臣已然离世,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清楚地记得,他就躺在棺材里,一动不动,面色苍白。”我觉得让一个三岁的孩子看到去世的人并不是很妥当,至少应该让孩子有心理准备才行。我总能从孩子们口中听到他们小时候见过死去的人,这给他们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讲述这段经历的女生也没有忘记。这种孩子会努力消除或克服对死亡的恐惧。通常情况下,他们的理想是成为一名医生。他们觉得医生能比其他人接受更好的训练,能够更好地应对死亡。如果询问医生他的最初记忆,得到的回答通常会包含有关死亡的内容。“躺在棺材里,一动不动,面色苍白”——这是通过视觉记住的,所以,这个女孩很可能是属于视觉型的,喜欢用眼睛观察周围的世界。

“然后我们就到了墓地。棺材放进墓地后,我记得那些绳子从粗糙的盒子下面被拉了出来。”这个女生仍在描述自己看到的东西,因此我们可以肯定自己之前的猜测:这个女生是视觉型的。“这次经历让我极度恐惧,每次说到亲戚、朋友或熟人到另一个世界去的时候,我都会很害怕。”

这时,我们再次注意到了死亡给她留下的深刻印象。如果我有机会能跟她谈谈,我会问她:“你之后想做什么工作?”她很可能会回答说是“医生”。如果她没有给我明确的答复或想避开这个问题,那我会继续问:“你想成为医生或者护士吗?”她提到了“到另一个世界去”这种表达,我们可以看出来,她需要这样做,以平复对死亡的恐惧。我们从她的整个记忆中可以知道:她的祖父对她很好;她是视觉型的人;死亡在她的意识中占据了非常重要的地位。她从生活中提取的意义是:“每个人都会死去。”毫无疑问,这当然是事实,但并非我们每个人都对此有很大兴趣,生活中还有很多别的事情值得我们注意。

3.“我三岁时,我父亲……”一开始,这个女生就提到了自己的父亲。因此,我们可以假设,比起母亲,这个女生和自己的父亲更亲近。跟父亲亲近属于发展的第二阶段。起初,孩子对妈妈更感兴趣,因为在最开始的一两年,孩子跟妈妈的合作更为密切——孩子需要母亲,依赖母亲。一个孩子所有的心灵活动都与母亲有关。如果孩子的兴趣转向父亲,说明母亲并没有扮演好自己的角色。这个孩子并不满意自己的处境,通常是由弟弟妹妹的出生引起的。如果我们在接下来的讲述中,听到有关弟弟妹妹的事情,那现在的猜测就可以得到证实了。

“父亲给我们买了两匹矮种马。”这句话告诉我们,孩子并不是家里的独生子,我们也要注意跟另一个孩子有关的事。“他牵着缰绳,把马带回了家。比我大三岁的姐姐……”现在,我们必须更正自己之前的解读了。我们之前一直以为这个孩子是姐姐,而且她年龄确实比较小。可能妈妈更喜欢姐姐吧,因此这个孩子才会首先提到自己的父亲和礼物:两匹矮种马。

“我姐姐拉过缰绳,牵着自己的马,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在街上。”这是她姐姐的胜利时刻。“我自己的马一直跟着另一匹跑,可对我来说跑得太快了”——这就是她姐姐带头往前走的后果!——“结果我一下摔倒了,整个人趴在土上。这件事一开始还挺好的,我挺高兴的,可最后的收场真是惨不忍睹。”姐姐胜利了,她出尽了风头。我们现在可以非常肯定地说,这个女生要表达的是:“如果我不小心,姐姐就会占尽风光,我总会被打败,会摔在地上。要让自己安全的唯一方法就是先发制人。”此外,我们也能理解,姐姐已经赢得了母亲的心,这也是妹妹转而投向父亲怀抱的原因。

“之后,我成了女骑手,技术远远超过我姐姐,但什么都弥补不了最初的遗憾。”看完这一句,我们所有的假设都得到了证实。我们可以发现,姐妹之间存在着某种竞争。妹妹觉得:“我总是被甩在后面,我必须占有领先地位,必须超过别人才行。”我之前描述过这种情况,这种现象经常会出现在家中第二个孩子或最小的孩子身上——他们心中总有一个对手,而他们也一直想超越对手。这个女孩的记忆一直在强化她的态度。这种记忆告诉她:“如果有人走在我前面,他就会对我造成威胁。我必须永远保持在第一的位置。”

4.“我姐姐比我大18岁,我最初的记忆就是姐姐带我参加各种聚会或其他社交场合。”这个女生的记忆告诉她,自己是社会的一部分。可能我们之后会通过她的记忆发现,她的合作程度比其他人要高。比她大18岁的姐姐对她来说扮演着母亲的角色。姐姐才是家里最宠爱她的人,姐姐才是那个用很巧妙的方式让她对别人感兴趣的人。

“我出生之前,姐姐是家里唯一的女孩,所以她当然喜欢带着我到处跑,跟别人炫耀。”看来事情并不是我们想象得那么好。如果一个孩子总是被拿来炫耀,那她很可能会特别喜欢被人欣赏的感觉,而非为他人付出的感觉。“所以,我还特别小的时候,姐姐就喜欢带着我出去到处跑。聚会上发生的事儿,我就只记得一件:我姐姐总想让我说点儿什么。比如‘告诉这位女士你的名字’之类的。”这绝对不是教育的正确方法——如果这个女孩口吃或者不想说话,那我们真的不必惊讶。如果孩子口吃,通常都是因为大人太关注他说话的能力。因此,孩子总要先关心自己,获得赞赏,而不是和他人在毫无压力的情况下自然交流。

“我还记得,如果我当时说不出话来,回家总会被责骂一通,所以之后我就不喜欢出去和别人见面了。”我们必须完全更正之前的解读了。我们现在知道了这个孩子最初记忆背后的含义:“我被带出去和别人接触,但我发现和别人接触并不能让我快乐。这些经历让我很讨厌跟别人合作。”我们不难想象,到现在她可能还是不想和别人交往。我们很可能在这个孩子身上发现以下一点:她会觉得很不自然,会过分注意自己,认为自己必须出类拔萃才可以。同时,她会觉得这是非常沉重的负担。从小的训练让她觉得自己必须与众不同,卓尔不群,所以她很难做到平易近人。

5.“我小时候发生了一件大事。当时我才四岁左右,有一天我曾祖母来看我们了。”之前已经说过,祖母通常会宠溺自己的孙辈,但我们尚不知道曾祖母会如何对待自己的曾孙辈。“她来看我们的时候,我们拍了一张全家福,四世同堂。”这个女生对曾祖母的到访以及那张全家福记得非常清楚,由此可见,她非常看重自己的血统家谱。我们可以推断出,她非常依恋自己的家庭。如果我们推断得没错,我们之后会发现,她的合作能力仅限于与家人的合作。

“我记得很清楚,我们开车去了另个小镇,到了照相馆之后,我换了一条白色绣花的衣服。”可能这个女孩也是视觉型的。“拍全家福之前,我和弟弟先一起拍了一张照片。”这句话又让我们发现了女生对家庭成员的兴趣。弟弟是家庭的一部分,之后她可能还会讲到跟弟弟的关系。“弟弟坐在我旁边那把椅子的扶手上,手里抱着个红色的球。”这句话也说明了她是视觉型的。“我站在椅子旁边,手里什么东西都没有。”现在,我们可以看出这个女孩的主要目标了。她在告诉自己,弟弟比自己更重要。我们可以猜到,弟弟出生后,她就不再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了,也不像之前那样受宠,所以她非常不高兴。“他们让我们笑。”她这种描述的意思是:“他们想让我笑,可我怎么笑得出来?他们把我弟弟抱上宝座,给了他一个球,可他们给我什么了?”

“之后,我们拍了四世同堂的照片。除了我,每个人都努力表现出最美的样子。反正我就是不想笑。”这个女生在对家人表示抗议,因为家人对她都不够好。在这段最初的记忆中,她没忘记告诉我们家人是怎么对待她的。“让我们笑的时候,我弟弟笑得特别灿烂。他特别可爱。到现在,我都很讨厌拍照片。”这样的回忆让我们能够领悟到大多数人应对生活的方式。我们接受一种印象后,就会用它来说明一系列行动都是合理的。我们从中得到一些结果,好像这些结果就是显而易见的事实。显然,拍摄全家福前后这段时间,女生很不高兴。此外,之后她还是很讨厌拍照片。通常,我们会发现,如果一个人讨厌什么,那他总会找到理由,从自己的经验中找到些什么为自己的选择负责。这段最初的经历告诉我们两件事:这个女生属于视觉型;更重要的是,她深深依赖于自己的家庭。她在最初记忆中描述的全部情节都发生在家庭的范围内,因此她很可能并不适应社会生活。

6.“不知道这是不是最早的记忆,反正我最初的记忆之一是这样的:那年我差不多三岁半,算是意外吧。一个帮我父母工作的女孩把我和我表妹带到了地下室,让我们尝了尝苹果酒。我们很喜欢。”发现地窖里有苹果酒,确实是非常有意思的经历。这是探险的旅程。如果我们现在就要做结论的话,我们可以从以下推测中二选一:可能这个女孩很喜欢到新环境中去,她的生活方式中充满了勇气;从另一个角度看,可能这个女孩的意思是,意志坚定的人能引诱我们走上歧途。记忆之后的部分能让我们最终做出决定。“后来,我们决定再多尝一些,就自己去了地窖。”看来,这是非常有勇气的女孩,她想要独立:“不一会儿,我的腿就开始不听使唤,都站不住了。后来,我们把苹果酒打翻在地上了,结果弄得地窖里都湿乎乎的。”从这一描述中,我们看到的是禁酒主义者的诞生!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件事,我才不喜欢苹果酒和其他含酒精饮料的。”这句话让我们看到,小小的意外再次变成了整个生活态度形成的原因。如果我们通过常识思考,可能无法想象出为何这个意外会带来这样的结果。然而,这个女孩内心就认为这是自己不喜欢酒精类饮料的原因。我们很可能发现,她是懂得吸取教训的人。可能她非常独立,知错就改。这种性格特质贯穿着她整个人生。仿佛她在说:“我确实犯了错,但我犯错之后就会积极改正。”果真如此的话,那她真的堪称是个好榜样:积极、充满勇气、努力改善自身境遇,还总是会寻找最佳的生活方式。

我们只是通过这些例子锻炼自己推测的艺术。确定自己的结论正确与否之前,我们需要看到更多内在人格的外在表现。我们现在再通过几个例子练习一下。这些例子让我们明白,一个人的性格与其外在表现有内在一致性。

我之前有个病人,他已经三十五岁了,是个神经症患者,有焦虑症。这个男人只要离开家就会倍感焦虑。虽然他断断续续地总在找工作,但只要一到办公室,他就会一直念叨,一直叫喊,只有晚上回家,和妈妈坐在一起时,才会安静下来。我让他描述自己的最初记忆时,他说:“我记得那时我四岁,就坐在家里,靠着窗户,看着街上的景象。看到那么多人在工作,实在是件有意思的事。”这个男人想看别人工作,但他自己只想坐在窗户边上看着。要是想帮助他改变自身情况,就只能让他相信,自己可以通过与他人合作,共同完成工作。但在当时,他一直觉得倚仗别人的支持是生活唯一的方式。我们必须改变他的整个人生观。责备他根本毫无益处,用药物或腺体提取物也无济于事。然而,他的最初记忆让我们能更轻松地告诉他,他对哪种工作可能会更有兴趣。这个人的主要兴趣在观察。我们发现他的近视很严重,因此,他会更专注才能看清楚。面对职业方面的问题时,他总是想继续看下去,而不是着手工作。然而观察和工作二者并不冲突。他痊愈后,开了间画廊,这也完全符合他的兴趣。通过这种方式,这个男人找到了自己在社会分工中的位置,之后也可以做出自己的贡献。

曾有一个患者三十二岁时来找我治疗。他患有癔症性失语,除了嘶嘶哑哑的声音,根本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两年。两年前,他踩到香蕉皮滑倒了,一下撞在了出租车的玻璃窗上。之后,他不停地吐了两天,接着就患上了偏头痛。他当时确实是有脑震荡的症状,但由于嗓子没有器质性损伤,所以脑震荡并不是他说不出话的原因。此后整整八周的时间,这个人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这次意外闹到了法庭上,现在还没判决。他把这次意外的责任完全推到了出租车司机身上,把出租车公司告上了法庭,要求赔偿。我们不难理解,如果他真的因此而丧失了某种能力,那么他在诉讼中的胜算就会大一些。不用说,他是想欺骗别人,而且他也没有大声说话的必要。也许那次意外确实让他震惊到说不出话,但他也没觉得自己有必要做出改变。

这位病人曾看过一位喉科专家,但专家检查了一番也没有找到病因。我让他讲讲最初的记忆时,他这样回答:“我当时在摇篮里,平躺着。我记得看见摇篮的挂钩掉了,摇篮一下子掉下来,我摔得很严重。”没人喜欢跌倒的感觉,但这个人却一直在强调这一点。这说明他的注意力一直放在跌倒的危险上,这就是他的主要兴趣。“我掉下来的时候,门开了,我妈妈走进来,一幅惊慌失措的样子。”他明白自己跌倒了这一点吸引了母亲的注意力,但这段记忆同时也包含指责的意思——“她没照顾好我。”同样,出租车司机和出租车公司也对他的跌倒负有责任,因为他们都没有尽心照顾这位患者。被宠爱的孩子总会有这种生活方式:他会想尽一切办法让别人负责。他之后讲到的回忆也说明了同一种情况。“五岁时,我从二十英尺高的地方摔下来,最后一块大板子还压在了我身上。有五分钟我都说不出话来。”看来,这个人非常善于说不出话。他就是训练自己用摔倒做借口,逃避工作。我们并不觉得摔倒是失语的原因,但好像在他眼里就是这样。他对这种技巧运用纯熟,现在只要他一跌倒,马上就会说不出话来。如果这个病人明白问题出在哪里,就肯定会不药而愈:摔倒和失语之间根本没有必然联系。尤其要让他明白,发生意外之后,没必要两年都嘶哑着说话。然而,在接下来的这段记忆中,这位患者向我们说明了为什么他不能理解这些事情。“我妈妈出来了,”他继续说,“看上去非常激动。”他提到的两段记忆中,都描述了因为自己跌倒而吸引了母亲注意力的情况。他是那种希望被宠爱的孩子,想成为别人注意力的焦点。我们现在明白了,他需要别人为自己的不幸付出代价。如果其他被宠爱的孩子身上发生同样的意外,可能也会做同样的事,不过其他人的症状可能不是语言障碍。语言障碍是我们这位病人的特殊表现,是他从经验中建立起的生活方式的一部分。

另一个找我就诊的患者二十六岁,但一直抱怨找不到满意的工作。八年前,他父亲让他进入了经纪行业中,但他一直都不喜欢这份工作,最近终于辞职了。之后,他想找别的工作,可一直碰壁。此外,他还说自己有失眠的问题,总有自杀的想法。离开经纪行业的工作后,他离开家到另一个城市找了份工作。然而,不久之后,一封说母亲病重的家书传来,他便回去和家人一起生活了。

从这段经历中,我们已经可以推测出,患者的母亲对他宠爱有加,可父亲却对他非常严厉。我们可能会发现,他的生活就是对父亲威严的反抗。我问他在家中排行第几时,他说自己是最小的孩子,也是家中唯一的男孩。他有两个姐姐,大姐总对他颐指气使;二姐也没什么两样。患者的父亲一直对他相当严格,因此,他觉得家庭对自己的束缚和压迫非常严重。一家人里,只有母亲是他的朋友。

这位患者十四岁才去上学。之后,他的父亲把他送到了农业学校。因为父亲打算买下一个农场,患者毕业后,就能到农场帮忙了。患者在学校的表现非常好,但他下定决心不肯当农夫。于是,父亲便安排他进入了经纪行业。奇怪的是,他竟然在这个行业中熬了八年——他给出的理由是:他都是因为母亲才坚持下来的。

患者小时候一直非常邋遢,而且非常胆小,既怕黑暗又怕孤单。每次听到谁说哪个孩子邋遢,那我们就一定要弄明白是谁一直帮他打扫的;每次听到谁说孩子怕黑,不喜欢一个人独处,我们就一定要弄明白他吸引了谁的注意力,谁会安抚他的情绪。对这位患者而言,安抚他的人就是他的母亲。患者觉得交朋友并不简单,但在陌生人之中也觉得很自然。他从未谈过恋爱,对谈恋爱也没什么兴趣,更是没想过要结婚。他觉得父母的婚姻很不幸福,这也就是他自己不想结婚的原因。

然而,他的父亲还是强迫他继续从事经纪行业。虽然他自己很想到广告界施展拳脚,可他却说服自己,家人不可能给他钱,让他追求自己的事业。每次,我们都能看出来,他所有行动的目的都是反抗父亲。在经纪公司时,他从未想过用自己挣的钱学习广告业的相关知识。他现在才想进军广告业,无非是要对父亲提出新要求。

他最初的记忆明显告诉我们,被宠爱的孩子会如何反抗严格的父亲。他记得自己在父亲的餐馆中工作的时日。他喜欢洗碟子,喜欢把碟子从一张桌子拿到另一张桌子上。他喜欢摆弄碟子这件事让他的父亲大为光火,在诸多客人面前扇了他一巴掌。患者用这段早期经历作为父亲是敌人的证据,他的整个人生也变成了反抗父亲的战争。他并不愿意工作,只要能伤害自己的父亲,他就心满意足了。

至于他要自杀的念头也不难理解。每个自杀的念头背后都是对别人的谴责。他之所以想要自杀,其实是想说:“一切都是我父亲的错。”他对自己工作的不满,但也会把矛头指向自己的父亲。父亲提出的每个计划,作为儿子的他都会反对,但他已经被宠坏了,无法独立创业——因为他并不是真正想工作,他只想玩耍。不过,他愿意和母亲合作。然而,他对抗父亲的事,又怎么解释他失眠的症状呢?

如果他睡不着觉,第二天就没精力工作。他父亲等着他去干活,但他非常困倦,根本一点儿都不想动。他当然可以说:“我不想工作,我不想被人强迫。”可他心里惦记着母亲,家庭的财政状况也非常不好。如果他拒绝工作,家人就会觉得他无可救药,会拒绝对他施以援手。他必须得为自己找个借口,于是他就用了这种手到擒来的症状——失眠。

开始,他说自己从来不做梦,不过后来又想起来自己经常会做的一个梦。他梦见有人一直往墙上扔球,然后球总是会弹回来。这个梦看似没什么重要性。这个梦和他的生活方式之间有什么联系吗?我问他:“后来呢?球弹开之后你是什么感觉?”他告诉我们:“每次球一弹开,我就醒了。”现在,他说出了自己为什么会失眠。他用这个梦作为叫醒自己的闹钟。在他的想象中,每个人都想敦促他,想强迫他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他的梦里有个人朝墙扔球,球弹开的一瞬间他就会醒来。结果,他第二天就会觉得特别疲惫。通过这种迂回的方式,他打败了自己的父亲。如果只看他和父亲之间的对抗,他能发明这样的武器也算是非常聪明。然而,他的生活方式无论对他自己还是对别人来说都不算完美,我们必须帮他改变这一点。

我给他解释了这个梦之后,他就再也没做过这个梦了。不过,他告诉我,他还是会在夜里突然醒来。这个患者知道,有人能通过这个梦看穿自己的目的,所以再也没有勇气做这个梦了,但他第二天还是会觉得非常疲惫。我们可以怎样帮助他呢?唯一可能的方式就是让他和父亲和解。只要他的兴趣还停留在惹怒父亲、打败父亲上,那一切都不会好转。和之前一样,我开始非常支持病人的态度。“看来是你父亲大错特错了,”我这样说,“他根本不应该用他自己的权威专横地对待你。可能他才是那个有问题的人,他才是应该接受治疗的人。可你能做些什么呢?你总不能指望他会变吧。假设下雨了,你会怎么办?你会打伞,或者叫个出租车对吧?因为你根本就不可能跟雨作对或者想控制雨。现在你就是在白花力气跟雨较劲。你觉得这就是证明自己有能力的方式,你觉得这样就赢了,可到最后,这种胜利伤害的还是你自己。”我指出了他所有表现背后的一致性——他对自己职业的忧郁、他要自杀的念头、他离开家的举动还有他失眠的症状。我告诉他,上述各种表现,都是他在用惩罚自己的方式惩罚父亲。

我还给他提了一个建议,“今天晚上睡觉的时候,你想象一下这样的场景:你晚上还是会时不时地醒来,这样你明天就会特别疲惫。接着,你根本累得没法工作,然后你父亲就被气疯了。”我是要让他面对事实。他主要的兴趣点就是激怒父亲、伤害父亲。如果不能阻止这种抗争,那任何治疗都没有意义。他是个被宠坏的孩子——我们能看出来这一点,现在他自己也明白这一点。

这种情况与所谓的俄狄浦斯情结非常相似。这个年轻人一直忙着伤害自己的父亲,所以总是依附于自己的母亲。不过,这种情况与性无关。母亲宠爱他,父亲却没有表现出半点怜爱。他所接受的训练都是错误的,对自身处境的解读也是错误的。他遇到的困境与遗传没有半点关系。他的烦恼并非来自野蛮人杀死部落首领的本能,而是从个人经验中创造出来的。这种态度可能出现在任何一个孩子身上:只要孩子的母亲宠爱他,同时父亲非常严厉就可以了。如果孩子反抗自己的父亲,无法独立解决面前的问题,我们就会知道,孩子采用这种生活方式简直是手到擒来。 /bxFCGlLNrSJVedeIJmlJy3AaJeAMn1SZTg5wqD3H+ds1em4LNiDNm0MKewFbYZ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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