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竹声中一岁除,新桃总把旧符换。过了年,蔡东藩又来到上海,走进汤寿铭的办公室,把一百二十回《民国通俗演义》书稿递到了汤寿铭手中。
汤寿铭喜出望外,拉着蔡东藩的手说:“这下可好了!你再不来,读者都快要闹到书局来了。哎,也怪我自己,上次那事没有处理好。”原来,民国演义前两卷付印后,许多读者都等着往下看。等得时间长了,就往书局写信催促。
“哦,今天我做东,算是对蔡先生的赔礼,也感谢蔡先生为书局送来及时雨。弃疾,你也一起去。”汤寿铭说道。
蔡东藩这才瞥见边上还坐着一个人。此人身穿长袍,身材瘦长,三十来岁左右。那人站了起来,向蔡东藩拱了拱手道:“敢问,先生莫非就是蔡东藩?”
“正是鄙人。你是……”蔡东藩也拱手道。
“在下许廑父。说来,我们还算得上同乡。”
“哦,你就是人称‘许一万’的许先生,失敬失敬。”蔡东藩欠腰道。
许廑父,名与澄,字弃疾,萧山浦沿人。他游历甚广,先是奔走军政界,谋升斗之食。1920年,得亲戚帮助,南下广东,任粤都莫荣新秘书,后因陈炯明倒戈,莫荣新被迫下野,他又回到上海靠写作为生。其作品多以言情为主,文笔快捷,据说一夜可得万字,以致在小说界搏了个“许一万”的名声。
同是写书人,席间蔡东藩就和许廑父谈论起小说来:“许先生,我不敢苟同你们鸳鸯蝴蝶派的小说主张。”
“请蔡先生指教。”许廑父谦逊地说。
蔡东藩也毫不客气,说道:“你们的作品不是才子佳人式的言情小说,就是铁马金戈式的武侠小说,或者是揭秘猎奇式的社会小说,内容不可谓不庸俗,这于社会又有何益呢?”
“蔡先生,我很敬佩你。你的历史演义小说以史为本,并敷演其大义,可起到以史为鉴、教育民众的目的。但是,蔡先生,我也不得不说,其实小说的功能应该是多方面的,除了教育功能,尚有娱乐、消闲功能,不过各人的看法不一而已。更何况我们的小说也在劝民众弃恶扬善啊。”
“这倒也是。”蔡东藩沉默了。
可许廑父却有些不依不饶,又说道:“蔡先生,演史也少不了虚构。你的历史小说是不是也该放放足,多敷演些情节,或许更能取得使人目骇神夺、如痴似醉的效果?”
“呯”的一声,蔡东藩拍案而起,愤然言道:“正史尚直笔,小说尚曲笔,体裁原是不同!当今世人之所以厌烦阅读正史,正是因为曲笔的小说太多的缘故。可徐懋功未作军师,李药师何来仙术?敷演些子虚乌有的情节,增人知识则不足,乱人心术却有余!演义者,正史之佐翼也。与其文胜而失其实,毋宁质胜以存其真。”
“百花宝卷初放开,诸佛悠悠家中来。两位,走,我们听宣卷去。”汤寿铭见两人争论不休,便拉起俩人的手,去了另外的茶楼。
宣卷,是“宣讲宝卷”的简称,原为宗教的“俗讲”形式,后转为说唱世俗故事为主的娱乐性文艺形式,清末流行于绍兴及其周边农村。蔡东藩只听说过这一文艺形式,却未曾身临其境,倒也十分有兴致。更让他诧异的是主宣人竟然是天乐乡人。
汤寿铭介绍说,我们这位同乡,名叫王宝庆,是天乐乡墅上王村人,幼年丧父,随继母靠耍技艺进入上海“十里洋场”。不久,继母病故,幸为街头艺人罗禹卿收留,学习宣卷,才有了生计。
听罢王宝庆的身世,蔡东藩回想自己的当年,不由地唏嘘长叹。
却说三人进了茶楼,只见楼内顾客寥寥。三人挑了个座位坐下,刚点好了茶水,乐队已奏响了乐曲。奏毕,“啪”的一声醒木脆响,王宝庆开始说唱宣卷了。
蔡东藩三人一边品茗,一边听说唱,已是把那场争论置于脑后了。两个多小时后,王宝庆已唱到了“今且宝卷暂停歇,再把弥陀念几声,愿以此功德,普及与一切,消灾增祝寿,念佛保延生。”
蔡东藩本想与王宝庆叙一叙乡谊,却见台上已忙着收拾行当了。汤寿铭告诉蔡东藩,这是要转场了。
蔡东藩听了,心中暗叹道:“再多把弥陀念几声,又怎能增人福寿呢?唉,即便儒者也以治生为第一义啊。”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王宝庆后来成了苏州文书的创始人,其作品被多家电台看好,灌制了许多唱片。
无丝竹之乱耳,有案牍之劳形。蔡东藩一回到临浦,顾不上疲累,就开始构思起了宋史演义。
一日,蔡东藩正写完宋史演义的“总帽”,孔孝赓、何丙藻又捷足先登来看“演义”了。
“蔡大才子,宋史开笔了吗?”何丙藻问道。
蔡东藩微微一笑,说:“得国由小儿,失国由小儿。正揭了衣领,提了纲呢。”
“宋朝的故事可多了,狸猫换太子多精彩啊。”孔孝赓端起茶杯,抿了口茶。
谁料孔孝赓此言一出,引得蔡东藩哈哈大笑。蔡东藩笑罢,摇头说道:“谬谈!何来狸猫换太子?又关包拯什么事?”
孔孝赓不解地问道:“蔡兄,为何这般说?”
“仁宗认母,史书确有所载。可刘后并没有用狸猫换太子,所作所为也可圈可点,只是割断仁宗母子之情实属不近人情。仁宗认母时,包拯还只是一介布衣。捕风捉影,岂能尽信?”
何丙藻点了点头,而孔孝赓却有些不甘心,说道:“多好的一则故事,被你否了。那水泊梁山的故事呢?”
蔡东藩把茶杯轻轻一放,说:“宋江确有其人,可并不似《水浒传》中有那么大势力、大经营。且据宋史载,张叔夜降宋江于海州,而《水浒传》中却通篇没有‘海州’二字,这岂非咄咄怪事?山阴俞万春之《结水浒全传》又写宋江被张叔夜擒拿正法,杭城又确有张顺祠、武松墓,既已被灭,又怎来杭州?”说到这,蔡东藩自己也陷入了思考。
“瞧瞧,照蔡兄这么一说,《水浒传》又打折扣了。那你的‘宋史演义’中不记了?”孔孝赓偏着头抽起了烟。
蔡东藩听了,微笑着说:“水浒、红楼,无非假托,明眼人取而阅之,钩深索隐,煞费苦心,还不能洞烛靡遗,何况一孔之士?我写‘演义’,虽言通俗,却力求确凿。宋江之事我必然要写的。”“好。再过些日子,来看你蔡兄的‘水浒传’。”孔孝赓拉着何丙藻的手告辞而去。
望着孔孝赓怏怏不乐离去的模样,蔡东藩若有所思。一会儿,他捉笔写道:
若夫宋代小说,亦不一而足,大约荒唐者多,确凿者少。龙虎争雄,并无其事,狸猫换主,尤属子虚;狄青本面涅之徒,貌何足羡?庞籍非怀奸之相,毁出不经;岳氏后人,不闻朝中选帅,金邦太子,曷尝胯下丧身?种种谬谈,不胜枚举。而后世则以讹传讹,将无作有,劝善不足,导欺有余。为问先民之辑诸书者,亦何苦为此凭虚捏造,以诬古而欺今乎?此则鄙人之所大惑不解者也。夫以官书之辞烦义奥,不暇阅,亦不易阅,乃托为小说演成俚词,以供普通社会之览观,不可谓非通俗教育之助;顾俚言之则可,而妄言之亦奚其可乎?
流光逝水,转瞬经旬。孔孝赓果然偕同何丙藻来看蔡氏的“水浒传”了。蔡东藩把正写着的十来张纸递给了孔孝赓。
孔孝赓接过纸,掂了掂,哂言道:“这就是蔡兄的‘水浒传’?”
蔡东藩点了点头。孔孝赓正待说话,何丙藻已拿过了纸,看了起来:
且说宋江系郓城县人,表字公明,曾充当县中押司,平时性情慷慨,喜交江湖朋友,绰号遂叫作及时雨。嗣因私放盗犯,酿成命案,为了种种罪证,致遭捕系。当有一班江湖好友,救他性命,迫入梁山泊上,做个公道大王。梁山泊,在郓城、寿张两县间,山形突兀,路转峰回,周围约二十五里。冈上恰有一方旷地,足容千人居住。冈下有泊,可汲水取饮,虽旱不干。古时本名良山,因汉梁孝王出猎于此,乃改名梁山。宋季朝政不明,吏治废弛,贪官污吏,布满各路,盗贼乘时蜂起,所有淮南、京东一带,无赖亡命之徒,落草为寇,便借这梁山为逋逃薮,只因幺幺小丑,随聚随散,所以不甚著名。至宋江入居此山,由群盗推为首领,立起什么水浒寨,造起什么忠义堂,托词替天行道,哄动居民,于是梁山泊三大字,遂表现出来。看官试想,这宋公明既没有偌大家私,山上又没有历年积蓄,教他如何替着天,行着道?他无非四出劫掠夺些金银财宝,作为生计,不过他所往劫的,多是富而不仁的土豪,及多行不义的民贼,因此京东一带还说宋江是个好人。
随后,蔡东藩在演义中只写了张叔夜招降宋江及宋江攻打杭州的事。何丙藻看完,默默地把书稿递给了孔孝赓。
孔孝赓看也不看,就把书稿搁在桌上,说:“薄薄几张纸,屈死施耐庵了。”
蔡东藩一听,便正色道:“施耐庵所书多系哄托,并非件件是真,不过笔墨甚佳,更兼金圣叹叹‘天下之文章,无有出《水浒》之右者’,所以流传至今,脍炙人口。可我写历史演义,是愿附史家之羽翼。余邵鱼不就声称‘非敢献奇搜异,盖欲使浅夫鄙民尽知当世之事迹也’吗?”
孔孝赓正要反驳,何丙藻已扯开了话题,说:“清明快到了,我们一起去杭州祭扫岳王,如何?”
蔡东藩沉吟了片刻,说:“我就不去了,一来要赶写‘演义’,二来也要去看看晚霞她们。”
三人又聊了一会儿,何丙藻、孔孝赓便告辞了。蔡东藩又为宋江起事写下了评述,他认为:
方腊、宋江,虽皆亡命之徒,而非贪官污吏之有以激之,则必不能为叛逆之举。就令潜图不轨,而附和无人,亦宁能孑身起事?盖自来盗贼蜂起,未有不从官吏所致,苛征横敛,民不聊生,则往往铤而走险,啸聚成群,大则揭竿,小则越货,方腊、宋江其已事也。
过去,大家在评论蔡东藩时,众口一词说他对农民起义的评价大有问题。今天对这个“结论”恐怕要进行具体分析,不能因为挂上农民起义的招牌,就予以全盘肯定。不是吗?李若水曾有诗云:“去年宋江起山东,白昼横戈犯城郭。杀人纷纷翦草如,九重闻之惨不乐。大书黄纸飞敕来,三十六人同拜爵。狞卒肥骖意气骄,士女骈观犹骇愕。”
不过,蔡东藩对宋朝的评价倒是蛮高的。他认为宋朝的善政有五种:第一种,是整肃宫闱,没有女祸;第二种,是抑制宦官,没有阉祸;第三种,是睦好懿亲,没有宗室祸;第四种,是防闲戚里,没有外戚祸;第五种,是罢典禁兵,没有强藩祸。不但汉、唐未能相比,就是夏、商、周三代,恐怕还逊他一筹。只不过北宋抑兵太过,外乏良将;南宋任贤不专,内乏良相,才弄得举国授虏,寸土全无。
有道是路远无轻担。长期伏案写作,加上营养不良,已逾不惑的蔡东藩,写完《宋史通俗演义》时,已酷似一副晾衣架子,形销骨立,神情憔悴,看上去就像一个六十多岁的小老头。
就是这么一位“小老头”,还曾挺身而出,阻止过新文化运动骨干敲菩萨、毁宗祠之举。
1922年,距陈独秀等人倡导“国人而欲脱蒙昧时代”的新文化运动,已经整整五年。在宣中华、傅彬然、孔雪雄等人的大力呼吁下,萧山也掀起了新文化运动。
孔雪雄是临浦自由孔人,出生于一个普通的泥水匠家庭,1920年毕业于浙江第一师范学校。这所学校是浙江新文化运动的发祥地。孔雪雄曾一度加入早期的社会主义青年团组织,后来又在沈定一创办的衙前农村小学任教。该年,他带领一班志同道合者,敲菩萨、毁宗祠、兴学校,在当地造成了很大的影响。
一日,蔡东藩正蜗居在书斋中。孔孝赓匆匆赶来,一把拉住蔡东藩就往自由孔跑。路上,蔡东藩才知道孔雪雄正带着几个人在砸自由孔的孔氏宗祠——文在堂。
蔡东藩、孔孝赓一路小跑,赶到了文在堂。文在堂前已拥满了人群,人声鼎沸,不少村民聚集在祠堂门前,意图阻拦孔雪雄等人。
此时的孔雪雄正一脚踏在已被砸为两段的“源远”石碑上,情绪激昂地与村民们理论着。
蔡东藩挤进人群,把孔雪雄拉到石桥边,问他为什么要砸文在堂。
孔雪雄一副怒火攸炽的模样,振声道:“蔡先生,我们国家为什么会落后?就是被儒家思想给禁锢了。不打倒孔家店,怎么能树起民主、科学这两面旗帜?”
蔡东藩听了,反问道:“雪雄,你以为砸了文在堂,村民们的思想就解放了?”
“这,这……”孔雪雄被问住了,看着蔡东藩,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
“雪雄,来,我们坐下说。”蔡东藩拉着孔雪雄坐下,又说道:“倡导民主、科学,这本身没有错。可怎样来倡导?关键还在于开民智啊。民智不开,即使你们再多砸几个宗祠,也无济于事啊!你说是吗?”
孔雪雄微微颔首。蔡东藩见状,便循循善诱道:“况且,这是建于明代的古迹,砸了就难以复原了。兴学校,开民智,才是你们的正道啊!”
孔雪雄站了起来,默默地看了蔡东藩几眼,就招呼着人走了。
后来,孔雪雄办起了自由孔农村小学。可惜的是,这文在堂后来还是毁于“文化大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