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在一片蛙鸣声里,蔡东藩又琢磨起了演义:“清朝是满族人建立起的政权。在中国历史上,第一个以少数民族统治者为主的政权,就是元朝了。对,就写《元朝通俗演义》罢!”
主意既定,蔡东藩就马上行动了起来。他先是找来了《元史》,细读之后,感觉记载的史事多疏略,且流于草率。的确,在我国的正史中,《元史》的品质较为低劣。清代学者钱大昕曾说:“古今史成之速,未有如《元史》者;而文之陋劣,亦无如《元史》者。”“绍兴师爷”中最为有名的汪辉祖在其所撰的《元史本证》中竟指出《元史》的诸多歧误共有三千七百余条。
为了考证这朝史事,蔡东藩好不容易收集了《皇元圣武亲征记》《元秘史》《丙子平宋录》《庚申外史》等书籍。可一一读罢,他多多少少有些失望了。他觉得前面的两本书“语乃鄙俚,脱略亦多”,而后面的两本却只是些“一斑之窥,无补全史”。于是,他只得在正史与稗史之间做起了审慎的参证工作。
一日晚饭之际,韩氏把蔡东藩从书室里叫了出来。蔡东藩拿起筷子夹了口菜,嘴里却念念有词着:“谔楞,乌格楞,诃额仑,乌格楞,诃额仑……”
韩氏不知他在说些什么,便问道:“叽里咕噜的,说什么呢?”
蔡东藩先是一愣,后才明白过来,说道:“吃饭,吃饭。”
原来他嘴里念叨的“诃额仑”是成吉思汗的母亲,由于来自蒙古语,各书中的译名就产生了不一致。不仅人名如此,地名、官职名也是如此,甚至成吉思汗的生卒年份也不一致,显得十分紊乱。
这让蔡东藩着实推敲了好一阵子。为了让读者不至于产生歧义,他在书中花了不少注释的笔墨。如第三回写帖木真时,下注道:“亦作铁木真,《元史》作特种津。”
总算搞清楚了这些译名,他才动起笔来。但写到蒙古西征时,他又停下了笔。在历史上,蒙古军曾三次西征,属于世界性的重大历史事件。第一次西征是成吉思汗率四个儿子亲征,前后用了八年时间,占领了今日的中亚细亚、里海与黑海北岸,并占领了乌拉河、伏尔加河流域,建立了钦察、伊利、察合台、窝阔台四个汗国。
可如此重大的历史事件,在中文史上却没有详尽记载。蔡东藩是个严肃的写书人,不愿生编乱造,就只得掇笔了。
“难道就这样流产了?”蔡东藩犹如热锅蚂蚁,焦躁不安。韩氏劝他到外面去散散心。
听了韩氏的劝,他来到了杭州,走了不下十家书店,都没有找到元史资料,蔡东藩有些心灰意冷了,打算到复兴门外抄些布告就回临浦。
皇天不负有心人。在复兴门处的一家书店里,总算让他找着了一本《元史译文证补》。
《元史译文证补》的成书过程也颇有一番周折。话说八国联军占领北京期间,有好事者曾赋诗云:“千万雄兵何处去,救驾全凭一女娃。莫笑金花颜太厚,军人大可赛过她。”此女就是赛金花,而《元史译文证补》即为赛金花的丈夫洪钧所撰。洪钧在出使德、俄、奥、荷四国时,发现了大量的蒙元资料,可随行之人却无人能译,他只能去询问各国驻俄的使臣,“习其声音,听其议论”,才译成中文。洪钧归国后继续修订整理,不幸未及全部定稿而病卒。临终前,他将已定稿的清本托付给陆润庠,而将稿本交其子保管。不久,其子亦病故,稿本散失。陆润庠于光绪二十三年(1897年)将清本刊行,目录上分三十卷,其中十卷有目无书。
《元史译文证补》采拉施哀丁的《史集》、多桑的《蒙古史》等资料,复据汉文史料考释而成,开创了利用域外史料与汉文史料互补互证的方法。陆润庠曾在序言中说:“有元西域武功之盛,卓越前古,观于此书亦可知正史之遗漏。”
因此,当蔡东藩见了此书,如同看到了一缕闪亮,便心急火燎地买下了书,心满意足地回到了临浦。
事实上,这本书确实帮了蔡东藩的大忙。因为书中不仅详细记录了蒙古西征之事,还记有四汗分封及存亡的始末。于是,他在杉木书桌上摊开了一大摞资料,又如流水般写了起来。后来,他自己也说:
本年春,以橐笔之暇,偶阅东西洋史籍译本,于蒙古西征之时,较中史为详,且于四汗分封,及其存亡始末,亦足补中史之阙,倘所谓礼失求野者非耶?不揣谫陋,窃欲融合中西史籍,编成元代野乘以资参考。
只是他写书,常常被生活所打断。这不,原来就是病秧子的韩氏又病了,家里的经济马上又入不敷出了。
无奈之下,蔡东藩只得又停下了笔,谋起生计来了。虽然临浦商贸发达,可他书生脾气,又没有经济头脑,只能看着人家赚钱。思来想去,他想到了老本行,招收几名学生,边教书,边写演义。
蔡东藩把这一想法告诉了韩氏。韩氏也无法可想,便对蔡东藩说:“本来你就瘦弱,这样一来,你吃得消吗?要不,我就不吃药了?”
蔡东藩知道妻子担心自己,就安慰说:“没关系,轻车熟路了。不过,你的病这样长期下去也不行。我看,不如我们一起去采草药,你也可趁这个机会认识几种草药。以后,你也可以自己去采,自己熬来喝,这对你的病有好处,我也可安下心来教书、写书。”
韩氏还是担心蔡东藩的身体,就去亲戚家借了些钱,让蔡东藩不用招学生,安心写书。
蔡东藩写书也越来越节省了。为了节约纸张,他把字写得很小,每张白色元书纸约写二三千字。所用的笔墨相当简陋,一支小绿颍笔,笔尖大都被墨裹住,只剩下一截笔尖了,他也舍不得换;一块砚台,中间被磨成了一个凹坑,还继续使用。
写书之余,他还带着韩氏去采草药。一来二去,韩氏就会自己去采草药了,也慢慢学会了调理自己,病竟逐日好转了。
妻子的病好些后,蔡东藩方觉放怀,笔尖也更快了。到了12月份,一部六十回,三十六万字的《元史通俗演义》完成了。他对元朝的总结是:
开疆容易守疆难,
文治无闻运已残。
八十九年元社稷,
徒留战史付人看!
蔡东藩把书稿寄给了会文堂书局。书局来信说,元史中的人名、地名等难校对,叫蔡东藩赴上海一趟。
年底,蔡东藩到了上海,校对一遍后,《元史通俗演义》于1920年1月出版。蔡东藩自谦地说:
事皆有本,不敢臆造,语则从俗,不欲求深。而于元代先世及深宫轶事,外域异闻,凡正史之所已载者,酌量援引,或详或略,正史之所未载者,则旁征博采,多半演入,茶余酒后,取而阅之,非特足供消遣,抑亦籍广见闻,海内大雅,其毋笑我芜杂乎?
然而,自此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内,后人再要读元史,非读他的这一部不可。中国史学研究所所长吴泽教授曾在《蔡东藩〈元史演义〉的史料学研究》一文中说:
一本历史演义书,能如此地重视史料与史料学,可见其史学修养有素,自非一般小说演义作家所能出此手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