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黄晚霞进了门,蔡东藩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许多。这不,又到了“一曲笙歌春如海,千门灯火夜似昼”的元宵佳节。虽然没有张灯结彩,黄晚霞却也制作了一个简易的灯笼,给家庭增添了不少的节日气氛。
留青别集
一家四口聚在了灯笼旁。黄晚霞抱着女儿对震濆说:“今晚,让爹给你猜灯谜,怎样?”
“好,爹,您快说。”
蔡东藩看了黄晚霞一眼,说道:“好,震濆,可听仔细了。子袭父职,打一地名。”
震濆胡乱地猜了一通,怎么也猜不出。蔡东藩只好说道:“绍兴。”
“为什么是绍兴?”震濆不解。
“希望能绍祚中兴啊。”
震濆嘟着嘴说:“我猜不了,您让娘猜吧。”
“好。贤内助,打四书一句。”蔡东藩咧着嘴看着妻子。
黄晚霞绞尽脑汁也猜不出。蔡东藩起身,拱手道:“可妻也。”
“贤内助,可妻也。哈,我知道了。”震濆边拍着手边又问道:“爹,灯谜是怎么来的?”
“《委巷丛谈》中说,‘杭人元夕,多以谜为猜灯,任人商略’,灯谜这个名词就出现了。灯谜也叫灯虎,说来有个传说故事……”蔡东藩就为震濆讲起了“笑面虎”的故事。
蔡东藩讲完了故事,黄晚霞嗔道:“书呆子,你出的谜都是文绉绉的。我们怎么猜啊?”
“行。晚霞,你猜。一夜夫妻百日恩,打礼记一句。”说完,蔡东藩已抿着嘴笑了。
过完其乐融融的元宵节,又到了万物苏醒时。阳春三月,春山春水到处呈现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色。蔡东藩一家与金锦生家、李谟铿家合租一条花廊大船去所前池头池山上祭祖。
扫完墓,蔡东藩一家趁兴前往附近的越王峥踏青。
一路上,蔡东藩耳盈鸟语,目满青枝,早已按捺不住诗兴,吟了起来:“高田二麦接山青,傍水低田绿未耕。桃杏满村春似锦,踏歌椎鼓过清明。”
黄晚霞也懂些诗文,也吟道:“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惆怅东栏一枝雪,人生看得几清明?”
蔡东藩听了,觉得此诗有些颓废,便叫震濆也吟一首。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震濆脱口而出。
蔡东藩欣喜地摸了摸震濆的头,说:“孩子,我们家的苦难一半因亲人得病而起。良田千亩,不如薄技在身。你去学医,好吗?”
震濆点了点头。
到了山顶,站在跑马岗上,蔡东藩给妻儿讲起了越王峥的传说。相传春秋吴越争霸时,越王勾践兵败,栖兵于此。越王为迷惑围山的吴军,用几匹战马在山冈上不停地环绕奔跑,伴以兵士嘶吼,仿佛千军万马,使吴军不敢贸然上山。所以,这里叫跑马岗。
三人看了饮马池和淬剑石,便转到西北角。
震濆见一块岩石,赫然有着一个洞,就问蔡东藩:“爹,这是什么?”
“这是仙人洞,相传宋朝时一个叫葛庆隆的,在这洞里修炼过。”
震濆还要问,只见走过来一对夫妻,俩人恭恭敬敬地向仙人洞拜了几拜。然后,这女的就转过身去,背着洞,摸出一枚铜钱来,向着洞口掷去。
“当啷”一声,铜钱扔在洞外,落在了地上。那男子“唉”的一声,也不去捡铜钱,转身离去。女的眼眶里浸满了泪水,默默地跟着男子去了。
震濆不明所以,问道:“爹,他们这是干么?”
蔡东藩笑了笑,答道:“民间有个说法,只要把钱掷进洞内,就能个大胖儿子。也是说说而已罢了。”
话音刚落,只见黄晚霞也似刚才那个女子,虔诚地拜了几拜,背转身去,掷出了一枚铜钱,铜钱正好落入洞中。
“哈哈,中了。”黄晚霞一时心花怒放,好似春满牡丹。她用眼睛瞅了瞅蔡东藩,蔡东藩心领神会,微微一笑。
随后,三人来到山顶北面的云深禅寺。正面望去,禅寺如一把太师椅,左右有岗,前照后靠,确是一块好地方。山门,有明朝黄石斋题写的“越王峥”三个大字。寺共两进,香客众多,四处弥漫着蜡烛的气味和烧香的烟雾。蔡东藩不喜欢香火的气味,欲转过厢房去看山色。走过厢房时,忽听房内有几个和尚在谈论着肉香,蔡东藩不由一笑,心中已成一诗:
梵宫戒律已无凭,
禅学谁知契上乘。
我佛有灵宜降劫,
莫教酒肉老庸僧。
这一次游玩,既踏了青,又怀了古,蔡东藩一家是乘兴而来,尽兴而回。回到家,他兴致未减,磨墨拈笔,又写下了一联语:
春回大地,柳渐青,桃渐红,都向春光舒媚色。
日满空斋,窗自澈,几自净,好凭日色阅奇书。
可国事却未见“春回大地”。在外交方面,因中美借款事,政府又与日本等国签订了一些丧权辱国的条约。
如此不堪的国事,蔡东藩又怎能做到“好凭日色阅奇书”啊?他只是随手翻着《清史通俗演义》,恰好翻到“叶志超败走辽东,丁汝昌丧师黄海”这一回,邓世昌鼓轮冲日舰的一幕显现在蔡东藩的脑海。
“闻鼙鼓而思良将,对秋风而歌猛士。邓公英魂今安在?”蔡东藩唏嘘再三,凭吊起邓世昌来:
距民国纪元前十八年,清日开衅,交绥海上,清军败绩,致远舰邓公世昌,粤人也,以忠勇闻,殊死战。是时海军多闽人,相视不之救。邓愤痛,决捐躯以报国,弹既尽,鼓轮冲日舰吉野,思与同尽。吉野遁,致远舰中其鱼雷,锅裂,遂沉焉,邓公死之,全船人员皆殉难,无一逃者。战后以邓死事上清廷,予谥壮节,迄今追怀先烈,犹有余哀,对大海之无涯,望英魂兮何在,不禁唏嘘再四,而吊之以文曰:
呜呼邓公,天不生公于军政修明之日,而生公于兵律废弛之秋,坐令孤舰当先,奋勇徒搏,慷慨誓死,卒以身殉,人为之耶,天为之耶?意夫三韩启衅,两大构兵,敌有休哥,我无曹玮,徒以意气用事,逐致仓卒兴师,李世绩请代之谋,视为胜算,于忠肃轻出之谏,斥为无能,识者固已知虚骄之举不足恃矣。然使鹳鹅有序,鹬蚌无争,舳舻衔尾而行,校卒齐心而出,则淮阴背水,卒破赵军,谢石渡淝,终褫秦魄。师以和而必克,武以奋而乃扬,而况考叔先登,狼瞫驰入,一呼百应,前仆后继,亦何至全军皆墨,冒险无功耶。乃荀林父非专阃才,而掣肘又逢彘子,杨无敌本冲锋陷,而约援偏误王侁,偷生者百,致命者一,宁不恫欤。或谓鸷鸟将击而卑飞,良将养威而持重,公以英武之村,作卤莽之报者,何耶?不知二憾未深,万全无策,历国家之巨费,豢阴忮之贼臣,生无可待之时,毋宁殉国。死有成仁之目,或冀回天,大丈夫以马革裹尸,其余非所计也。或又谓任福战死,关右震惊,张贵轻生,襄阳丧气,恃勇失机,反张敌焰,公岂未之闻耶?不知有可守之机而反战,是失之轻,当可战之势而不攻,是失之怯,朝廷经营海军,垂二十年矣,一旦交绥,非奔即溃,益足滋敌人之笑,而损上国之威,慷慨直前,存亡不顾,俾知中华虽弱,莫谓无人,大敌当前,宜思效命,千秋而后,犹鉴微忱,而尚谓其徒死伤勇者,何其谬欤?嗟夫,坡惊凤落,地惨彭亡,睹黑矟以梦将军,骑赤牛而思都尉,益足令望风兴感,吊古生悲者矣。方兹国步愈艰,海氛益炽,戌马听渡江之惊,长鲸乏息浪之期,武库甲稀,藩篱洞撤,纵请缨之有志,谁作终军,叹击楫之无才,空怀祖逖。鉴韩亡兮不远,雪国耻兮何年?呜呼邓公,生为烈士,死作鬼雄,一旦碧血,千年白虹。倘使申甫复生,钟灵嵩岳,庶几颇牧犹在,静戢烽烟,合祝馨香,默期诞降,愿追弓剑。请鉴。
写完《吊邓壮节公》,把文章夹在案头的资料本里,蔡东藩方才释然了许多。
1917年6月的一天清晨,蔡东藩拎着篮子上菜场。忽然,“嘡、嘡、嘡……”,镇上两面特大铜锣同时敲响,悲亢的锣声向四面八方传去。蔡东藩一打听,却原来是汤寿潜病逝于牛场头。
汤寿潜是清末民初的风云人物。他倡立宪,保路权,办实业,为国为民作出过许多业绩。蔡东藩在《清史通俗演义》中也记述了汤寿潜被举为浙江都督的情形:
未及天明,全城已归革命军占领,推标统周赤城为司令官,以谘议局为军政府。临时都督,举了童训,童训自请取消,另举前浙路总理汤寿潜。汤尚在沪,由周赤城派专车往迎。
听闻是汤寿潜去世,蔡东藩深为惋惜,少不了写了挽联,前往吊唁。在汤宅,他遇见了汤寿铭。寒暄过后,汤寿铭说:“等丧事一过,我到贵宅来看望先生。”话一说完,就匆匆忙去了。
过了三天,蔡东藩正在翻看《慈禧外传》,汤寿铭如约前来。蔡东藩请进屋,奉上茶,俩人谈起了《清史通俗演义》。
汤寿铭说:“蔡先生,在尚无清史之时,你能写出这部鸿篇,实属不易啊!我情不自禁为之作了评校,也幸亏我及时回到书局,才不被大东书局得手。”
蔡东藩微微一笑,言道:“率尔操觚之作,汤先生不哂我谫陋,已荣幸之极了,怎敢当此夸奖?”
“蔡先生不必自谦,不妨按鉴演义,再著他朝?”
“汤先生,在写清史时,我总觉得慈禧太后这个大人物一生的行迹,只写了四五成。如今,我想先把慈禧太后一生的行状演义成一本书,不知……”
“好,好。我马上要返回书局了。写好了,就到书局来找我。”汤寿铭喜出望外。
蔡东藩却皱起了眉头,不无颓丧地说:“只是有两个英国人已写过一本《慈禧外传》,其中文版也于1914年印行。人家已写过了,我再写,行不?”
“这个么?”汤寿铭略作沉思,“你自己拿个主意吧。”说罢,他站了起来,见案头放着一大摞资料,问道:“蔡先生,这些是什么?”
“哦,这是我平时采摘的一些见闻。”
汤寿铭见说,就拿起几篇看了起来。这些资料颇为丰富,既有文苑、文牍,又有楹联、杂录。
汤寿铭不愧是经营书局的,见奇货可居,就说:“蔡先生,闽中伊子曾重编《留青新集》,今则时异势殊,你的这些资料足可步伊子后尘,不妨整理一下,公诸于世?”
《留青新集》全称《凭山阁增辑留青新集》,是一部具有工具书性质的类书,由宫廷画家陈枚“穷搜博辑”编造而成,被人目为应世宝筏。郁达夫曾说,“真正指示我做诗词的门径的,是《留青新集》里的《沧浪诗话》和《白香词谱》”。只是乾隆纂修《四库全书》时,此书被列为禁书。清光绪十四年,上海宏文阁出版伊子所辑的《重编留青新集》二十四卷。
蔡东藩案头的这些资料,是他平时随手摘录,或随意写就的,原本就没打算出版。于是,他说:“汤老板,这些资料乃我案头参考之用,不登大雅之堂。我还是想先写慈禧。”
汤寿铭只好说:“那好,蔡先生看着办吧。我告辞了。”
送走了汤寿铭,蔡东藩又把《慈禧外传》打了开来。读了一会儿,他踌躇了起来:“人家先我著成,既已落了人后,看来只好搁笔了。”
却说这个月月底,北京竟又演出一场幻戏出来。这出戏的导演是人称辫帅的张勋,他拥护清朝废帝溥仪登基复辟。一时间,北京城内龙旗飘扬,市场上翎顶蟒服畅销。
“又是一场闹剧,徒资笑谈之乐罢了。”蔡东藩取过随记本,赋诗调侃曰:
轻心一试太粗狂,
偌大清宫作戏场。
只有数商翻获利,
挟奇犹悔不多藏。
不过,辛亥而后,弹指六年间,政坛是白云苍狗,你方唱罢我登场。蔡东藩对一些政客的朝三暮四、见风转篷的行为极为不满。因此,他借张勋“说事”。他说:
但观民国当局之各私其私,尚不若张辫帅之始终如一,其迹可訾,其心尚堪共谅也。
而对这场复辟闹剧的帮手康有为和梁鼎芬,蔡东藩更为恼怒。他写道:
康有为外,又有一梁鼎芬,是皆为清末之老生,脑筋中只含有事君以忠数语,而未知通变达权之大义者也。况种族革命,已成常调,君主政体,不克再燃,即令英辟重生,亦未能违反民意,侈然自尊,更何论逊清之余裔乎?康有为出佐张勋,已同笨伯,而梁鼎芬复往说黎元洪,其愚尤甚。
写完这些随笔,蔡东藩翻看起这些随笔来,突然间,汤寿铭的那番话又在耳边响起。顿时,他的心头亮堂了起来:
自伊集发刊以后,陈氏原本不复盛行,夫岂真青逾于蓝者?文字随风会为变迁,陈则腐,新乃奇也。况原集为应世而作,数十百年来这旧著断不足供当世之需求,其居于淘汰之列,亦宜矣哉。迄今距伊集之作又数十年矣,此数十年间运会之转移,制度之沿革,俗尚之推迁,不知凡几,较诸陈、伊相距之百六十年,历时虽短,而趋变尤多,过眼烟云尽成陈迹,徒沾沾于伊氏遗集而奉为秘笈,非惟拘牵,抑亦背世,胶柱而鼓瑟,削足而适履,恐也非伊子之所愿也。
蔡东藩正想着手整理这些随笔,门外走进了一位面目清秀的青年人。此人一见蔡东藩,就躬身施礼,自我介绍道:“蔡先生,我是临浦小学的教员喻守真。很冒昧打扰,是想请教一个问题。”
“请坐,请坐。”蔡东藩见喻守真温文尔雅,心中已生好感。
喻守真弯腰坐下,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腿上,说:“诗人王昌龄有诗赞李广,‘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迄今有一个纠缠不清的问题,即龙城指什么。有说是匈奴祭天之所,有说龙城应作卢城解,还有说‘龙’为‘陇’之讹。所以,我前来请教。”
“这……”蔡东藩点着了一袋烟,沉思了好久,方才说道:“在我的印象中,龙城好像最早设于前燕,似乎也没有哪首诗中的龙城是指匈奴祭天之所,此说恐怕不妥吧?”
还没等喻守真回应,蔡东藩又自言自语起来:“李广确是陇西人,可汉之前的诗作已有龙城之说。日隐龙城雾,尘起玉关风……”
“龙城对玉关,玉关对龙城。”蔡东藩一拍大腿,猛地站了起来说道:“对了,这怕是一个用典,借指边关,或泛指边塞,不可将其拘泥或坐实为某一具体地点。”
“有道理,有道理,茅塞顿开啊!”喻守真也兴奋了起来。
这时,蔡东藩又坐下了,抽着烟似乎又在思考着什么。喻守真也不复一言,静静地等着蔡东藩开口。
过了一会儿,蔡东藩说话了:“老不封侯命可知,年衰何以再驱驰。漠南一死终无益,翻使千秋得指疵。王昌龄写过头了。”
“蔡先生,何发此论?”喻守真有些不解。
“李广未尝非忠臣也。可他年迈自请从军,东行失道,愤激自戕,只可算是一介武夫罢了。”
言毕,蔡东藩见喻守真恭恭敬敬地听着,不禁一笑,说:“对不起,扯远了。喻先生,文风随社会变迁而变迁,可也要学些时人的文选啊。”
“谨听蔡先生的教诲。”说完,喻守真告别而去。此后,喻守真常常到临江书舍,与蔡东藩探讨一些古诗文的训诂和译意。
后来,喻守真考取了上海中华书局,曾任大学教授,毕生从文,著作有《瞻山楼诗文集》《注释学生尺牍》《唐诗三百首详析》等。尤其是《唐诗三百首详析》,每首诗都详细地注明平仄声及用韵,并有言简意赅的“作意”“作法”,阐述诗的主题和艺术构思,对初学唐诗者帮助很大。
喻守真走后,蔡东藩便又整理起了资料。这一整理,整整编了十三卷:
文苑类五卷。伊集列文、诗、词三类多采清代成文,编八卷。蔡东藩则删古增今,缩为五卷。其中卷二为时人文选,卷四为时人诗选。
文牍类二卷。伊集所采骈散尺牍,尚对仗。蔡东藩为使一般人士过目了然,编录了最新公文的格式。
礼制类一卷。根据当时新定的礼制大纲和通行的做法编成。
氏族类一卷。于陈集、伊集之外编入杂姓。
舆地类一卷。沿革民国,编入“现行各省道县区域名称”“全国铁路表”等,让人备查。
楹联类一卷。取原集之可存者存之,采其新之可录者录之。如他自己的《挽妻》《哭亡儿》。
杂录类一卷。录入当时的时令备览、五洲分类括要歌、平常交际称呼等。
消遣类一卷。录入文人余闲时的“酒令”“灯虎”“射履”“诗钟”四类游戏作法。
为有别于《留青新集》,蔡东藩将这十三卷取名为《留青别集》,于1917年12月由会文堂出版,1918年8月再版。时至今人研究谜语,大多要提到《留青别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