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6年春天,峙山开满了野杜鹃,一丛丛,一片片,仿佛是绯红的云霞飘游在绿色的山林。蔡东藩的心情也如春天般明媚,“举总统孙文就职,逊帝位清祚告终”的末回跃然纸上,《清史通俗演义》一百回终于写就。他综观全书,颇为自得,执笔写道:
著书人或详或略,若抑若扬,皆斟酌有当,非漫似铺叙见长,成名为小说,实侔良史。录一代之兴亡,作后人之借鉴,是固可与列代史策,并传不朽云。
恰好此时,袁世凯在举国声讨声和众叛亲离中被迫取消帝制。消息传来,蔡东藩欣喜若狂,奔东跑西把孔孝赓、何丙藻等一干好友请上了峙山。蔡东藩临风伫立,神情颇为激昂。
被蔡东藩突如其来的行动弄得云里雾里的何丙藻问道:“蔡老弟,今日你可有喜事?”
蔡东藩神采飞扬,大声说道:“不光是我的喜事,是普天之下人人的大喜事呢!袁世凯取消帝制了!”
大家一听这消息,都鼓掌欢呼了起来。孔孝赓捶了蔡东藩一拳,说:“你这书呆子,为何不早说?我们也可带上些酒菜畅饮一番。”
“临风伫立吟佳句。我们就罚他作诗一首,如何?”何丙藻说道。
袁世凯取消帝制,蔡东藩心中的郁垒一扫而尽,只见他头一仰,嘹亮地笑了几声,随即吟道:
一纸官书示百僚,
新华王气黯然销。
早知世态沧桑变,
何苦当时梦帝朝。
大家自然也少不了赋诗以和。回到家,蔡东藩兴致未减,又写了篇《读史随咏》,诗云:
艳妃入国暴君休,
才识施苏本善谋。
褒妲有心亡桀纣,
论功未必亚伊周。
帝国无端起战尘,
争王谁复顾君臣。
强权世界由来久,
汤武何曾是圣人?
乞灵蠹简转无灵,
牢缚英雄本六经。
翻恨祖龙烧未尽,
梦酣典籍竟难醒。
一剑轻挥灭帝秦,
乃公南面觐廷臣。
当年放浪依然在,
谁说人君自有真。
绝塞琵琶曲调哀,
西行无复汉宫回。
毁容休罪毛延寿,
娄敬和亲本祸魁。
益州未定三分早,
抚髀由来感己深。
莫道奸雄惟阿瞒,
蜀刘心术更阴沉。
八公草木尽成兵,
只为苻秦数已倾。
安石立功原幸事,
退师岂竟仗棋枰。
玉树琼花迹未销,
闲披粉本疑新描。
江南春色浓如许,
韵事由来算六朝。
天降雌龙压九州,
大唐帝祚改称周。
女权早向中朝现,
巾帼当年易冕旒。
马嵬吊古泪沾衣,
寂寂芳魂寸土依。
怪底六军多叛逆,
捐躯殉国只杨妃。
世事纷纭不忍闻,
王侯盗贼竟难分。
朱温三让才登极,
侈说中原出圣君。
陈桥兵甲拥权豪,
侍卫居然帝位叨。
莫道韩通甘殉主,
此身尚未着黄袍。
歌场闲出女英雄,
战鼓轻挝走悍戎。
名盛不遭三字狱,
料应胜算定闺中。
天心未许济时间,
燕市身捐碧血殷。
可奈末流名节隳,
不闻正气抗文山。
烽火连天帝座倾,
煤山泣尽鬼神惊。
闯儿也属英雄汉,
扫尽堂堂一大明。
觉罗世祚不常延,
花样翻新尚选贤。
争说共和今已造,
如何洪宪又编年。
莽操雄心一旦休,
毕生事业付东流。
功名富贵浮云似,
为语同胞莫妄求。
帝制取消,书稿已成,蔡东藩便又联络起书局来,可事与愿违,均遭拒绝。不善于交际的蔡东藩陷入一筹莫展的境地。
一天清晨,为了解闷,他踯躅于屋后的竹林之中。忽地,他看到一块石头下冒出一个笋尖。这嫩嫩的笋尖竟然能隆起一块石头。蔡东藩精神为之一振,心想:“顽强的笋尚能冲石,何况人呢!事在人为,我当不能长此听天由命。”
如此一想,他就抖擞起精神,去找好友孔孝赓商量。
孔孝赓是个商人,交游较广,为人爽快。蔡东藩说明来意,孔孝赓就安慰他说:“恐怕是书局想压价吧?事情很凑巧,我正有事要去上海,你不妨把书稿交给我,由我托人去和那里的几家书局联系。蔡兄,你不必焦急,天无绝人之路,总有办法可以想的。”
两人交往已久,蔡东藩自然信得过孔孝赓,就马上把书稿交于孔孝赓。
在孔孝赓离开临浦去上海的日子里,蔡东藩是日惦夜盼,这可是他呕心沥血写出来的。如果不成功,写作之路恐怕也将就此了结了!今后,又该如何养家糊口啊?
幸亏此时,黄晚霞给他添了个女儿。蔡东藩将女儿起名为净芬。黄晚霞见丈夫为书稿的事着急,便常常找个借口和蔡东藩联句解闷。蔡东藩这才消了不少烦恼。
转眼间,孔孝赓去上海已经两个月了,书稿之事依然杳无音讯。蔡东藩又心急如焚起来,屡屡写信去催问。可孔孝赓只是偶尔回信。回信中,言辞闪烁,对书稿之事答非所问。
这孔孝赓,真是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蔡东藩的心里又垒上了沉甸甸的石块。
此时,黄晚霞抱着女儿走了进来,把女儿递到他怀里,说道:“我费尽一片婆心,抱个孩儿送汝。”
净芬只有四五个月大,身子软,蔡东藩好不容易抱好姿势,才接口道:“你须做百般好事,留些阴骘与他。”
“你这个书呆子,我做得好事还不多吗?让你‘嘉耦重谐,弦已续成风更韵’。”黄晚霞嗔声嗔气地回应道。
“哈哈。”望着黄晚霞嗔怒的样子,蔡东藩开心地笑了。
又是一个月过去了,蔡东藩是天长夜永,望眼将穿,好不容易盼来了孔孝赓。孔孝赓一进门,蔡东藩就紧紧地拉住他的手,连连问道:“孔兄,事情办得怎么样?事情办得怎么样?”
孔孝赓见蔡东藩满脸焦虑,就诙谐地说:“我去沪三月,先无消息,后少实耗,一定出乎蔡兄你的意料了吧!如此大事,如此荒唐,岂非咄咄怪事!”
蔡东藩还想追问,孔孝赓却已言道:“蔡兄,我风尘仆仆,你总得让我喝口茶吧?”
“对,对,对。”蔡东藩也感到了难为情,连忙泡出茶来。
孔孝赓坐定,美美地喝了一口茶,这才原原本本地把事情说给蔡东藩听:“我去上海的路上就盘算好了,这次的主攻方向应当是会文堂书局,但不能单打一,必须与大东、广益、群智等书局接触,多方联络,使他们相互之间有所竞争。后来我确实按这打算办事,他们看了书稿,有的婉言拒绝,有的随口敷衍,有的吞吞吐吐,总没有接受出版之意。”
“怎么会这样?跟我上次去的一模一样。”蔡东藩插话道。他不禁又担忧了起来。
孔孝赓又喝了一口茶,继续讲道:“时间过得很快,一拖三月。这时,我很急,你也急了。那我想只好使用‘撒手锏’了,成败得失,在此一举。”
“什么撒手锏?结果究竟怎样?”蔡东藩更紧张了。
“别急,别急!你听我讲完。”孔孝赓望了望蔡东藩,哈哈一笑,又说道:“于是,我就托人放出风去,大东书局已考虑出版你的清史演义,不日就可成交。隔天晚上,会文堂书局的陈经理就来找我,要我把底稿交给他,说什么蔡氏的著作该局已出版过好几部了,现在应当继续。我知道商者言商,就以大东书局要稿与他讨价。最后以二百元稿酬成交了。蔡兄,结果如此,你意如何?”
大东书局位于福州怀远里口西边,为当时上海的大书局,与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开明书店齐名。所以,孔孝赓这一“撒手锏”使得实在高明。
蔡东藩长吁一口气,赶紧起来为孔孝赓续茶。
临走前,孔孝赓告诉蔡东藩要抓紧写好序言,会文堂书局马上就要出版该书了。蔡东藩千恩万谢地送走了孔孝赓。
书稿有了出路,蔡东藩一扫阴霾,立刻动手写起了序言。他回顾了写作《清史通俗演义》的立意,信笔写下了:
鄙人自问无史才,殊不敢妄论史事,但观夫私家杂录,流传市肆,窃不能无慊于心,憬然思有以矫之,又自愧未逮;握椠操觚者有日,始终不获一编。而孰知时事忽变,帝制复活,筹安请愿之声,不绝于耳,几为鄙人所不及料。顾亦安知非近人著述,不就其大者立论,胡人犬种,说本不经,卫女狐绥,言多无据;鉴清者但以若翁华胄,夙无秽闻,南面称尊,非我莫属;而攀鳞附翼者,且麇集其旁,争欲借佐命之功,博封王之赏,几何不易君主为民主,而仍返前清旧辙也。
1916年6月6日,袁世凯“龙驾升天”。北洋政府却举办了隆重的治丧仪式,丧礼条目十三条,奠祭八条,文武各机关人员及绅商学界人士在中华门恭送。
蔡东藩择要摘罢,不由嘲讽道:“袁氏一生之目的,莫过于为帝,而袁氏一生之大误,亦莫甚于为帝。袁氏虽死,气焰犹生,政府盛称其功绩,加厚其典礼,不知是奖欺呢,还是助衅呢?呜呼,民国!不亡于袁氏之手,恐也亡于效袁氏者之手也。”
事有巧合,这年的7月,《清史通俗演义》由会文堂书局初版发行了。此书一经面世,就受到社会的欢迎。时人评曰:“好于求实,贵在通俗”“爱国主义洋溢于字里行间,是非褒贬判明在读者之前。”
该书除了在内容上吸引读者外,书局还邀请了曾因主绘《点石斋画报》而名噪一时的吴友如配以插图。直到1935年5月,鲁迅先生在答复孟十还信中,还提及此事。他说:“欢迎插图是一向如此,记得十九世纪末,绘图的《聊斋志异》出版,许多人都买来看,非常高兴的。而且有些孩子,还因为图画,才去看文章,所以我以为插图不但有趣,且亦有益;不过出版家因为成本贵,不大赞成,所(以)近来很少插图本。历史演义(会文堂出版的)颇注意于此,帮他销路不少,然而我们的‘新文学家’不留心。”
因此,万余部书没多长时间便售罄。会文堂书局一再加印,才总算满足了读者的需求。1949年,会文堂书局又以《清代十三朝演义》为名新版。
拿到了刚寄来的《清史通俗演义》,蔡东藩手抚新书,闻着油墨馨香,心里感到莫大的慰藉。他打开一本用牛皮纸封面的簿子,记上了十四个字:清史出版费周折,幸赖友人出妙计。在这后面,又记上了出版前后的遭遇。正要合上簿子,黄晚霞进来说:“东藩,爹来了。”
蔡东藩迎了出来,见岳父手上拿着一叠纸,就知道了岳父的来意,问道:“爹,这是你写的医书稿吧?”
“真不愧为我的才子女婿,一猜就中。”黄镐京边说边走进了书房。原来,黄镐京行医之余,也编著些医书,常常让蔡东藩为之润色、校对。
日近隅中。黄晚霞烧好了中饭,把菜端到桌上,叫翁婿俩先吃,自己上街去买些布料,以便让父亲带回去。
她买回了布料,回到家里,见饭菜依然纹丝不动,便走进了书房。一进去,不由得大吃一惊,只见翁婿俩都皱着眉头,一声不吭的。
“爹,你俩怎么了?”黄晚霞着急问道。
翁婿俩同时抬起头来,用眼睛看着黄晚霞,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
“爹,你们为什么还不吃饭?”黄晚霞又问道。
蔡东藩翁婿俩互相看了一眼,都笑了起来。原来,俩人为了校对黄镐京所撰的《镐京直指医方》,竟然忘记了吃饭。此书后收入《黄氏三世良方》。
黄晚霞嗔怒道:“你们可真是一丘之貉啊。”
“还好,仅是一丘之貉,还没到狼狈为奸的程度。”蔡东藩马上回应道。
“爹,您瞧,平时里他沉默寡言,三棍子都打不出一个屁来。现在好了,您在,还这样油腔滑调。”
黄镐京看了一眼蔡东藩,乐哈哈地说:“女儿,这都是你的功劳,让他枯木逢春了。”
听了这话,黄晚霞的脸上顿时飞上了两朵红云。此次,黄镐京还给女婿带来了《医学纲要》。《医学纲要》为明初医学家楼英(今萧山楼塔人)所著,与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一个医一个药,相映交辉。
1916年4月,北京政府又颁布了文官考试令。一日,蔡东藩正研读着《医学纲要》,一位朋友来请蔡东藩赴宴。原来,这位朋友打算赴京去应试。席间,他见友人有些闷闷不乐,就把他拉到一边问原因。
友人见问,叹息一声,说:“哎,我此次赴试,有人以为是为了求禄位。”
蔡东藩没有说话,拉着友人回到席间,大声说:“此次友人赴京应试,无以为贺,我当作文以贺之。”
众人齐声附和。友人拿来笔墨,只见蔡东藩从容不迫,笑意微露,就那砚之中饱蘸了浓墨,不假思索,奋笔疾书,真是“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顷刻间,一篇《送友人赴京应试序》已一挥而就。
“奇文共欣赏”。席间一人取过文章,大声读了起来:
吾友此行,与平时所抱之志趣固不相悖矣。夫吾友非为应试而干禄也,将籍应试为出仕之阶,假寸枋以为民福也。士人伏处岩谷间,谁识其才而拔擢之者。良骥不遇伯乐,徒伏枥以终,岂骥之所甘心耶?或谓巢许高蹈,夷齐皆隐,民到于今称之,士各有志庸何伤。是不然,今之时代,一共和时代也。人人有保国之责,非吾君主之世所得而比。又况时事方艰,需才孔亟,假令人皆巢许,士尽夷齐,则以吾国之广土众民,将谁与为理耶?吾友勉乎哉。世之奔走钻营于仕宦之场,幸得一官,施施然骄其妻妾,而于国计民生诸大端置于脑后者,将待吾友以矫正之欤。即近时谬悠之口,谓应试人入都皆卑鄙龌龊,但思苟禄,若嘲若讽,亦藉吾友以雪其耻,吾友勉乎哉。噫嘻,此行也,祖道者多预为吾友贺,而吾独为吾友勉。勉之之情,较贺之为尤切。吾友卓荦士,取功名如拾芥,何足贺?他日出而福民,为斯民贺则可,而于吾友之何贺也?
刚一念罢,已是喝彩声一片。友人感激地看了蔡东藩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