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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为史家之羽翼,不当子虚乌有先生

却说袁世凯为了实现皇帝梦,指使杨度纠集一批人成立了“筹安会”,公开策划复辟活动。更为甚者,在袁世凯的指挥下,各省选出国民代表进行国体投票,结果全部拥护君主制。

猜度袁世凯即将称帝的蔡东藩皱着眉头,坐在书桌前,久久地凝望着窗外。窗外,如霉斑似的浮云,盖住了过往的阳光。忽地,他感到额头一凉,雨滴正倏倏地向窗内飘入。

“诗既亡,春秋作。书生报国无物,唯有手中笔如刀。”蔡东藩自言自语道。突然,他从笔筒里抽出一支笔来,愤然道:“我有笔如刀,怎甘老死牖下!自当援笔为枪,磨墨作弹,以昭帝王专制之炯戒!”

写些什么呢?蔡东藩想来想去,似乎有了一个好主意,但仔细一琢磨,又觉得那个主意朦朦胧胧,难以明确。他烦躁地点上一杆烟,猛抽起来。抽了几口,蔡东藩不经意地磕了磕烟灰,烟灰散落在一本书上。他叫声“糟”,正想拂去烟灰。突然他盯住烟灰不动了,津津有味地端详起来。

蔡东藩在端详什么呢?原来烟灰飘洒在了《清代史论》上。这本书启开了他的灵感,点透了他刚才捉摸着的那个似乎感觉到了,又难以明晰的主意。这个主意现在明朗了,那就是借说部体裁,演历史故事!

我国是一个史学发达的国家,也是一个史体发达的国家,形成了编年体、纪传体、纪事本末体三大史体。可这三大史体又都有其局限性,编年体将史事和时间紧密结合,但对历史人物的生平和历史事件的原意难以详尽;纪传体以人物为中心,便于记载历史人物的活动,但难以照顾时间顺序和事件的相互联系;纪事本末体以事件为主,便于完整地记载历史事件,但事与事之间没有联系,难以描绘出整个历史发展的线索。更何况这些正史“事详而文古,义微而旨深”,知识浅的人连句读都难以分辨,早都望而生畏了。所以,吴趼人在《痛史》叙中说:

秦、汉以来,史册繁重,庋架盈壁,浩如烟海。遑论士子购求匪易;即藏书之家,未必卒业。坐令前贤往行,徒饱蠹腹;古代精华,视等覆瓿。良可哀也!窃求其故,厥有六端:绪端复杂,艰于记忆,一也。文字深邃,不有笺注,苟非通才,遽难句读,二也。卷帙浩繁,望而生畏,三也。精神有限,岁月几何,穷年龁龁,卒业无期,四也。童蒙受学,仅授大略,采其粗范,遗其趣味,使自幼视之,已同嚼蜡,五也。人至通才,所已逾冠,虽欲补习,苦无时晷,六也。有些六端,吾将此册籍之徒存而已也。

那么,如何让这些高文典册飞入寻常百姓家,破解吴趼人所说之“六端”呢?早在1898年,比蔡东藩大四岁的梁启超就在《译印政治小说序》中指出:“六经不能教,当以小说教之;正史不能入,当以小说入之。“1902年,梁启超更是提出了“小说界革命”,宣称:“今日欲改良群治,必自小说界革命始;欲新民,必自新小说始。”

蔡东藩对梁启超的说法非常认同,他认为:

稗官小说,亦史之支流余裔,得与述古者并列;而吾国社会,又多欢迎稗乘。取其易知易解,一目了然,无艰僻渊深之虑。书籍中得一良小说,功殆不在良史下。

主意虽然定了,可摆在他面前的依然还有两条道。第一条是走结合民间戏剧、话本,创作文学艺术价值较高的小说,这一类的代表是“七分事实,三分虚构”的《三国演义》;另一条是抛开或者说弱化文学要素,尊重历史原貌,不假华饰,不事虚伪,创作通俗化的史书,这一类的代表是“实则概从其实,虚者明著寓言”的《东周列国志》。

其实,从历史演义小说的初兴期开始,就基本形成了据史演义、真实可信的核心规范。如余邵鱼说他作《列国志传》是“编年取法《麟经》,记事一据实录”,“其视徒凿为空言以炫人听闻者,信天渊相隔矣”。熊大木说他作《大宋中兴通俗演义》,是以“本传行状之实迹,按《通鉴纲目》而取义”。至于蔡元放在对冯梦龙之《新列国志》进行增删润色、订正错讹时,更提出了“实事实学”说。

此次,蔡东藩决定创作历史演义小说,是为了传播史实以牖启“闾巷颛蒙”,是为了翊扬教化以劝善惩恶,自然要在“传播史实”的思想指导下,走第二条“按鉴演义”之路了。

蔡东藩确立了创作思路,便决定先从清史下笔,原因是刚写过《清代史论》,手中积攒着不少的资料,尤其是《东华录》。

《东华录》为编年体清代史料长编,有“蒋录”“王录”两种。乾隆三十年(1765年),重开国史馆,蒋良骐(字千之,广西全州人,乾隆辛未,即1751年进士)任纂修,就《清实录》及其他官书文献摘录清初六朝五帝史料,成书三十二卷,以国史馆在东华门内,故题为《东华录》,通称《蒋氏东华录》。

1875~1908年,王先谦(字益吾,湖南长沙人,同治乙丑,即1865年进士)仿蒋氏抄录乾隆、嘉庆、道光三朝史料,辑为《东华录续编》,并对“蒋录”重新加以详编和补充,于光绪十年成书,称《九朝东华录》。后王先谦增补潘颐福辑的咸丰朝《东华录》,自辑同治朝《东华录》,合称为《十一朝东华录》,俗称《王氏东华录》,为研究清史的重要史籍。

有了这些史料,蔡东藩就若庄若谐地“开场”了:

“帝德乾坤大,皇恩雨露深。”这联语是前清时代的官民,每年写上红笺,当作新春的门联。小子从小到大,已记得烂熟了。曾记小子生日,正是前清光绪初年间。当时清朝虽渐渐衰落,然全国二十余行省,还都是服从清室,不敢抗命。士读于庐,农耕于野,工居于肆,商贩于市,各安生业,共乐承平,仿佛是汪洋帝德,浩荡皇恩。到小子五六岁时,尝听父兄说道:“我国是清国,我辈便是清朝的百姓。”因此小子脑筋中,便印有“清朝”二字模样。嗣后父兄令小子入塾,读了赵钱孙李,念了天地元黄,渐渐把“清朝”二字,也都认识。

一番寓有深意的“调侃”后,蔡东藩便转笔写起了爱新觉罗氏的家世。

转眼间,“细叙源流”这一回写成了。黄晚霞成了第一个读者。她拿起书稿读了起来,开头还抿着嘴偷偷地笑着,可不一会儿就皱起了眉头。

蔡东藩见状,以为是文字出现了纰漏,连忙问道:“晚霞,哪里写错了?”

“东藩,开头写得还有趣。可一读到家世部分,就乏味了。”黄晚霞轻轻答道。

黄晚霞的声音虽轻,却似一把大锤重重打在蔡东藩的心上,只见他的身子猛然一颤,跌坐在藤椅上,双眼直怔怔地看着桌上的书稿。

黄晚霞着实被吓了一跳,赶紧过来给蔡东藩捶背。突然,蔡东藩一把拉住她的手,说道:“为什么会觉得乏味?你说,你说!”

“我只是随便说说,你可别生气。我只是觉得还是书架上的《三国演义》更吸引我。”黄晚霞嗫嗫嚅嚅地说道。

“《三国演义》。演义?演义者,敷陈义理而加以引申也。”恰似一语惊醒梦中人,蔡东藩猛地站了起来,突然亲了黄晚霞一下。

黄晚霞越发被弄得满头雾水,嗔怪道:“你这书呆子,一惊一乍的!”

蔡东藩却躬下身来,作揖道:“多谢娘子指点,我找到演义的秘诀了!”

未等黄晚霞反应过来,他就把已写好的书稿推在一边,重新拿过纸,“演义”了起来。这次,他在第一回中加入了“佛库伦吞果”“布库里雍顺结婚”等故事。写毕,蔡东藩又把书稿递给了黄晚霞。

这一回,黄晚霞变得小心翼翼了。可读着读着,她就爱不释手了。读完后,黄晚霞笑着说:“孺子可教也!”

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了“谁是孺子啊?”的声音,却是蔡东藩的好友何丙藻来了。何丙藻(1872~1950年),字赋唐,临浦人,1906年中举人,曾任绍兴教育会副会长、上海光华大学教授、萧属临浦镇闾长等职。

黄晚霞见何丙藻来了,就笑着指了指蔡东藩,顾自倒茶去了。“我们的蔡大秀才怎么变成孺子了?”何丙藻有些不解。

蔡东藩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何丙藻,戏言道:“孔圣人也曾说‘三人行必有吾师’,小可不才,岂不是变成孺子了?”

何丙藻笑了起来:“好个红袖添香!快,让我也看看。”

蔡东藩把书稿递给了何丙藻。何丙藻读完,沉默了片刻,言道:“我也来当一下蔡大秀才的先生。东藩,这情节是有了,只是白描得平淡了些,还得再‘演义’一番啊。那《三国演义》里的诸葛亮借东风、唱空城计,多脍炙人口啊。”

黄晚霞多少有些担忧地看了蔡东藩一眼。蔡东藩却胸有成竹地说:“司马懿何曾中过诸葛亮的空城计?诸葛亮又怎么借得了这东风?这都是罗贯中凭空杜撰之辞!增人知识不足,乱人心术则有余。”

何丙藻也不服输,反驳说:“可佛库伦吞果生子之说呢?”

这一问,确实难倒了蔡东藩。他沉思了许久,有些底气不足地说:“这的确是一桩奇事。可这一说法在《满洲源流考》中是有记载的。《史记》中也曾载有‘见玄鸟堕其卵,简狄取而吞之,因孕生契’之事,我不得已而为之。赋唐,我写演义,愿为史家之羽翼,空穴来风之杜撰不敢为,也不想当子虚乌有先生啊。”

“说得也是。可……”何丙藻见黄晚霞在向他递眼色,就刹住了话。

以后,蔡东藩确实在演义中引用了不少轶闻,如在《清史通俗演义》第十五回中,记述了孀姝刘三季与豫亲王多铎奇遇的故事。这一故事来源于《过墟志感》和《孀姝殊遇》。总之,蔡东藩是个严谨的人,即使是轶闻,他也力求做到无一字无来历。 YSx8FaKYCv/7EB1nQfFXfDlr9+eFqdK7pcOy6CULsSysjmuj0M4E3CdniTi7zfo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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