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会文堂书局的“通牒”之下,蔡东藩告别了病妻幼子,带了一大沓平时所积累的资料,回到了书局。他走进汤寿铭的办公室,先把《国文新范》文稿递了过去。
“蔡先生,这本书我会马上叫人校对刊印的。”汤寿铭说着,拿出几册书递给蔡东藩,说:“这是三册文范。我看你还是按照初等、中等、高等的次序来编写国文范本。教材仍需审定,所以要体现共和精神。”
蔡东藩拿着书回到了办公室,因惦念着家中的妻儿,他夜以继日赶写着文稿。在这费尽思虑的著述过程中,葛陛纶时常来出点主意,帮些忙。
这一天,葛陛纶兴高采烈地走进来,嚷道:“蔡兄,我完成《国史概论》了!”说完,把一叠文稿放在蔡东藩的桌上。
望着桌上厚厚的一叠文稿,蔡东藩也替葛陛纶高兴,他像端详一个新生儿似的,小心仔细地翻看,只见葛陛纶的《国史概论》分四部,曰历代史事之部,曰各朝史事之部,曰历代文化之部,曰历代吏政之部,每篇史实与议论相间,采名家成议而增删之。
翻完文稿,蔡东藩由衷赞道:“需生啊,极好的一部史论啊!纲举目张,足可资治史者参考之用。刊印后,别忘了送我一套。”
“行,行。只是……”葛陛纶有些遗憾地说,“清史尚无出,论清史少了些,心中总感缺憾啊!”
蔡东藩听了,默默地站了起来,从书箧中取出一些文稿来,对葛陛纶说:“需生,你为什么不早说呢?我平时喜涉猎史,对清代重大的内政外交,也常有记录,并抒之心得,这些信笔涂鸦之作或许对你有用。”
“啊?”葛陛纶惊讶着。他从中抽出一篇题为《清帝退位》的文章读了起来:
……隆裕盖虑之深筹之熟矣,明知此座可惜,骤为退让,未免痛心。但已处计穷力竭之时,欲退位而不忍,不退位而又不能。与其始终坚持,徒死无济,亦曷若见机早作,尚得受国民之优礼,以保宗祀而遏乱源也。嗟乎,有史以来之惨祸,莫甚于亡国。洛阳之铜驼堪弔,纥干之冻雀奚存。甚至有位被篡,身被锢,族被夷,愿此后世世勿生天王家者。帝王末路,自古同悲。独清则河山虽失,名号犹存,待之以隆仪,奉之以岁饩,处之以名园,宗庙陵寝不少改,王公世爵不少易,即至旧有私产犹维持而保护之,此非隆裕之见危知让,亦曷克臻此?且以此释南北之猜忌,免中外之忧疑,易杀伐为和平,宁得谓非长厚耶?古公有言:君子不以其所养人者害人。故邠民以仁人称之。如隆裕之所为,吾亦当援善善从长之例,而为之褒美曰:如其仁,如其仁。
读完,葛陛纶顿足道:“惜乎哉,惜乎哉,迟了,迟了。”
“为何?”蔡东藩不解地问。
“汤先生让我再编本《地理概论》,催得很紧,我哪有时间再改这《国史概论》啊。”突然,葛陛纶一拍脑门,捧起文稿,拉着蔡东藩来到了汤寿铭的办公室。
“两位有事?”汤寿铭问道。
葛陛纶把文稿放在桌上,对汤寿铭说:“汤先生,我的《国史概论》对清史涉及较少,这是蔡兄专论清史的文章,我看可以另行刊印。”
“哦。”汤寿铭戴上眼镜,从中挑选了一篇《太平天国定都江宁》,只见蔡东藩在记事后评论道:
然则洪氏之卒以无成者,何哉?曰:以军政言,则当时之弃武昌而东下,最为失算。东下可也,弃武昌不可也。明祖降陈理于武昌,以阸长江之上游,然后南向而铲群雄,北出而驱蒙族,纵横挥斥,靡不如志?洪氏有武昌而不守,至于江宁定都,再分兵以争江湖之险,而湘军已进遏其锋,三攻武昌,旋得旋失,其精锐殆垂尽矣。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此之谓也。若以民政言,则洪氏不足服民,仅举其一二端,而已可概见。托名起义,援救同胞,胡为而虏杀不绝乎?藉口平等,芟除奴制,胡为而帝制自为乎?民间男女,无论长幼尊卑,概称兄弟姊妹,非乱而何?各省豪富,概令输纳,美其名曰“进贡”,按其实则横征,非虐而何?以如此狂暴荒谬之行为,而欲有当于治道,难矣。彼则曰:吾之道,乃耶稣基督氏之道,与中国先王之成宪,固不相合也。呜呼,耶氏为宗教家,非政治家。即尽遵其说,亦只为道德上之小补,而于国法无关。西国政教两歧,教自教而政自政,吾国政教合一,已成习惯,断非耶教所能赅。况洪氏穿凿附会,本失其真,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宁待韦杨内斗,始兆分崩耶。故吾谓洪氏之起,乘清室中衰,犹得历十余年之久。若当康雍之世,恐一起而即仆矣。
“好,评得好。有事有评,事为之经,文为之纬,因事生文,因文明理,写得好。”汤寿铭称赞道。
时至今日,关于太平天国运动,史学界依然存在着分歧,有认为是一场旧式农民革命的,有认为是带有资产阶级革命性质的。在《太平杂说》一书中,潘旭澜先生更是认为:洪秀全为首的太平军是头领们利用迷信发动和发展起来的一支造反队伍。洪氏宗教实际上是一种极端利己主义的政治性邪教。
姑且不论这些分歧,仅就导致太平天国最终失败的原因来说,蔡东藩所质疑的也是很有道理的。他在《论洪杨失败之原因》一文中,也曾说道:
洪杨殆惟抱一帝制自为之希望,而于数万万人之生命财产,其毫不注意者耶。就令乘势北上,而民望未归,万无幸成之理。即幸成矣,而众叛亲离,内外交讧,亦断不能一日安。李闯几统一中原,不数时而即毙于乡民之手,未得民心,而欲幸以成功,古今中外迄未之有。洪杨之亡,正坐此失耳。
粗粗理罢文稿,汤寿铭问道:“蔡先生,这样的文章有多少?”
“几十则吧。”蔡东藩答道。
“行啊。新颁的各项考试,注重史论。这些文章都可供学子观摩了。蔡先生,你赶紧把这些文章整理一下,书名就叫《清代史论》好了。”
清代史论
“不过,就这几篇,单薄了些吧?”蔡东藩酙酌着说。
“是单薄了些。不过,蔡先生,还可以再接着写。只是,先得把国文范本给赶出来。”汤寿铭说。
“行啊,蔡兄是快笔,没问题。”蔡东藩还没开口,葛陛纶就应承了。
这样一来,蔡东藩越发上紧了发条。正当他快要完成《初等小学新国文范本》时,家中寄来了书信,说王氏病情加重,让蔡东藩速速回家。
蔡东藩立即向汤寿铭辞行。汤寿铭也没法,只得放了蔡东藩,对他说:“国文范本等书,你带回家写吧。安顿好家务后,马上回来。”
可等蔡东藩打点好行李,匆匆赶回家时,王氏已躺在灵床上了。
蔡东藩仓促告归,不得一诉离衷,却成死别。他肝肠寸断,捶胸大哭,凄厉声传出老远。亲戚朋友纷纷上前劝慰。
他痛苦地说道:“我知道哭也无益。可王氏患难相从,没过上一天安康的日子,却中途溘逝,怎不令我痛心欲绝?”
的确,王氏虽然不识字,却明事达理,勤俭持家。人到中年,痛失贤妻,蔡东藩怎能不肝肠痛断?他含着热泪为妻子写上了一副挽联:
联对作法
无父母,无兄弟,无姊妹。卿似我,我亦似卿。十七年苦况齐尝,方谓同病相依,合当偕老;
多患难,多险阻,多疾厄。死复生,生而复死。四百里征夫闻讣,自悔临歧忍别,有负深情。
蔡东藩后来在《联对作法》一书中说:挽联其语悲惋,其音悲凉,如高渐离之击筑,如李龟年之弹筝。读此挽联,端个是一字一点泪,一泪一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