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蔡东藩心无旁骛地编撰着《国文新范》时,书局又起风云了。一日,葛陛纶悄悄地把他拉到一边,告诉他刘主任以办事多掣肘为由,向汤寿铭提出了辞职。
蔡东藩得知这消息,喟然道:“项庄舞剑,目注沛公,我知道自己的过错了。可对于冤害诬告,我也不能不辩解。”
于是,蔡东藩一面向汤寿铭提出辞职,一面请刘编辑到茶馆品茗叙谈。俩人甫一坐定,堂倌就过来冲茶。那堂偿右手执大铜壶一把,在离桌面三尺左右的高处对准茶盅倾注沸水,只见壶嘴猛一向下,再向上一翘,茶盅之水刚好九成满,不多也不少,恰到好处。
神情多少有些尴尬的刘编辑,主动搭讪道:“难怪上海人喜欢‘孵茶馆’,看这冲茶技艺,就是一种享受啊。”
蔡东藩微微一笑,就直奔主题:“刘主任,我生性耿直,如果在书局中有得罪之处,请多多包涵。”
“哪里,哪里。”刘编辑慢慢地端起茶盅,打起了哈哈。
蔡东藩也品了口茶,继续说道:“我连知县都不愿做,又怎会留恋主任一职呢?”接着,他向刘编辑讲述了福建宦游与邵伯棠临死前推荐的事。最后,他感慨地说道:“要不是邵兄厚爱,我断然不会接任主任一职的。我只想多编些教科书,以广开民智罢了。”
这番侃侃直陈,不啻是掬肺腑以相示了。刘编辑也为蔡东藩的真诚所打动,急忙起身,向蔡东藩谢过。
第二天一早,刘编辑就走进了汤寿铭的办公室,陈述蔡东藩的功与劳。汤寿铭以为刘编辑这是反语正说,以显示自己在办事过程中受到蔡东藩的掣肘。于是,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说:“你放心,这是蔡东藩的辞职信。你看看吧。”
刘编辑连忙取过信,急切地读了起来。读罢,他把信搁在桌上,言道:“蔡先生留下,我也留下。蔡先生辞职,我也辞职!”
汤寿铭懵然了,不解其故,拿眼看了刘编辑好长时间,见他不似诳语,就说:“真搞不懂你俩。好,俩人都留下。”刘编辑这才高高兴兴地走了。
刘编辑走后,汤寿铭马上派人去叫蔡东藩。蔡东藩一走进办公室,汤寿铭就问:“蔡先生,你和刘主任是怎么回事?先是俩人亲密无间,后又貌合神离,现又惺惺相惜。我都被你们搞得莫名其妙了。”
于是,蔡东藩把茶馆里的事告诉了汤寿铭。汤寿铭这才恍然大悟,也把刚才的事告诉了蔡东藩。
蔡东藩听了,叹道:“刘主任也是个真人君子啊!”
汤寿铭要把辞职信退给蔡东藩。蔡东藩起先不接受,后在汤寿铭的再三劝说下,才取回了辞职信。
蔡东藩拿了信,正要离开,却被汤寿铭叫住了。汤寿铭递给他一封家信。
这封家信仿佛是一个晴天霹雳击中了蔡东藩,他的脸色霎时变得苍白,双手不住地颤抖着。
汤寿铭见了,大吃一惊,急忙扶着蔡东藩坐下,问他何故如此。蔡东藩双唇蠕动,声音有些缥缈不定:“小儿子病重,我得请假。”
“行。你快回家去,不行的话,带他到上海……”汤寿铭的话还未说完,蔡东藩就脚步虚浮地离开了。
等到蔡东藩赶回家里,次子震康已病入膏肓了,不幸于1913年夏天夭折。
蔡东藩悲痛不已,心中的哀痛如同火焰般燃烧着。他噙着泪珠,把这心碎的声音倾诉于笔下:
七载提携,顾失母娇儿能无下泪,
一朝怛化,教伤心阿父何以为情。
这极度的悲伤猝然袭来,更让王氏难以忍受。她呼天抢地,哭得死去活来。虽巫峡哀猿,也无此凄切也。
蔡东藩抱着王氏,伸出颤抖的手擦拭着妻子的眼泪,安慰她说:“康儿不孝,顾自去了。我们还有濆儿,得好好抚养他长大成人。”
“濆儿,濆儿!”王氏一把拉过震濆,紧紧地抱住,唯恐他也忽然消失似的。
中年丧子,让王氏的心灵遭受重创,大病了一场,原来一直不好的身体更加羸弱了。蔡东藩强忍悲痛,边编辑《国文新范》,边照顾妻儿,实在压抑不了,就找一个无人的地方痛哭一场。
这一天,蔡东藩刚熬了中药,让震濆守在药罐前,等稍凉一点后,端给他娘喝,自己又躲进书房写起《为官当清慎勤论》来:
结绶者以放浊为通,弹冠者以苟得为贵,非清谓清,非慎谓慎,非勤谓勤。果有真清、真慎、真勤者,或且为时势所不容,大半困抑下僚,不获大用……吾慨晋代吏治之衰,而复为今之居官者告:清由于廉,慎基于敬,勤本于忠,清慎勤三字为居官之本,失其一即不可以为官。
刚写下这几行,外面就传来了震濆的哭声。原来是震濆不小心打翻药罐,烫着了自己。蔡东藩急忙用冷水给震濆敷伤,一边也忍不住骂起儿子来。
此时,王氏拖着病体出来了,她心痛地看着受伤的儿子和憔悴的丈夫,伤心地哭了出来:“呜,都是我不好,是我拖累了这个家!”
王氏的话让蔡东藩心酸得不能自持,看着眼泪汪汪的妻儿,他也潸然泪下,颤声道:“都是我无用,不能让你母子俩过上好日子。”
三个人抱在一起,痛哭起来。
哭声惊动了住在边上的堂嫂,她来到蔡东藩家,先把王氏扶进卧室,然后把震濆搂进怀里,对蔡东藩说:“东藩啊,你一个书生怎能料理得了家务?我看,我儿子家楼上还空着一间房,你就到那里安心地写书去,家里的事就交给我了。”
蔡东藩感激地看着堂嫂,确实也只能这样了。
蔡东藩侄子家住在官弄十九号。这是一个小墙门,天井两边各有厢房,分别住着蔡东藩的两个堂侄子蔡逸斋和蔡俨斋。蔡逸斋住东间,中间堂屋为他的中医诊所。
蔡东藩就在蔡逸斋家写书。由于环境的改善,这让他文思泉涌,笔墨生辉,写出不少好的政论文,至今读来犹能借鉴。如他在《论吏治之大要》中写道:
夫治民之官谓之吏,自国务卿以下至县知事皆吏也。然合千数百县以成一国,国之基础自县始,治国之基础亦自县知事始。县知事与民最亲,关系甚重。一不得人,所误多矣。窃谓今日之吏治,首在治心,次在治事。治心之大要,有四:一曰尚清廉,二曰耐烦劳,三曰去壅蔽,四曰戒虚浮。
写书之余,他有时会与蔡逸斋探讨一些医术问题,取些《黄帝内经》之类的医书读;有时与蔡俨斋一起研究山水画的技法。蔡俨斋后来任浙江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善画山水、人物、花鸟。
冰雪破春研,转眼到了1914年的初春。这一天,蔡东藩忽然收到书局来信,催促他赶赴上海。
原来,1912年南京临时政府发布了《小学校教则及课程表》,在课程设置上废止了“读经讲经”科,提出设“国文”科,各书坊争相编辑国文教科书,中华书局、商务印书馆相继出版了《中华高等小学国文教科书》《共和国教科书新国文》等书,颇受市场欢迎。会文堂书局自然也想从中分得一杯羹,鉴于蔡东藩与邵伯棠曾著述过初学、中等、高等论说文范,便来信要求蔡东藩回书局著述新国文范本。信中也提到,自《中等新论说文范》出版三年来,购阅者源源而至,可都以篇幅太少为憾,屡请书局赓续。
接到书局的来信,蔡东藩踌躇了:启迪后学,弘扬国粹,是自己的夙愿。文以载道,道变则文也变,文范也确实应该修正了。只是妻病子幼,又怎能放得下心呢?
左右权衡之下,蔡东藩以妻病为由,回信婉拒。可没过多久,会文书局竟下了最后通牒,谓逾期不归,书局从此将不再出版蔡东藩所编著的书了。
蔡东藩提笔为浆,主要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抱负,当然也为稻粱谋。接到这一纸通牒,顿时让他局促不安,眉头蹙了起来。虽然他在妻儿面前强作笑颜,可仍然让王氏觉察了。
在王氏的再三追问下,蔡东藩只得如实说出。听完事情的原委,王氏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靠在床,长出了口气,眼睛却闭了起来。
第二天,王氏早早起了床,告诉蔡东藩躺的时间久了,想到外面活活筋骨。蔡东藩也稍微懂得些医道,便嘱咐一声,就由着王氏去了。到了晚上,蔡东藩的堂兄来了。
堂兄坐下后,就开口道:“东藩啊,你的事你媳妇都给我说了。你还是赶快去上海吧,挣几个钱也可以补贴家用。家里的事,有我和你嫂子照看着,你放心吧。”
原来,王氏一早出门是去找蔡东藩的堂兄了。蔡东藩了解王氏的性格,知道她定下了主意,轻易不会再变了。蔡东藩便向堂兄深深一揖,说:“那就劳烦大哥和嫂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