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东藩金榜题名,荣归故里,整个临浦镇轰动了,贺喜之人络绎不绝。
总算消停了下来,蔡东藩邀了几个好友,到逸园喝茶看戏。
临浦的茶馆大大小小有四十多家,较为有名的如逸园、鸿园、菊花楼、青莲阁等。大茶馆设有戏台,可以演的笃班。中档的茶店里有一块高出地面的木板,上置一桌一椅,供说大书。小茶馆开在小街小弄,一般以店主人姓名作店名。
上了三楼,女招待上了茶水。蔡东藩站起身来,言道:“多蒙各位好友出资相助,鄙人方能上京应考,得中金榜。只是家徒四壁,这钱恐得拖延时日了。”说毕,拱手道谢不止。
在座的数邵勉卿最为年长,他一听蔡东藩如此说来,唯恐蔡东藩为此事老惦念于心。于是,哈哈一笑,戏言道:“君不闻‘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区区小钱何必挂齿。”
孰料语音刚落,蔡东藩腾地站起身来,径直走到了窗前,顾自看起浦阳江来。
大家知是伤着了蔡东藩,彼此面面相觑着。孔孝赓见状,忙说道:“邵兄,此言差矣!咱东藩兄岂是蝇营狗苟之辈?他走上仕途,是为了安民立邦啊!”说罢,眼睛向邵勉卿瞧去。
邵勉卿心领神会,走到窗前,作揖道:“小的胡言乱语,冲撞了蔡大人,请大人宽宥则个。”
蔡东藩也知邵勉卿适才的言语是玩笑,只是一时听了忍受不了而已。此刻,他见邵勉卿如此装腔作势,便笑着回了席,眉毛又生动了起来:“蔡某将食俸禄,责重泰山,誓当如邵兄筑江塘、修道路,视百姓为天,爱民、泽民、利民。虽有跌扑逆折,也不背圣言而坠青云之志!”原来邵勉卿因家境贫寒,只读了六七年村塾,靠设馆授徒为生,却十分关心公益,曾醵款监工修筑浦阳江江塘和天乐乡下邵村至临浦的道路。
蔡东藩此言一出,邵勉卿等早已鼓起掌来。却不料席间一人,“嘿嘿”冷笑不已。
孔孝赓见是邵伯棠,拱手道:“伯棠兄特意从上海赶来贺喜,难得,难得!”
“我不是来贺喜的,而是来泼冷水的。”大家听了邵伯棠的话,顿时面面相觑,眼中满是惊讶。“学而优则仕”,这是多少寒窗苦读人梦寐以求的夙愿啊!如今,蔡东藩总算有了功名,邵伯棠却要泼什么冷水,真不知他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众人都睁着眼望着邵伯棠。
邵伯棠站起身来,说道:“当今朝纲废弛,表面上士读于庐,农耕于野,工居于肆,商贩于市,各安生业,共乐承平,仿佛是汪洋帝德,浩荡皇恩。事实上,早已危机四伏了。《绍兴公报》曾报道萧山县令余竹舫收取呈规费的事。他为了捞取老百姓的钱财,凡到他手中的案件不论奸抢匪盗,哪管你十万火急,先给你积压半月一月,迫使诉讼者贿送银钱,称之为呈费。如此贪官当道,内乱又怎能止?外患更是频频,所以清王朝已是奄奄一息了。圣人有言‘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卷而怀之’。蔡老弟却便要去蹚这浑水,诚为不智也。”
邵伯棠的话像一盆冷水,让蔡东藩激昂的情绪,顿时凉了半截。他目视邵伯棠,竟如木雕泥塑一般。
邵勉卿连忙去拉邵伯棠。邵伯棠不理会,依然滔滔不绝地言道:“蔡老弟,只是一介书生,不是当官的料。为官者,一定工于谐媚,善于揣摩,见上司如狗马,对百姓如虎狼。蔡老弟,你是个榆木脑袋,手也不会伸得很长,怎么能做官?不如写些文章,营生罢了。”
邵伯棠的话音刚落,蔡东藩便顾自拂袖离去了。好端端的茶宴竟弄得个不欢而散!
最是一年春好处。1911年初春的一天,碧空如洗。就在这一片明丽中,蔡东藩辞别了妻儿,踏上了福建赴任之路。路过钱塘江,已是夕阳西下,江水被染得一片金黄,后浪推着前浪,激起碎金万点。千帆万桨,往来穿梭,仿佛一派大兴大盛的景象。他被眼前的情景所感染,深深陶醉了,对前程更是充满了信心。
船到上海,蔡东藩专程到河南中路三百二十五号会文堂书局拜访邵伯棠,为那日不礼貌的举止道个歉。此时的蔡东藩没有想到,后来他竟与会文堂书局结下了不少的缘分。
会文堂书局创办于1903年,由沈玉林、汤寿潜等筹办。汤寿潜(1856~1917年),字蛰先(一作蛰仙),山阴天乐乡人(今萧山区进化镇),清光绪十八年(1892年)进士,著有《危言》一书,主张变法。1905年,美国商人企图攫取浙赣铁路的修筑权,汤寿潜联络旅沪浙江同乡,筹集民股,自办全浙铁路,为清末著名的政治活动家和实业家。当时,汤寿潜出于对清政府的失望,断绝了与官场的来往,走上了以出版扶助教育的道路。邵伯棠与汤寿潜家是姻亲。正是因为这层关系,书局创办时,汤寿潜便委托他的幼弟汤寿铭和邵伯棠一起主事。
邵伯棠见蔡东藩来访,喜出望外,赶忙拉着蔡东藩坐下。蔡东藩言道:“伯棠兄,那日在逸园多有失礼之处,请伯棠兄包涵。”
“我俩至交,何必客套。蔡老弟,你这是要去福建吧?”邵伯棠递上了一杯茶。
蔡东藩点点头。邵伯棠叹了口气,说:“我知道蔡老弟的脾气。也罢,去经历一番也好。”
蔡东藩扯开了话题,问道:“伯棠兄,新近又写了哪些大作?”
顿时,邵伯棠神采飞扬起来,说:“欲救国必革命,欲政治革命当自文字革命始!文字为经国之略,我深感学子以学国文为最苦,也欲借文字来唤醒学子,激励学子,已出版了《初学论说文范》《女子论说文范》。时下,又完成了《高等小学论说文范》。”说完,他捧出厚厚的一叠文稿。
蔡东藩抽出一篇《民气说》,读了起来:
国之存亡系乎民,民之强弱视乎气。人而无气者,其人罔不死;国而无气者,其国罔不亡。是故,欲造伟大之国民,必先有强壮之民气。悲夫,吾国数千年来,一民气消沉之时代也。推寻其故,一由于陋儒之束缚,二由于暴君之摧锄。积习既深,成为天性。
读罢,蔡东藩怦怦心动,不禁言道:“发爱国之思想,播良善之种子,莫如伯棠兄此文。”
“发爱国之思想,播良善之种子?”邵伯棠沉思着。突然,他一把抓住蔡东藩的手,大笑道:“此言甚好,我当弁之卷首。”
两人论古谈今一番,蔡东藩别过了邵伯棠,披星戴月,历经跋涉,终于到达了福建省城福州,在驿馆里住了下来。
第一次鸦片战争后,腐败的清政府与英国政府签订了丧权辱国的《南京条约》,福州被辟为“五口通商”口岸之一。街上是洋行林立,洋货满街,可福州的农业、手工业却遭到严重的冲击,老百姓的生活更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唉,首用国货,应为全国倡啊。”蔡东藩叹息着回到驿馆,执笔写道:
自五口通商以后,洋货畅行,土货滞销。瞻彼西商,岁括吾巨金以去。利源将因而立涸,以涓涓莫塞之漏卮,尚堪凿之使巨乎?
搁下了笔,蔡东藩走到窗前,凭窗远眺,只见暮色掩来,山林隐晦。因此,他越发盼望着能早日上任,为百姓做些实事。
第二天,蔡东藩来到巡抚衙门,对门房说道:“我是钦令候补知县,有事要晋见巡抚大人,烦请通报一声。”
宰相门房七品官,这巡抚衙门的门槛也不是那么好迈的。果然,门房见蔡东藩一副寒酸样,又没有门包奉上,就跷着腿,顾自与旁边的人说起话来了。
蔡东藩等了许久,也不见门房答话,便上前一步,又说道:“我是候补知县,劳驾您给通报一声。”
门房伸出手来,说道:“拿来!”
蔡东藩以为门房要验看凭证,就递上了那张皇命。
门房瞅了一眼,鼻孔里冷笑一声:“巡抚大人不在衙门,改日再来吧!”脸上已现出了鄙视的神气。
蔡东藩听了,只得悻悻而归。接连几天,他上几个府衙去打听,却连官都没见着就被门房给回绝了。在驿馆里,他看着几个与他一起进驿馆等待分配的同僚都得到了任命走了,就更加焦急万分了。后来,他央着了一位同僚,好不容易在巡抚府衙见着了巡抚、藩台和臬台。
蔡东藩进了大厅,报上了姓名,躬身站在一旁,等待巡抚发话。
这巡抚大人瞧了一下蔡东藩,冷冷地问道:“蔡大人,所为何来啊?”
蔡东藩又躬了躬身,言道:“卑职奉皇命而来,恳请大人早日放任,让卑职能为国效力。”
巡抚沉吟片刻,与藩台、臬台互望了一眼,慢条斯理地说道:“现下没有空缺。你既然是知县候补,就等着补缺吧!”
“这……这……”蔡东藩一时嗫嚅,可想到自己的盘缠已无多,便抬起头来言道:“大人,不知什么时候有缺?总得给个时间呀。我……”
他的话还没说完,大厅里已一阵哄笑。正当蔡东藩不知所措时,藩台已说道:“蔡大人,补缺吗,要有缺才能补,什么时候有缺,要到有的时候才有啊!”
蔡东藩还想说什么,巡抚大人已端起茶来,仆人喊道:“送客!”
他只得退出大厅,心灰意冷地返回了驿馆。这时,那位同僚已放了官,见蔡东藩回来了,便问道:“蔡兄,放了吗?”
蔡东藩唯有苦笑,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你呀,真是个书呆子!也怪我,没给你说清楚。你送了贽见礼了吗?”
“什么是贽见礼?”蔡东藩不解。
这同僚听了,便摇了摇头,说起了贽见礼的来由。这贽见礼也叫“见面礼”。第一次参拜上司自然少不了这贽见礼,即便是平时拜见也要送这贽见礼。
“那你们都送了?”蔡东藩又问道。
这同僚见蔡东藩为人刚直,诚心想帮助他,也顾不得丢颜面了,说:“若没有运动,犹如寺观中的老雄鸡,永远没有出山的日子。就是用钱运动了,也要手腕灵活,否则还是得不到好缺。”
蔡东藩听了,顿时怒气冲冲地说:“那一张皇文,岂不成了废纸吗?”
“虽说有了皇命,若不送礼,也是没有官做啊!”
蔡东藩一听,好像大冬天让人兜头倒了一盆冰水,惊得目瞪口呆。转瞬间,浑身的血液又腾地一下子都涌到了脸上,他愤慨地说:“国家取士是为什么?还不是为了理万民、治庶政吗?居官之本是什么?还不是天理、良心吗?今先养了一班庸碌卑鄙之人物,躬居民上,政能治吗?”这同僚见蔡东藩冥顽不化,不再多说,上任去了。
这一晚,蔡东藩良久无法阖眼:“自己二十多载寒窗,好不容易候补了知县,总道是要实现自己理万民、治庶政的理想了,谁料金盆玉碗皆贮狗矢!梦难圆,我又怎能为了官禄爵位而仰人鼻息、摧眉折腰呢?圣人云,为政在人。这些官员不修君子之道,不行仁者之政,这样的朝廷恐不长久了!我何不归去?”
惊弦雁避,骇浪船回。此时,蔡东藩已从“清官救国”的痴梦中惊醒过来。他爬起床,怀着对清廷的深深失望,奋笔疾书起来:
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吾枉文以求知,已增惭汗。如枉道以求官,等于为国家添一蝇狗,即为国多一蠹贼。负己尚可,负国负民断不可!
第二天,蔡东藩遂拼挡行李,托病归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