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来暑往,又到了大比之年。照例七月流火,暑热减退,天气该凉起来了。可1902年的农历八月,太阳依然肆无忌惮,空气中仿佛流动着火焰一般。蔡东藩坐在船里,有些心绪不宁:我年已二十六岁了,这次再不中举人,镇上的人会怎样看我?哎,上次都怪那鸡汤!也许我命该如此吧。替人家考,都中了,自己却……
坐立不安中,船靠了岸。蔡东藩走出船舱,耀眼的日光忽地刺入瞳中,他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双眼,人越发烦躁不安了。
忽然一股浓郁的香味扑鼻而来,沁人心脾。蔡东藩抬头望去,只见路旁的树上缀满了或淡黄或银白的小花,一串挨着一串,一朵接着一朵,彼此互相推着挤着,好不活泼热闹。
面对如此生机勃勃的景象,他心头一震,一扫阴霾,脱口吟道:“八月桂花遍地香,独占三秋压众芳。”
一连三场,蔡东藩的文思如泉水般涌出。他笔走群象,思通神明,锦绣诗文浑然天成。
回临浦的班船上,一同应试的同乡问起蔡东藩的诗文。蔡东藩凭记忆如实说了。同乡们一听,纷纷道贺说:“如此诗文,蔡兄必定能赴鹿鸣宴了!”
《聊斋志异》中有一则《司文郎》的故事,说得是一瞽僧可通过焚稿嗅出文章的高下。一位同乡就学着“瞽僧”的样子,戏言道:“妙哉!此文我心受之矣。”
虽然蔡东藩谦逊一番,可内心却袅袅升起了喜悦。
岂料“文齐福不齐”,蔡东藩依然榜上无名。这正是:学政秉公,公子公孙皆入学;童生怨恨,恨爷恨祖不为官。
知道落榜的消息,蔡东藩整个人都木了。每当夜色深邃时,他总是独自一人,在浦阳江边躞蹀(x ièd ié)。风从江上吹来,有些冷,也有些潮,可他浑然不觉,被漫上来的薄雾笼在里面。
他的亲戚好友知晓后,怕蔡东藩想不开,一个个上门来劝导。
这一日,好友邵伯棠特地从上海赶来。一进门,邵伯棠见蔡东藩萎靡不振的样子,就直言不讳地“骂”了起来:“你这个书呆子!你忘了庚子年连皇城都让外国人给攻破了,太后、皇帝都跑了。这样腐朽无能的朝廷,你还要去做官?你是不是昏了头了?”
蔡东藩辩解道:“正是因为朝廷腐朽,才更需要有作为之官,以振国威、解民苦啊!”
“哈哈,好个有志之士!”邵伯棠呷了口茶,言道,“可你报国有门吗?你有灵之文字,还不是遭主考官白眼吗?东藩,值此世道,还是好好地成个家,搞些营生吧!”
“是该成个家了。”邵伯棠的话音刚落,蔡东藩的堂叔从门外走了进来。蔡东藩连忙起身让座倒茶。
堂叔喝了一口茶,便说:“东藩啊,你也老大不小了,又是独苗,也该成家了吧?”
蔡东藩一听堂叔提到了婚事,脸红了一下,一时有些讷讷。
堂叔也顾不得蔡东藩害羞,继续道:“我给你相中了一个女子,姓王。她是乡下人,父母已去世了。虽然不通文墨,可人却贤惠。你看怎样?”
邵伯棠一听,打趣道:“咱蔡秀才哪有此等心情?他呀,非等到金榜题名时,才肯与宰相之女洞房花烛。这样的村姑怎入他的法眼?”
堂叔一听,急了:“他已二十八岁了,与他同龄的人早就有子女了。不早了!”
蔡东藩知道邵伯棠在故意“挖苦”,一见堂叔的模样,就说道:“叔叔,别听他疯言乱语的。我一介寒酸,谁家能看得上呢?”
“那好,过几天我带你去见见面。”堂叔见蔡东藩有应允之意,喜滋滋地走了。
过了几天,他的堂叔找了个借口,带着蔡东藩去女方家“相亲”,女方的堂叔把他们迎进了门。蔡东藩进了门,见王家虽然家境贫穷,却里里外外整理得井井有条,知是个善于持家的女子。过了一会儿,王姑娘端上茶水。蔡东藩偷眼一看,这姑娘长得还秀气,只是看上去显得有些瘦弱和单薄。
王姑娘献好茶,就进里间去了。堂叔把蔡东藩拉到一边,问他怎么样。蔡东藩红着脸点了点头。
见蔡东藩答应了,两位堂叔就交换了庚帖。
又过了几天,蔡东藩正就着腐乳吃着中饭,堂叔拿着龙凤帖进来了,说道:“东藩,我去找算命先生合了一下生辰八字,你俩的属相相配的。喏,这是算命先生择定的黄道吉日,你看一下。”
可蔡东藩看过龙凤帖后,却苦着脸,一声不吭。
“东藩,怎么了?”他的堂叔还以为是龙凤帖出了问题。
“堂叔,我囊中羞涩,怎么办婚事?”
原来是这样。堂叔舒了口气:“我已经跟女方家商量过了,都是贫穷人家,只要一顶花轿,简单地办两桌酒席就行了。”
1904年的秋天,蔡东藩雇了顶花轿,把王氏迎进了门。这拜堂仪式自是少不了。新郎、新娘四跪四拜后,又随着二位老人绕着祭桌,踏着麻袋,左三圈,右三圈,才被送入洞房。
婚事虽然办得简单,小夫妻的新婚却是美满而幸福的。蔡东藩知道王氏来自乡间,不熟悉镇上的买卖,就把上街买菜一事给包了。王氏见夫婿厚道可亲,也能体贴自己,对这桩婚事十分满意,因此对蔡东藩的照顾也很体贴。
成了家的蔡东藩并没有沉浸在温柔乡里,他的清官救国之梦还未圆呢。于是,蔡东藩更加埋头苦读了。青灯黄卷,孜孜不倦,以期能博一领青衿,拯救社会沉疴。
然而世事变化无常。正当蔡东藩埋头苦读时,清廷于1905年9月2日颁发上谕,宣布“自丙午(1906年)科为始,所有乡、会试一律停止。”
原来,早在1901年清廷实行所谓“新政”后,各地封疆大吏纷纷上奏,要求改革科举。1904年,清廷颁布《奏定学堂章程》,改八股为策论。1905年,袁世凯、张之洞等实权官员又递呈了《请废科举折》,称:“危迫情形,更甚曩日,科举一日不停,士人皆有侥幸得第之心,以分其砥砺实修之志。”清廷为保安政府,不得已诏准了,已实行了千余年的科举制度至此寿终正寝了。
这一消息传来,蔡东藩眼神尽是凄苦,顾不得快要临盆的王氏,冲出门外。外面大雨倾盆,早湿了青衫。
蔡东藩悲愤难抑,仰天大叫道:“我考功名,只求为国家效力,为生民立命。老天啊,你何以如此薄待于我?”
他喊了一阵,只觉喉头嘶哑,那老天却是沉默不语,除了赐下冰冷的雨水外,别无回答。
蔡东藩膝间一软,跪倒在地。这时,一把雨伞撑住了他。泪眼蒙眬间,他抬头望去,但见王氏腆着大肚子,正泪眼婆娑地注视着他。
她都快要临盆,可别再生出事来。蔡东藩心头一颤,急忙搀扶着王氏回了家。
过了几天,王氏生下了一个儿子。想起那大雨里的一幕,他为儿子取名为“震濆”。“濆”古同“喷”,意为“喷涌”“喷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