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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独特性

考古学中一个重要的谜题就是现代人的起源。有一种观点是,现代人起源于非洲,然后扩散到全世界,基本上取代了各地的土著人种,中间可能有一星半点混血。为什么现代人能够成功取代其他土著人种呢?最近读到一种观点,现代人不仅拥有高度的协作能力,同时拥有致命的武器,尤其是可以投射的远距离武器[参见《环球科学》2010年第9期柯蒂斯·W.马雷安(Curtis W. Marean)的文章],上述特征还被其他学者认为是“人类独特性”一系列特征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些说法都是以考古材料为基础的。莫雷纳曾提出,距今16万—12万年,现代人学会开采丰富的海岸资源,从而熬过人类历史上最艰难的时候,当时生育人口最少的时候可能以百人计。他的团队在南非的品纳科(Pinnacle Point)遗址发现年代超过7万年的细石器,还发现当时人为了生产细石器会对石料进行热处理。细石器是复合工具的刃部,适合做远距离的投射工具。这样人类可以在动物威胁距离之外进行狩猎,加之距今20万年前后现代人的认知能力出现了飞跃式的发展,能够更有效地协作,自然是所向无敌,于是占领了全球。

当代考古学的这种实证研究非常具体,却也非常琐碎。合作与技术优势能够讲得通,奔跑与动手能力也能说得通,大脑智力飞跃也很有道理,但这些观点缺乏一种理论上的系统性。我更希望有所超越,从更具有普遍性的层次上来思考人类的独特性。

禅宗有个说法:人开始时,看山就是山,看水就是水;后来,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再后来,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我们习惯将之理解为看破人世红尘,到头来一切都是空或是回归本真。这倒是很符合人类的进化,简直可以当成人类进化的直观比喻。现代人之前的人类祖先看山就是山,看水就是水,山是需要爬的地方,水是可以喝的东西。他们不会把山看成神灵所居之处,不会把水看成万物之源泉。到了现代人阶段,山已不是山,它是上天的创造,它是伟岸的象征,它是一位神,永远站在那里看着你。直到近代科学革命之前,人类一直将世界上的一切都视为神灵的作品,或是一个神,或是许多神,山因此是有灵性的。科学革命粉碎了迷信,将宗教限定在了社会生活领域,于是我们现在看山依旧是山,看水依旧是水。不过,我们没有完全放弃迷信时代的象征,它在文学艺术、社会生活领域仍旧保持重要的影响力,想想长城,想想黄河、长江,我们仍旧能够联想起民族文化历史。

从人类的进化史来看,现代人的“看山不是山”的迷信是巨大的飞跃。它意味着象征符号的出现。这有什么意义呢?对社会性的灵长类动物而言,要维持群体的存在,就需要经常性的梳理(grooming)行为,这样才能保持关系不生疏。想一想如果维持所有群体成员之间的关系都需要如此,那么社会群体的规模不可能很大。但是,一个现代人可以用一件装饰品或是某种凭证就代表自己。人不在场,却可以宛如在场,社会交往的效率就大大提高了。尤其是符号化还带来了语言的成熟,手势、简单的音调跟语言交流比较,效率高下立判。语言不仅可以传递信息,还可以存储信息。当文字出现之后,语言的优势就更明显了。我们今天的科学、艺术、思想无不立足于语言文字基础之上。所以说,语言是人类进化史上的里程碑。人类进化的研究者无不重视语言的重要性。语言几乎就是人类独特性的名片!

语言是有规则地传递信息的符号系统,象征符号基本是任意的,重要的是其中的规则,规则不能是任意的。语言的胜利其实是规则的胜利。人类掌握了规则,在此基础上形成了理性——基于逻辑推理的思维方式。这种思维方式似乎只有人类才拥有,它是如此重要,以至于我们现在有时都不知道究竟是人掌握理性,还是理性掌握了人。近些年来,好莱坞有不少科幻片描绘了这类场景,人被超级电脑所操控,沦为自身所设置规则的奴隶。这是一种很可怕的未来,人创造了自己的终结者。

所幸的是人并不仅凭理性来行动,尼采发现了人非理性的存在,与日神相对的酒神带来了艺术创造,推动人们摆脱规则的羁绊。弗洛伊德更是在心理学的基础上证明了潜意识的存在,推动人们行动的不仅仅有理性规则,还有感性,它平衡人行动的力量。它跟理性共同作用,构成人独有的行为方式。人成就任何伟大的成功,除了理性的贡献之外,还离不开激情。它好比发动机的燃油,没有它就不能前进。于是我们对于人之独特性的认识从抽象的理性进入了感性领域。尼采极其崇尚意志,他认为人的本质就在此,所谓意识、逻辑或精神范畴都是意志的派生物,意志转化为所有伟大的思想、艺术和人类壮举。奇怪的是,尼采还认为所有生命和所有存在的本质都是意志。这种泛化又让我们失去了对人之独特性的认识。

意志是一个不错的说法,它表现在人身上是一种特殊的能力,我称之为转化的能力。中国最古老的哲学著作《易经》讲的就是转化。好事可以变成坏事,这很正常,自然就是一个熵增的过程。生命会死亡、腐败、分解,所有的事物都将解体。但是坏事还可以变成好事,这不是一个自然的过程,这是人努力的结果。人是把主观能动性表现得最为充分的生物,转化能力是人最伟大的地方。了不起的中国古人抓住了人的本质。这种能力混合着理性与感性,意志是贯穿其中的精神内涵。

中国古人在讲修为时很有意思。我们看山还是山,但是我们要把山的品质贯穿到人身上,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中国的山水就是中国诗文书画融入的山水,所谓画境文心。20世纪50年代傅抱石、李可染等大师曾经访问东欧,他们试着用中国笔墨去画喀尔巴阡山,去画欧洲的景观,很遗憾,这些画都不大成功。技巧都是一样的,为什么不好呢?我也曾很迷惑,现在我明白了,因为所画的对象有问题。中国的山水已经融入了千百年来的中国文化,虽然从自然科学的角度讲,其化学成分并没有奇异之处,地质构造过程也符合基本的地质学规律。这个例子让我们看到人的转化能力的历史性,人类文化的社会历史累积性创造了人类辉煌灿烂的文明。毋庸置疑,人生活在自然界中,而人更生活在人的世界中,这个世界是人的创造,自然已经为人所渗透(这也是后过程考古学最根本的理论立足点)。没有其他物种是这样生活的。

以上是人一种宏观的、比较抽象但具有普遍意义的转化,在人的历史上,还有许多更具体的转化。研究中国史前农业起源问题时曾经注意到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按照模拟研究,如果依赖狩猎采集的话,长江中下游地区、环渤海地区所能支持的人口密度要低于周边地区。这可能跟我们很多人的常识不符合。因为我们看到这些地区现在的人口密度都非常高,比周边的山区高得多。然而,在狩猎采集时代,人们依赖的是自然生长的食物资源,山区相对而言表面积更大,在同样的气候条件下,生物量要更多。然而,农业首先出现在了不那么适合狩猎采集的地方,生活在这个地区的狩猎采集者首先遇到了生存压力,但是他们转化了这种压力,从狩猎采集自然生长的食物转向自己生产食物,农业由此产生,文明的根基由此奠定。回顾人的历史,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以至于汤因比把适度的挑战看成文明兴起的重要条件。当然,我们也可以把生物的适应看成是对挑战的克服,“优胜劣汰,适者生存”。但是,人运用的是外在于身体的文化手段来应对挑战的,不仅是克服,而且是把不利条件转化为了有利条件。

回到个人层面上,我们就更容易理解了。“贫贱忧戚,庸玉汝于成也”。司马迁的《报任安书》中有一段千古流传的名言:“古者富贵而名磨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盖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在我看来,这些古代先贤所传承的就是人永不磨灭的精神气,他们身处困厄之中,把郁结转化为不朽的文化财富。“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人之所以伟大、之所以高贵,并不是他占有了多少东西,而是他创造了什么,尤其是在什么样的情境中,运用了什么材料。伟人必定是那些克服了常人无法克服的困难,利用了常人没有利用的条件,进而创造了常人难以想象的伟业的人。而这种能力其实蕴藏在每一个人的身上,等待人去激发。

何为人的独特性呢?我想讴歌就是人这种永不停息、永不放弃的化腐朽为神奇的精神气!除此之外,我想人也不过是血肉之躯,为七情六欲所困的生物。

礼赞人类!永远不死的精神! uq2z4iYZJn2UW/RO5mEcqiuCwCfj7Ug/VyaBbkuvVU5dR3rPD3TWfssnZ1TAuuW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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