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学家研究人,人的世界是什么呢?人是怎么行动的?理解这个,对于考古学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们不妨从一个简单的例子开始谈起:人为什么要穿衣服?常识是为了保暖,然而动物不穿衣服,照样可以生活在南北极。即便是为了保暖,甚至是为了夺人眼球,展示吸引力或是地位,传递社会信息等,仍然解释不了为什么要不断地标新立异,推陈出新。人类穿衣服,不仅仅为了保暖、传递信息,更重要的意义在于它是人类的一种创造。通过创造,人类适应环境、构建社会、发展新的创造!管中窥豹,一叶知秋,穿衣这件小事所反映出人之世界的本质乃是创造,当然人并没有脱离自然环境,人还是需要适应环境,但这都不能改变人之世界的本质。人就是生活在不依赖于自己而存在的世界与自己创造的世界之间。
有点哲学思辨的意思了。课上给学生讲启蒙主义与浪漫主义对近代考古学形成的影响,打了个比方,好比说学习:启蒙主义强调理性、统一性,认为学习需要有方法,不尊重学习规律胡乱用功,只能是白费工夫;而浪漫主义强调感性,强调个性,是主观主义,认为学习需要用心,有心人,天不负!谁说的对呢?学习两个方面都需要。有意思的是理性与感性矛盾统一的关系,蔓延到绝对与相对、客观与主观这种关系的讨论中。感性的东西往往都是相对的,比如说喜欢,究竟有多喜欢呢?相对而言吧!比如说好吃的,多好吃呢?个人口味不同而已。理性偏好绝对——天理、天道、世界本原,等等。“默顿命题”讲新教精神与自然科学气质相投,其实不妨扩大一点,基督教与科学共有绝对的偏好,只不过上帝是天理、天道、自然规律、原子或是存在的代名词。绝对的东西是不依赖人的,所以必然是客观的;相对的东西自然是相对于人的,当然主观。科学需要富有想象力的假设,以考古学赖以存在的均变论而言,当赖尔提出它的时候,并不是说他找到了充分的经验事实的支持,倒是与之相对的灾变论,完全是经验事实的归纳。没有想象,科学就是贫乏的经验事实的汇总。科学是人类的创造!
脑科学的研究显示,人有两种思维,一种是逻辑的、层层递进的思维,它很可靠,但速度比较慢;另一种是直觉的、整体式的,速度快,但不那么准确。人类运用这两种思维,视情况而有所偏重。前者无疑接近理性,后者像是感性。看来所谓绝对与相对、客观与主观的区分是有实际的物质基础的,而且并非一种正确、另一种错误的区分。所谓唯物的说法,只是一种观点而已!
纯粹的哲学思辨并不是我的目的,我更关注现实社会的问题。就拿经济学来说,如今流行两种相对立的学说,一种是相信自由市场那只看不见的手,不要随便干涉它;另一种相信凯恩斯主义,相信有时候人为干预能够改善经济。两者都可以找到经验事实的证据来支持自己的学说。前者相信绝对、客观存在,后者相信人的主观能动性。究竟谁正确呢?当我从这个角度来看当代经济学的争论时,仿佛有点旁观者清的得意。
绝对的东西通常是一种梦想,并不存在于现实中,需要努力追求才能够实现,于是世上有了理想主义与现实主义。非常有趣的是,世上追求理性、绝对、客观的人往往在现实社会中是现实主义者,而追求感性、相对、主观的人常常是理想主义者。这种看似不和谐的反差却非常合理地存在着。“二战”时期的德国似乎可以归为前者,由理性走向了疯狂;后者如同人定胜天的革命运动,“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把梦想强行加以现实化,注定是一场灾难。
回到考古学,可以看到什么呢?讲到农业起源,我们面临一个理论问题:农业起源是为了吃饭,还是为了请客吃饭?前者强调人口压力、环境变迁、技术革新等,都是为了吃饭;后者则认为没有证据表明农业起源之前人类挨饿了,农业起源是社会分化的产物,是社会内部竞争的需要,为了请客吃饭,争夺社会地位。说的都有道理,就像我们大家为什么工作或学习呢?我们行动的理由,有生存的意义(养家糊口),也有主观能动性的意义(兴趣梦想)。迄今为止,我们对农业起源的研究大多限于为了吃饭的层面上,很少有人讨论请客吃饭。
我想到一个关键的考古学概念,文化!文化是什么呢?功能主义者说文化是人类身体之外适应世界的手段,有道理,我们不正是通过文化克服了自然的种种障碍吗?制作石器、用火、农耕、制造机器,人类几乎无所不能。我们还制作服装,于是,我们回到了开头的问题,文化本质上是人类的创造。
说到这里,我希望回答一个根本的考古学问题:过程与后过程考古学各有什么意义?有什么本质的区别?过程考古学秉持功能主义的立场,研究文化适应,从适应变迁的角度来看人类起源、农业起源、文明起源,强调科学、客观、绝对、规律,等等。而后过程考古学说文化是有意义的(meaningfully constituted),文化是人类主观能动性的体现,强调人文、主观、相对、多元叙事、平权对话。过程与后过程考古学谁对谁错呢?就像开头我说的,客观规律与主观能动、理性与感性、绝对与相对、适应与创造、科学与人文,谁对谁错呢?
二元对立不是我们希望看到的,我们希望的是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