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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南盆地的盛宴

考古学中一条基本的规律就是时间越古老,留下来的考古遗存就越少。从事旧石器考古的人往往要对着一件石制品端详半天,视若珍宝。究其原因,物以稀为贵。然而我在去过陕西洛南盆地之后,大有“黄山归来不看岳”的感觉,石器太多了,多到不想再看的程度。此前参观的沈阳后山遗址,发掘面积过百平方米,深三四米,土方量惊人,但一年出土的石制品,一个人基本就可以端走。如此之大的反差使得洛南之行越发有点超现实!

到洛南盆地参观,先要看秦陵工作站,历年旧石器考古调查与发掘的材料,尤其是龙牙洞的材料基本都在这里。王社江兄在洛南工作超过二十年,前后发现的地点粗略统计近300处(实际数量更多)。所得石制品拉了几卡车,仅仅是龙牙洞一个地点,石片就有两大堆、数万片,全部铺开,恐怕要占上千平方米的地方。龙牙洞实际是一个面积很小的洞穴,亲临现场之后,感觉很意外,三五个人在洞穴中活动都会显得拥挤;上山的路很是陡峭,已经高出现在的河面四五十米。当然,古人在龙牙洞活动的时候,可能与河面的高度相差不大。即便如此,古人仿佛把这里变成了石器制作工场。人们似乎反复光顾这里,不断在这里打制石器。有意思的是,就在这个遍地都是石片的地方,人们似乎视前人留下的东西如无物(这些石制品完全是可以直接使用的),还在继续打制。我想可能有两个原因,一是人们所需要的终端产品不是石片,而是手镐、手斧、薄刃斧、砍砸器、石球等,为了生产这些大家伙,就必定会产生大量的石片;二是大量打制石片是为了某种非实用的目的,比如教小孩学习或炫耀技术(值得注意的是许多手镐上的使用痕迹并不明显)等。

到洛南县城的整理基地还看了几个地点,每个地点的材料都非常丰富。到遗址实地去看后,更是讶异,地表上散落的石制品在数万平方米的山坡上经常能看到。也就是说,若是全部采集的话,社江兄的材料库还要扩充若干倍。值得注意的是,有的地点比现在的河面高近200米,如此高的地方都满是石器,这是调查者最初也没有想到的。古人为什么要生活在如此之高的地方呢?难道河面那个时候就在附近?虽然河流在不断下切,但速度是否有这么快(二三十万年下切200米)?

秦陵工作站中龙牙洞遗址出土的部分石制品

洛南盆地发现的部分手镐、手斧、薄刃斧等

石制品的组合之奇特也让人目不暇接,我们看到数种相当典型的石器工具。这次去洛南看材料,最初的主要目的就是看手镐。从过去在郧县的野外工作来看,手镐似乎有性别上的差异。至少在使用上可能存在性别上的差异,我曾经怀疑手镐可能是男性给女性制作的工具。手镐的性别差异最直接的反映应该在大小上,另一个标志应该是制作上的展示意义,即男性为了显示自己的技能,可能会制作超于实用功能的石器。然而,洛南盆地所发现的手镐并没有让我们直接观察到这些内容。大小之分肯定存在,但我没有看到郧县所发现的那种多用途手镐——一头有尖刃,可以用来挖掘,另一端或侧边也有刃部,可以用于砍斫,自然还可以用来敲砸。也没有看到那种加工超于实用的精致器形(我曾经在十堰博物馆中看到一件,刃部加工极精细)。也许我看的材料还不够全面,也许本来就不存在。从广东、湖南两地看到的材料也没有郧县所见的那种情况,也许我真的是想多了。

高于现今河面近200米的旷野遗址

我以前在国内没有见过真正的手斧,虽然不断有手斧的材料发表,所见到的实物还是不那么规整。一般来说,旧石器考古定义的手斧必须有两个要素:一是两面加工,最好不留天然石皮;一是要对称,多呈杏仁形,周边修理出刃缘来。按照这样的定义,迄今所见的手斧更多还是类似于手镐。在洛南盆地我见到了符合上述严格定义的手斧。眼见为实,不服气不行啊!当然,跟社江兄讨论时,他也提到,洛南的手斧可能还不能跟欧洲旧石器时代燧石制作的标准手斧相提并论。洛南的手斧虽然很典型,终究这样的器物不是很多,远不及手镐普及。

还有一类器物值得大书特书一下,那就是石球。当我第一次见到这类加工良好的标本时,坦率地说,我都不大相信它们是旧石器时代的东西。太规整了!标准的圆形啊!明末张献忠的部队在这一带活动过,我想这些铅球大小的石球会不会是那时土炮的炮弹。社江兄否定了我的看法,他们在原始地层中发现过石球。距今二三十万年至七八万年前古人制作这样标准的石球所为何事呢?打猎时用来投掷?显然,从打击效果来看,做成标准的圆形毫无必要,而且这样大小的石球直接用手来投掷并不方便,我们四位男士在河道里做过实验。大的石球用手投掷,距离也就15米左右,小一点的也不超过25米,而且抛物线形落下,速度比较慢,杀伤力有限。这种标准的器物从工艺设计的角度来看,应该是配合着绳套使用的。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复合工具的历史可就大大提前了。

薄刃斧是另一类标准器形,形如手镐但刃部更宽而平直。这类器物的用途有点让人费解,就砍斫而言,砍砸器更加实用;就挖掘而言,手镐更专业;就多用途而言,手斧更胜一筹。当然,如果是砍站立的树,薄刃斧比砍砸器更像新石器时代的石斧,所以我推测薄刃斧可能是用来砍站立的树。若是加工已经伐倒的树木,用砍砸器可能会更顺手一些。不过这只是我做过砍砸器实验之后的一点体会,若要进一步验证,还需要做薄刃斧的实验。

洛南盆地最后一类“神器”就是从超大石核上剥离下来的大石片,这类石片可以制作成“重型刮削器”(按社江兄的定义)。这类石片有多大呢?足可以遮住一个人的脸,与之相应的石核有两三个篮球大小。现有的石器组合似乎表明洛南盆地的古人都是巨人族,用的都是大家伙。

从2009年发掘郧县余嘴2号遗址开始,我一直对手镐的制作工艺念念不忘。发掘的同时,我们制作了上百件砍砸器,并试图复制手镐,但没有成功。发现通过直接打制的方法很难生产出带三棱形尖部的手镐。我于是猜想古人的蛮力可能比现在的城里人大许多。这次洛南盆地之行,我们选择在龙牙洞附近的河道里进行石器实验,这里石料极为丰富,各种大小的砾石都有。刚开始时,我重蹈覆辙,用两三公斤的砾石打制,费尽力气都以失败告终。后来我改用俄罗斯大列巴大小的砾石(10公斤左右)对着更大的石砧投掷,经过几番调整,终于找到合适的角度与方法,效果非常好。一般来说,十次左右的投掷就可以把大砾石彻底打成若干石片与断块。非常神奇的是,我们发现那些三棱形的尖部在断块中就可以找到,稍稍加工一下就成了标准的手镐!若是平刃的断块,就可以便利地加工成薄刃斧。那些大石片或扁平的断块,可以便利地加工成手斧。超大石片得来也不费什么功夫。我们突然明白,原来洛南盆地石器的制作工艺如此简单!远没有我原来想象的那么复杂,古人的力量也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大。他们也不是什么巨人族,而是一群能省力就绝不愿费事的人。投掷打片,打断坯料,简单易行,较之单手使出吃奶的力气来打片要轻松得多。

洛南盆地不大,整个洛南县的面积也就将近三千平方公里,盆地的面积小于这个数字。对于史前的狩猎采集者来说,这也就是一个群体(三五十人的规模)的活动范围,而如今人口稀疏的洛南县生活着五十多万人。这样的估计其实是比较乐观的,从民族学的狩猎采集者的平均人口密度来看,依赖狩猎的群体最高人口密度每百平方公里不能超过1.56人;若是更多依赖植物,人口密度可以高一点,每百平方公里也不能超过9.098人。这也就是说,洛南盆地依赖狩猎采集的人口极限也就是二百余人。当代中国,最好的地方是沿海地带,经济发达,原因就在于运输成本低,对外贸易方便。而在过去以农业为主的时代,中原长期是文化中心,因为这里的土壤肥沃且易于耕作。在狩猎采集时代,洛南就好比今天的大上海,石器原料极为丰富,质地优良;而且是水源地,水质清洁;还有获取燃料的方便;地形起伏但不陡峭,同等面积的土地有更大的活动空间,一定程度的垂直分布提供多样的资源。山上有森林,河边有开阔的谷地,不同种类的动植物都可以利用得到;又因为是盆地,气候环境比较稳定,真可谓是狩猎采集者的“天堂”。于远古的狩猎采集者而言,生活在洛南盆地就是一场“盛宴”! ZkBSQbnpdoWKYmOc3bdtGOxWbqWV8Vpeyi8DPPo78Bg/ljAatbBFyKDpk8yN3vQ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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