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不好,心情要好!又是雾霾天,不禁想起了城市这个人类的文化生态单元。
文化生态单元,不是一个很好的叫法,对应的自然科学概念应该叫作niche,也就是“生境”或“生态位”的意思,但是把城市这么一个彻底人工的东西用生境或生态位来称呼,很是有些别扭,于是将之命名为文化生态单元。我没有将之称为空间,因为城市是一个独立的文化生态空间形式。
考古学研究的八大范式中有一个生态范式,最近这些年开始流行一种新的理论,叫作“生境构建理论”。这个理论提出,人类在适应环境的同时,也在改造环境,农业起源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中国南方的稻田土就是经过人工改造后形成的。这个理论有点融合了能动性(agency)理论的内容,即人并非被动的适应者,而是主动的、具有能动性的创造者。某种意义上说,自然科学色彩浓厚的生态范式也受到了考古学“人文转向”的影响。
适应是被动的,构建或曰营造是主动的。一般是很好区分的,但是涉及具体案例的时候,还真不好识别。比如说南美亚马孙丛林的纽卡克人,他们经常迁居,每到一地,砍伐居住地周围的灌木,抛弃包括植物种子在内的垃圾。废弃物成为肥料,砍伐后的土地漏进阳光,于是植物种子有机会长大。假如长此以往的话,那么森林中有利于人类的植物就会越来越多。有趣的是,这并不是人类有意为之的。研究者称之为流动生产。这是适应还是构建呢?说是适应?人改造了环境!说是构建?人又是无意为之的。这个例子说明在适应与构建之间是有灰色地带的,当然,构建还是存在的,它涉及人的主观选择,通俗地说,就是自找的。
某年暑假中,我到宁城工作站研究哈民忙哈遗址出土的石器工具,哈民忙哈遗址位于科尔沁沙地的腹心地带,距今5000年前后,相当于红山文化晚期。这是一处聚落遗址,总面积大约10万平方米,规模不小。哈民忙哈遗址以发现房址内大量堆弃的人类骨骸闻名,目前整个聚落发现的骨骸数量已有230余具。房址内密集堆放的骨骸显然是人有意安置的,说明死亡的时间相当集中。关于死亡的原因,较多的证据指向流行疾病。从哈民忙哈遗址出土的石器工具组合来看,农耕工具不发达,但也有一些,如双孔石刀与蚌刀。石器工具分析支持一种多元经济方式,狩猎、采集尤其是根茎采集,仍旧占有重要的地位,甚至比农业的地位还要重要。按照这样的经济生产方式,比较理想的居住形态应该是分散居住的,避免对一个地方施加压力。然而,哈民忙哈遗址的古人选择了完全相反的策略,他们聚居在一起。按照遗址的规模与发现的死亡人口(假如疾病的致死率为30%,比如鼠疫)推测,聚居总人口可能上千,这是一个相当惊人的数字,周围的自然资源必然会承受非常大的压力,某些利用价值很低的动植物,也可能成为利用的对象。
红山文化晚期走向崩溃,其后没有明显一脉相承的考古学文化。我曾经比较过华北与辽西史前农业的发展环境,华北地区到仰韶时期史前农业已比较成熟,扩散到了华北平原地区,借助华北平原便利的耕作条件,得到更大的发展。形成鲜明对照的是,辽西地区史前农业若往较为平坦的地区扩展的话,那就是科尔沁沙地地区了。显然,这里不稳定的气候、瘠薄的土壤对农业发展来说都是瓶颈,即便有现代技术支持仍是如此。红山文化衰落,一个重要的结果就是社会凝聚力的下降,从前大范围统一的器物风格为多样的风格所取代。与此同时,一些社会群体分离出去,进入某些从前很少利用的地区,就像哈民忙哈遗址所在的科尔沁沙地。在农业生产的边缘环境中,先民继续采用从前的聚居方式,尽可能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包括某些危险的资源。那些凶猛的食肉类动物是看得见的威胁,人们可以选择规避;但那些看不见的凶猛威胁,如细菌与病毒,人们无法逃避,于是,悲剧发生了。表面上看,辽西与华北的环境差异决定了文化的命运,实际上这个过程中充满了人类的选择。如果哈民忙哈的先民不选择进入科尔沁沙地的腹心地区,如果不高度聚居,如果不利用那些危险的资源,那么悲剧本来是可以避免的!
内蒙古通辽哈民忙哈遗址自然景观
哈民忙哈遗址房址中的遗骸
当人类进入城市时代之后,人口高度密集,这给微生物的传播以极大有利的条件。城市,让生活更美好,2010年的上海世博会将这句话当成主题。然而在城市化的初期,城市是悲剧的中心,伦敦、巴黎都曾经历过垃圾围城的历史,霍乱流行,空气污浊有毒,居住条件恶劣。雾都伦敦大概是最有名的了,1900年前后,写《四季随笔》的作家乔治·吉辛说白天走路就像是在晚上,书中充满了一个作家对青年时代食不果腹、居住空间极为逼仄的回忆。但是经过几十年的发展,现在西方城市的环境大有改善,连泰晤士河都有了鱼。城市,作为人类的文化生态单元,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营造过程。城市生活便利、资源密集,无论是文化生活,还是医疗条件,都不是农村所能比的,但是污染、拥挤、生活成本高昂等又使城市让人望而却步。经过数百年的营造,西方社会逐渐摆脱了城市明显的负面色彩,营造出一种宜居的人类文化生态单元。
现在轮到中国面临城市化的困境了。当代中国的城市化问题无疑很严重,然而抱怨解决不了问题。“文明”的生活习惯还没有形成,“文明”,其实就是城市生活的代名词。城市空间拥挤,公共空间有限,不能容忍人们随地吐痰、让狗随地便溺、拿着手机大声打电话、不分场合随意抽烟,更要命的是无法选择的空气,所有人都承担着人肉吸尘器的功能。还有垃圾,几乎每个城市都面临着垃圾围城的问题。当然,中国城市的命运并没有设定,关键还在于营造,我们需要营造出适合自己生存的空间。
城市并非人类唯一的文化生态单元,更早是农村。中国在这个方面是相当成功的,留下了非常丰厚的文化财富,可惜我们现在关注不多。“风水”就是这一文化生态单元的理论基础,它体现了农业社会在文化与生态之间最大程度的和谐。所谓循环经济,在讲究风水的中国传统农村社会中已经实现了。那里几乎没有废物的概念,有机废弃物会变成肥料送到田间,田间的废弃物会用来养鱼,即使是流到海里的废弃物,也会被海滨养殖场再利用一次。农业时代的文化生态单元就是那一个个讲究“风水”的村落,如今在皖南、浙江还可以看到,它们都是我们的祖先营造出来的。中国完善的风水观也不是一开始就有的,而是点点滴滴地发展起来的,最早可以追溯到新石器时代的定居聚落。成功的背后并非没有失败,就像前面所谈到的哈民忙哈遗址,不适当地利用就有可能带来灾难性的后果。天灾中都有人祸的成分,现代城市社会如此,古代农村社会也是如此。
作为考古学研究者,我们自然而然要往更早的时候追溯,目前已知最早一次变革是人类开始对热带稀树草原的适应。在这样的文化生态单元中,人类开始直立行走,开始发展更复杂的工具(如制作石器)、协作狩猎与分享食物(包括吃那些旱季死亡的动物尸体),开始群体防卫以应对捕猎者的威胁,人类社会逐渐形成。若是从适应的观点来看,似乎这一切都是环境决定的。然而,我们还可以换个角度想一下,即便对于灵长类而言,在热带稀树草原上生存,直立行走、制作石器以及狩猎都不是必要的策略,一个最直接的例子来自狒狒,这种动物就能很好地适应热带稀树草原环境。我们还不敢说人类祖先的选择是基于自由意志,但是其中应当不乏意识(consciousness)的作用。等到人类掌握了火之后,他们也就掌握了营造自己的文化生态单元的能力。火作为一种超越人自身肉体的力量,可以有效地改变人类的生活环境。而火的利用与掌握,绝不仅仅是适应的产物,更应该是人类选择的结果。
每一次生境的变化,都是危险与机遇并存,生活在热带稀树草原上的灵长类并不只有人类祖先一个物种,但只有人类获得了成功。回到我们当今生活的城市中来,道理是一样的,我们完全可以做得更好,而且我们也必须把城市营造得更好。因为我们要么将之营造成宜居的文化生态单元,要么它将成为文明的坟墓,将我们尘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