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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程门言仁”的批评

乾道八年(1172)朱子撰成《仁说》,在结尾处,朱子展开了对程门后学各种仁说的批评,引起了后人的议论及关注。归纳而言,主要有两点:一是“万物与我为一为仁之体”的“一体”说,一是“以心有知觉释仁之名”的“知觉”说。 朱子虽未点名,但我们知道前者是指杨时, 后者是指谢良佐。往上追溯,这两个观点都与程颢有关,特别后面所述“泛言同体者”的“同体”,显然暗指程颢“仁者浑然与物同体”说,在朱子的语脉中,此“同体”说与“与物为一”的“一体”说实是异名同实。

朱子以为一体说只说得“无不爱”而“非仁之所以为体之真”,究为何意呢?其实,朱子不喜境界语,在他看来,“物我为一”乃是一种境界语,唯有做到“无不爱”,才能实现“物我为一”——即泯灭物我差别相,朱子担心按照这种说法,会使人“含胡昏缓”——即物我不分、以己为是,这是所谓“无不爱”的弊端。另一方面,知觉说则“非仁之所以得名之实”,意谓此说并不是对仁之名义的确实定义,因为“觉”属“智之端”,属于“智”一边事,故未得仁名之“实”。朱子列举了两条经典资料作为理由:一是孔子对“博施济众”的表述,可用以批评一体说;一是程颐“觉不可以训仁”之说,可证知觉说在训诂上不能成立。

关于“博施济众”与仁的关系,依朱子的理解,“博施济众”唯有“圣人能之”,且圣人“犹有所不足于此”,故按“博施济众”的方法来“求仁”,则必导致“愈难而愈远矣”。 因此,“博施济众”不是求仁之方,“能近取譬”才是求仁之方的真正落实。朱子还注意到程颢曾有“故博施济众,乃圣之功用,仁至难言” 的说法,这就表明“博施济众”非求仁之方的观点是程颢亦能认同的。但在朱子看来,程颢的“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之说,却不免与“能近取譬”的求仁之方不相契。这就涉及朱子对“万物一体”问题的理解。

一方面,朱子承认程颢的“万物一体”说在原理上是成立的,并表示了极大赞许:“明道这般说话极好”;另一方面,就在表示赞许之后,朱子紧接着又指出:“只是说得太广,学者难入。” 故朱子编《近思录》,甚至未将《识仁篇》采纳其中,以至于晚年有所反省,以为“仁者浑然与物同体”一段“当添入《近思录》中”。 这表明朱子的基本立场是:从道理上说,万物一体说是成立的,但从工夫上看,万物一体说却是难以适从的。质言之,朱子是将“一体”说理解成工夫熟后之境界,此境界虽高,然而却不是工夫下手处。 另一方面从仁爱与同体的关系上看,朱子认为仁之爱“不在同体上说,自不属同体事”,仁自是“无所不爱了,方能得同体。若爱,则是自然爱,不是同体了方爱”,因此,“同体”不能视作“仁爱”的前提设定。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朱子对“同体”说的全盘否定,其实朱子同时也强调:

惟其同体,所以无所不爱。所以爱者,以其有此心也;所以无所不爱者,以其同体也。

这是说,仁爱的推广扩充必至于“无所不爱”而后已,而“无所不爱”之所以可能,恰是由于人人共具“仁体”,由此必可推出仁乃“同体”存在的结论。

但是,朱子又坚持认为,仁与一体绝不是互相界定的关系,他说:“仁者固能与万物为一,谓万物为一为仁,亦不可。”并由此判定“龟山言‘万物与我为一’云云,说亦太宽” 。如同他判定程颢《识仁篇》“说得太广”一般。至此可见,朱子对“万物一体”或“一体之仁”说有义理上的了解,但他始终对“一体”说保持警惕,原因在于朱子在实践问题上更注重由“分殊”而“理一”、由“下学”而“上达”的为学旨趣。

然而,与朱子判定杨时言“一体”只是“说亦太宽”不同,谢良佐之言“‘觉’字太重,便相似说禅”, 显然,“知觉”说的问题更为严重。这是由于朱子坚决站在程颐“觉是觉此理”的立场上,从而认定谢良佐所言“知觉”只是“知痛痒”之义——即生理知觉义,于是便与禅学所言知觉“无异”。 上引《仁说》“张皇迫躁”一语正是指此而言,意谓不免坠入“禅障”。朱子的这类批评引发了湖湘学者如胡实(广仲,胡宏从弟)、胡大原(伯逢,胡宏从子)、吴翌(晦叔,胡宏弟子)等人的强烈不满,对此,朱子进行了辩解:“愤骄险薄,岂敢辄指上蔡而言?”但他最终还是认定“张眉努眼”必是“说知说觉”者的弊端之表征, 这是朱子的坚定看法。而所谓“张皇迫躁”或“张眉努眼”绝非泛泛之言,而是概指“狂禅”作风。 在朱子看来,谢良佐的“心有知觉”说难辞其咎,因为其所谓知觉,“正谓知寒暖饱饥之类尔”,即将生理义的知觉作用等同于仁体,其后果必将是任由心中“知觉”为是而不必顾虑“知觉”本身是否可靠,在行为上必表现为“张皇迫躁”,在观念上必表现为“认欲为理”。

依朱子,必须这样表述:“谓仁者心有知觉则可,谓心有知觉谓之仁则不可。” 对知觉与仁做了清楚分别,其因在于“觉”只是“智之端”。同样也必须说“仁者固能与万物为一,谓万物为一为仁,亦不可”,明确区分一体与仁的关系,其因在于“一体”说“只是说得仁之量”而非“仁之体”。 当然也须看到,朱子判定“一体”说将导致“认物为己”,“知觉”说将导致“认欲为理”,只是属于理论推断而非现实判断,即不等于说“认物为己”“认欲为理”已然是程门后学言仁所导致的思想现实。

由上所述,朱子亦承认一体是“仁之后事”,知觉是仁之所“固有”,只是一体或知觉不能“训仁”。而朱子更关心的是工夫问题,当他将“一体”说界定为“仁之后事”的境界语,便意味着“仁之前事”的工夫更为重要,同样,他批评“知觉”说,主要是针对湖湘学所坚持的“识仁”有赖于“先察识”的工夫论观点。在朱子看来,湖湘学者的“识仁”“察识”都建立在此心“必有所觉知,然后有地可以施功而为仁”的设定之上,对此,朱子虽肯定“此则是矣”,但是他同时又认定湖湘学者的“知觉”说之实质就在于主张为仁之前“苟能自省其偏,则善端已萌,此圣人指示其方,使人自得”的自省、自得说(又叫“自知自治为说”),其结果便似有两样工夫,即在“克己复礼而施为仁之功”之前,已另有“觉于天理人欲之分”的所谓“自得于仁”的察识工夫,朱子对此则有严厉批评:“不应无故而先能自觉,却于既觉之后方始有地以施功也。” 意谓若先以知觉为功,等到“自得于仁”之后,然后再“有地以施”求仁之功,这就无疑将工夫打成两橛、不相连贯,如此而谓“识仁”、讲“察识”,断无可行之理。

在朱子看来,湖湘学者坚持“以觉训仁”当与其“先察识”的工夫主张有关,而所谓“先察识”,要在察识其心之偏,并对此“自省”“自知”“自治”之后,便“善端已萌”,进而加以“涵养”之功,此即湖湘学所谓“体仁”工夫的进路。问题是,“自省”之主体究竟为何?朱子敏感地捕捉到这一问题,故他对湖湘学者将“知觉”说解释成“知仁觉仁”以便为“察识”工夫的主张提供支持的观点表示了重大质疑:如果说“心有知觉”是指“知仁觉仁”,那么,“仁本吾心之德,又将谁使知之而觉之耶?” 也就是说,知觉之主体为“心”,而知觉之对象是“吾心之德”的仁,那么其结果岂不出现“以心察心”(详后)的奇妙现象?犹如有两个心在自我搏斗。

朱子的担忧非为无故。根据庚寅(1170)朱子弟子杨方所录,朱子在读到胡宏《知言》一书中“彪居正问仁一段”,发现胡宏弟子彪居正曾就“求放心”问题,向胡宏表示了“以放心求放心,可乎”的疑问,朱子立刻意识到这个疑问正是湖湘学提倡“察识涵养”不得不面对而又难以解决的问题。朱子说:

既知其放,又知求之,则此便是良心也,又何求乎?又何必俟其良心遇事发见,而后操之乎?

这是说,倘若知其放心之主体是“良心”,则已不必再作“求之”之功,亦不必等待“良心”发现后再下“操存”工夫,因此也就不存在“以放心求放心”的问题。关键在于“良心”如何自我发现?然而在朱子,良心不依赖于如何发现,而有赖于通过居敬穷理的工夫,在心体未发之际加以涵养之功,若能存养得“此心常明”,则“物来自见”。 这其实是朱子己丑之悟后竭力主张居敬工夫的一项重要内容,另当别论。

另据壬辰(1172)朱子与吴翌书,对湖湘学的“察识”说将导致以心察心的严重后果提出了更尖锐的批评:

……且心既有此过矣,又不舍此过而别以一心观之;既观之矣,而又别以一心知此观者之为仁。若以为有此三物递相看觑,则纷纭杂扰,不成道理。若谓止是一心,则顷刻之间有此三用,不亦匆遽急迫之甚乎?

这是说,依湖湘学者的主张来看,首先是己心有过,继以一心“不舍此过而别以一心观之”,再以一心“知此观者之为仁”,朱子讽批为“三物递相看觑”、一心不免“三用”,并呵斥为“不成道理”!不过,湖湘学的察识涵养、观过体认之主张是否便如朱子所云已落入“一心三用”“三心相觑”的怪圈,这是另一层面的问题,自当另议。

事实上,朱子在己丑之悟之后,已经对心性论问题获得了根本的了断,认为在工夫上更须回到致知穷理、居敬涵养上来。这一观念上的转进,是朱子与湖湘学者展开仁说之辨的基础。故他在与张栻的论辩中,便尖锐指出湖湘学“察识”说的症结就在于“以心察心”,其后果则有可能导致“释氏擎拳竖拂、运水搬柴之说”那样的弊端——即唯以知觉运动为是,而迷失了知觉者知此理觉此事的方向,这与我们在上面看到的《仁说》一文对“知觉”说的批评如出一辙。 至此已可断定,朱子不唯推翻了自己的“中和旧说”——以为“良心萌蘖”“因事而发见”然后“致察而操存” 的观点,同时也彻底摆脱了湖湘学“先察识后涵养”之观点的阴影笼罩,朱子认为“以觉训仁”不仅在训诂上犯错,更在义理上导致无穷危害,故他绝不能认同将“识仁”工夫建立在“心有知觉之谓仁”的前提之上。

须提及的是,朱子对“别以一心观之”的质疑,一方面表明他与胡宏为代表的湖湘学“察识”说的彻底决裂,同时又表明朱子在理论上非常警惕在意识之心之上或之外另有“一心”以作为本体之心的形上学观点,即朱子向来对心的实体化、形上化保持一种特别的警觉,尤其是在“操舍存亡”的存心工夫问题上,朱子断然指出:“存者,此心之存也;亡者,此心之亡也。非操舍存亡之外别有心之本体也。” 这是对形上化实体之心的本心论表示了明确的反对,故在朱子的心说中并无“本心”义。 朱子心论的形成,显然与仁说之辩也有相当程度的理论关联,这是需要注意的。 XLqQNsstSUUVYCSDt+qpuJRVCVfu4vPXWVjjNPIfFEaYsEVUyWo11iLHmPatWq0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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