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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者天地之心

按《仁说》,仁即天地之心。其实,“天地之心”是“天地以生物为心”的简化表述,其“生物”两字是指“人物之生”,涵指万物化生,用以解释“天地之心”。《仁说》中关于天地之心的表述大致有以下四层意思:

一、《仁说》第一段总纲所说:“天地以生物为心者也,而人物之生,又各得夫天地之心以为心者也。”这是表示天地之心其实就是“天地以生物为心”,而在“人物之生”的过程中,人物无不禀受此天地之心,由此构成禀受者之“心”。这个表述显然是宇宙论的讲法,其重点在于强调“生”,认为整个宇宙处在生生不息的过程中,仁作为天地之心就是“生生”的体现。因此朱子常说:“‘仁’字恐只是生意。” “天地之心,别无可做,‘大德曰生’,只是生物而已。” 他甚至用“生道”来表述仁的“生意”,其曰:“‘仁’字有生意,是言人之生道也。” 据此,可以断定《仁说》首句“天地以生物为心”,旨在表达“仁者,天地之心”或“仁者,天地生物之心” 这层道理。

二、第二段出现两次“天地之心”的表述,“盖天地之心,其德有四”以及“故论天地之心者,则曰乾元、坤元”,这是描述天地之心的特质。关于“其德有四”,包含天地之心和人物之心,具体指的是元亨利贞、春夏秋冬、仁义礼智。不仅如此,朱子更为强调“元无不统”“仁无不包”的观点。这就与“乾元坤元”的观点有关。在儒家宇宙论体系中,乾坤两元是天地的象征,也是“万物资始”的根源,一切存在无不由此而发,无不以此为源头,因此“四德之体用”就根源于乾元坤元,这表明天地之心具有宇宙本体的意义,其本身是具足圆满的,包含一切存在的要素。所谓“不待悉数而足”“不待遍举而该”,就是强调在所有现象中,都存在天地之心。所以说“一个物里面便有一个天地之心”。

三、第三段阐述了“仁道”问题,其曰:“盖仁之为道,乃天地生物之心,即物而在。”所谓“即物而在”,这是从存在论的角度阐明天地之心必是一种存在,换言之,仁之道是“即物而在”的。既然是仁道,故其存在必具普遍性,而此普遍性并不脱离人伦庶物,这是由仁道“即物而在”所保证的。另一方面,就心的未发已发来看,此心未发(性),仁之体“已具”,此心已发(情),仁之用“无穷”,故可说众善百行之“本源”就在于“已具”或“而在”的仁道,而体仁工夫之依据亦在于“即物而在”“此体已具”的仁道。

四、最后在《仁说》第四段,朱子对天地之心有一个总结性的表述,即有关“此心何心也”的一段表述,这一点已如上述,这里从略。

归结而言,“天地之心”是对“仁”的一项重要规定,甚至可说仁直接就是天地之心,天地之心即仁心。重要的是,仁心既是普遍超越的,同时又必然在化生万物过程中“即物而在”,在情感未发之前“此体已具”。正是由“而在”“已具”,可证仁心如同仁道、仁体一般,必是一普遍之存在,因而赋予仁以本体的意义。须指出,若从本体立论,必可得出仁即理或仁即道的结论,故朱子断言仁是“万理之原,万事之本”, 然而《仁说》却以“天地之心”作为其论述的逻辑起点,这就表明朱子的解释理路明显具有宇宙本体论的特征,目的在于赋予人心之仁以宇宙本体论的依据,而其理论效果则在于:在实现心性本体化的同时,也导致心性宇宙化。这应当是朱子为何不止于以理说仁,更要将仁置于“天地之心”的论域中来加以审视的根本原因。

至于“天地之心”作为概念出现,最早见诸《周易》复卦“彖辞”:“复,其见天地之心乎?”《礼记·礼运》:“故人者,天地之心也。”两者都是耳熟能详的古老说法。前者是说,复卦之象“一阳来复”,正是“天地之心”得以展现之几;后者是说,人是天地生物之主导,而且是万物之灵。只是两者都没有具体阐明何谓天地之心。按照一般的理解,此“心”意味着某种主导力量、内在根源;它虽不是人格化的精神意识,但又如同意识具有主导力一般,能够主导万物生长的发展方向。朱子在解释《论语》“人能弘道”章时指出:“‘人者,天地之心。’没这人时,天地便没人管。” 这个观点其实是宋明学者的共识,如王阳明(1472—1529)亦指出:“人者,天地万物之心也;心者,天地万物之主也。” 都是把“心”理解为主宰义,看作某种主导力量,认为天地须由人的参与和主导,才能使这个世界成为有价值意义的存在,而宇宙万物之所以秩然有序而构成一关联性的有机整体,也是由于人的参与,在这个意义上说,人为天地之心。但是,宇宙世界从来不是某种外在的人格意志之下的产物,同时又不是毫无秩序可言的一团乱麻。天地生物的秩序性就是由天地之心所规定的,所以说天地之心乃是天地生物的主导。表面看,天地之心的说法是拟人化的,仿佛天地也具有人那样的“心”, 但这个说法并不意味“心”是某种人格化或实体化的意志或精神,人的参与和主导也并不意味着人可以宰制自然万物。

及至北宋初,欧阳修对《易传》“天地之心”概念进行解释之际,明确提出了“天地以生物为心”的观点。 朱子早在师从李侗之际,在辛巳(1161)与李侗书中既已讨论了“天地之心”的问题,朱子指出:“既言‘动而生阳’,即与《复卦》一阳生而‘见天地之心’何异?窃恐‘动而生阳’,即天地之喜怒哀乐发处,于此即见天地之心;二气交感,化生万物,即人物之喜怒哀乐发处,于此即见人物之心。” 这是就太极动静的角度来理解天地之心,以为“复卦”初九的“一阳爻”即意味着动,故强调天地之心于动处见的观点,这应当是承袭程颐“动则见天地之心”的观点而来,但是这里的天地之心并没有与仁联系起来。

如果说欧阳修和程颐提出“天地生物之心”的观点,其理论贡献在于以“生”解释天地之心,那么,朱子仁说的理论贡献则在于以“天地生物之心”来为“仁”重新定义。根据朱子晚年的回顾,可知其所以用“仁”来解释天地之心,意在防止一种误解:即误将“天地之心”理解为实体化的“有心”——具有某种“思虑”“营为”的人格意志;同时,又要防止误将“天地之心”理解为空洞化的“无心”——导致天地生物的失序(如“牛生出马”之类)。《语类》载:

(朱子曰)“《易》所谓‘复,其见天地之心’,‘正大而天地之情可见’,又如何?如公所说,只说得他无心处尔。若果无心,则须牛生出马,桃树上发李花,他又却自定……心便是他个主宰处,所以谓天地以生物为心……”问:“程子谓:‘天地无心而成化,圣人有心而无为。’”曰:“这是说天地无心处。且如‘四时行、百物生’,天地何所容心?至于圣人,则顺理而已,复何为哉!所以明道云:‘天地之常,以其心普万物而无心;圣人之常,以其情顺万事而无情。’说得最好。”

这里讨论了天地有心无心的问题。朱子援引程颢的“心普万物而无心”“情顺万事而无情”,来说明天地既有心又无心的道理,反映的其实是儒家宇宙论的重要智慧。宇宙之有序则表明其自有主宰处——即有心,宇宙之生物并无思虑安排而是“合当如此”——即无心。有心者即是仁,无心者亦是仁。故关键在于,“今须要知得他有心处,又要见得他无心处”。 不能偏执于有无的任何一端,而有无统一才是仁体的整体性。须指出,这里的有无统一说乃是本体论的说法,也是仁体的说法,而从仁体立论,便可说“仁者,天地生物之心”。

其实,从概念史的角度看,以仁者为“天地之心”,并非朱子的发明,最早见于董仲舒的说法:“天,仁也。”“仁,天心。” 陈来称其为宇宙论形态的仁体论,不同于近世宋代以后的本体论形态的仁体论, 此说甚是。因为董仲舒的观点不仅是建立在气化宇宙论之基础上的,而且其所谓“天心”,实具有某种宗教性意涵,即与源自《尚书》早期中国宗教文化中的“天心”观念有关, 涵指上天意志。宋代以降,“天心”转而与“天地之心”趋近,如朱子极为赞赏的邵雍《冬至吟》中“天心无改移”一句,讲的便是“复卦”一阳初生的问题,显然指“天地之心”,对此,朱子的解释是确切的:“凡发生万物,都从这里起,岂不是天地之心!”

此外,张载(1020—1077)也喜讲“天心”,如:“天本无心,及其生成万物,则须归功于天,曰:此天地之仁也。”这可能是道学史上第一次出现以仁释天心的案例,而张载对“天心”的理解显然已经人文化,而不是指某种超越的上天意志,这由其“天则无心”以及用“生物”来解释“天心”便可得到证明。对张载而言,从人文的角度看人在宇宙中的意义,而人如何通过“大其心”以与“合天心”,乃是其思想的核心关怀,故他所说的“天心”又有“熟后无心如天” 的境界义。

及至南宋胡宏,更有“仁者,天地之心也”的明确说法, 强调“仁之一义,圣学要道”“夫圣人之道……曰:仁而已”“唯仁者为能一以贯天下之道” 等重要观点。可见,以仁释天地之心,这是自张载及胡宏以来就已出现的主张。须指出的是,尽管朱子对胡宏《知言》一书屡有微词,但他在《胡子知言疑义》中并未对胡宏仁说有任何批评,相反,他坦承《知言》一书“提掇仁字最为紧切”, 其中应当包含胡宏的“仁者天地之心”说。

要之,从概念发生学的角度看,天心与天地之心,意自有别,及至宋代以降,天心观念的宗教性意涵逐渐减杀,而被放置在天道宇宙论的领域来重新阐释,便与“天地之心”的涵义趋近。于是,仁既是天地之心,而此仁心又可化约为天心,甚至人心与天心亦可实现贯通的观点渐渐蔚为主流,这也就是中国哲学中老生常谈的,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终极问题:即天人合一如何可能?无疑地,实现人心与天心的融贯会通,其关键就在于“仁”。换言之,仁才是打通天人的依据所在。从北宋初直至南宋朱子,在各色各样的仁说思想中,之所以频繁出现“天地之心”这一主题词,并以此来规定仁,可以肯定这与宋代道学家念兹在兹的如何贯通“性与天道”、实现“尽性至命”这一核心关怀有着重大关联。正如朱子早在乾道四年(1168)所指出的那样:

盖仁也者,心之道,而 人之所以尽性至命之枢要 也。

这句话已经和盘托出“仁”在儒家思想中的重要意义。及至晚年,朱子仁学思想成熟之后,更直截了当地将天地之心与万物之心、天下之心、圣人之心贯穿起来,指出:

万物之心,便如天地之心;天下之心,便如圣人之心。天地之生万物,一个物里面便有一个天地之心。圣人于天下,一个人里面便有一个圣人之心。

此即朱子仁学的“万物一体”论。但有别于程颢“浑然与物同体”的仁者境界说,因为境界属工夫以后事,而朱子在此所表达的却是工夫以前既已存在的事实,因此这是一种存在论的表述。朱子的仁学观认为,天人物我之所以可以彼此贯通,关键就在于仁心,而仁心才是使所有存在构成一有意义的连续体之依据。

须注意的是,仁是本体,心非实体,天地之心(或圣人之心)必仁,故仁是“心之全体”,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心即本体,此心只是意味着“生”。朱子说得很明确:

发明“心”字,曰:“一言以蔽之,曰‘生’而已。‘天地之大德曰生’,人受天地之气而生,故此心必仁,仁则生矣。”

至此我们终于明白朱子仁说何以从“天地之心”说起的缘由了。原来,朱子专就心之生处着眼,为证明“心必仁,仁则生”的道理,进而得出宇宙万物乃为一体的结论。对此,钱穆的一句评论堪称至言:“当知从来儒家发挥仁字到此境界者,正惟朱子一人。” 这是值得重视的论断。 hIubzgYTj8r1ZSgaQBE4YPxEOkwULfzzwuPylLOGjbPjbufc4g7uO/gjAWUQrf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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