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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伯克段于鄢

《左传·隐公元年》

解题 《史记·郑世家》:“庄公元年,封弟段于京,号太叔。祭仲曰:‘京大于国,非所以封庶也。’庄公曰:‘武姜欲之,我弗敢夺也。’段至京,缮治甲兵,与其母武姜谋袭郑。二十二年,段果袭郑,武姜为内应。庄公发兵伐段,段走。伐京,京人畔段,段出走鄢。鄢溃,段出奔共。于是庄公迁其母武姜于城颍,誓言曰:‘不至黄泉,毋相见也。’居岁余,已悔,思母。颍谷之考叔有献于公,公赐食。考叔曰:‘臣有母,请君食赐臣母。’庄公曰:‘我甚思母,恶负盟,奈何?’考叔曰:‘穿地至黄泉,则相见矣。’于是遂从之,见母。”

初,郑武公娶于申,曰武姜, 初者,叙其始也。郑,姬姓国。武公,名掘突。申,姜姓国。武姜者,姓姜而谥武也。 生庄公及共 恭。 叔段。 共,国名。段奔共国,故名共叔。 庄公寤生, 寤,犹苏也。寤生,言生之难,绝而复苏也。 惊姜氏,故名曰寤生, 命名奇。 遂恶 乌故切。 之。 一“遂”字,写尽妇人任性情况。 爱共叔段,欲立之,亟 器。 请于武公。公弗许。 恶庄公而因爱段,欲立为太子。亟请者,不一请也。庄公蓄怨非一日矣。 〇以上叙武姜爱恶之偏,以基骨肉相残之祸。

及庄公即位,为 去声。 之请制。 制邑最险,姜请封段。 公曰:“制,岩邑也,虢叔死焉。他邑唯命。” 言制乃岩险之邑,昔虢叔居此,恃险灭亡,他邑则唯命是听。 〇庄公似为爱段之言,实恐段居制邑,太险难除。他邑虽极大,谅不若制邑之险,适可以养其骄而灭除之。“他邑唯命”四字毒甚。 请京, 京邑最大,姜请封段。 使居之,谓之京城大 泰。 叔。 邑大可以养骄,而不除亦必易制,故使居之。大叔者,张大其名,所以张大其心也。 〇庄公处心积虑,主于杀弟。封邑之始,已早计之矣。

债。 郑大夫。 曰:“都城过百雉,国之害也。 邑有先君之庙曰都,城方丈曰堵,三堵曰雉。雉,长三丈,高一丈。言都城不可过三百丈也。 先王之制:大都不过参 同三。 国之一; 侯伯之国,其城长三百雉。大都,三分其国之一,不过百雉也。 省都字。 省国字。 之一; 中都,五分其国之一,不过六十雉也。 小九之一。 小都,九分其国之一,不过三十三雉也。 今京不度,非制也, 京城过于百雉,不合法度,非先王之制。 君将不堪。” 叔段据有大邑,将为郑害,庄公必不堪也。 〇祭仲一梦中人。 公曰:“姜氏欲之,焉 烟。 同避。 害?” 直称母姜氏而故作无可奈何语,毒声。 对曰:“姜氏何厌 平声。 之有! 厌,足也。 不如早为之所, 或裁抑,或变置。 无使滋蔓, 万。 〇滋蔓,滋长而蔓延。 蔓难图也。蔓草犹不可除, 先出“蔓”字,后出“草”字,顿挫。 况君之宠弟乎!” 言向后即欲为之所而不能。 〇梦中。 公曰:“多行不义必自毙。 备。 子姑待之。” 毙,败也。滋蔓自多行不义,则必自败。“待之”云者,唯恐其不行不义,而欲待其行也。庄公之心愈毒矣,而祭仲终未之知也。

既而大叔命西鄙、北鄙贰于己。 鄙,边邑。贰,两属也。段命西、北二边之邑两属于己,果行不义也。 公子吕 郑大夫,字子封。 曰:“国不堪贰,君将若之何? 国不堪使人有携贰、两属之心,君将何以处段。 欲与大叔,臣请事之; 先拗一笔。 若弗与,则请除之,无生民心。” 无使郑国之民生他心也。 〇子封又一梦中人。 公曰:“无庸,将自及。” 言无用除之,将自及于祸。 〇庄公实欲杀弟,而曰“自毙”,曰“自及”,故为段自作自受之语,毒甚。 大叔又收贰以为己邑,至于廩延。 廩延,郑邑。前两属者,今皆取以为己邑,直至廩延,所侵愈多也。 子封曰:“可矣。 可正段罪。 厚将得众。” 厚,地广也。前犹贰己,故云生心;今直收贰,故云得众。 〇梦中。 公曰:“不义不昵, 银入声。 厚将崩。” 昵,亲近也。不义于君,不亲于兄,非众所附,虽厚必崩。崩者,势如土崩,民逃身窜,直至灭亡。较“自毙”、“自及”更加惨毒矣,而子封终未之知也。

大叔完聚, 完城郭、聚人民。 缮甲兵, 缮,治也。 具卒乘, 去声。 〇步曰卒,车曰乘。 将袭郑, 掩其不备曰袭。 〇段至此不义甚矣。然庄公平日处段能小惩而大戒之,段必不至此。段之将袭郑,庄公养之也。 夫人 武姜。 将启之。 启,开也。言欲为内应。 〇妇人姑息之爱,不晓大义,故欲启段。使庄公平日在母前能开陈大义,动之以至情,惕之以利害,夫人必不至此。夫人之启段,庄公陷之也。 公闻其期, 闻其袭郑之期也。 〇祭仲不闻,子封不闻,何独公闻?盖公含毒已久,刻刻留心,时时侦探,故独闻之也。 曰:“可矣!” 三字写庄公得计声口,与上“可矣”句紧照,言这遭才好伐了。郑庄公蓄怨一生,到此尽然发露,不觉一句说出来。 命子封帅 率。 车二百乘以伐京。京叛大叔段。段入于鄢。 烟。 〇鄢,郑邑名。 公伐诸鄢。 既命子封伐诸京,公又自伐诸鄢,两路夹攻,期在必杀。 五月辛丑,大叔出奔共。 叙段事止此。

书曰:“郑伯克段于鄢。” 经文。下释经也。 段不弟,故不言弟。如二君,故曰克。称郑伯,讥失教也。谓之郑志。 庄公养成弟恶,故曰失教。郑志者,郑伯之志,在于杀弟也。 〇“郑志”二字是一篇断案。 不言出奔,难之也。 段实出奔,而以“克”为文,明郑伯志在杀段,难言其奔也。 〇释经止此。下遥接前文再叙。

遂寘 同置。 姜氏于城颍 寘,弃也。城颍,郑地。 而誓之曰:“不及黄泉,无相见也!” 黄泉,地中之泉也。立誓永不见母,将前日恶己爱段之忿一总发泄,忍哉! 既而悔之。 悔誓之过,是天性萌动。 〇“无相见也”以上,纯是杀机。“颍考叔”以下,纯是太和元气。“既而悔之”一句,是转杀机为太和的紧关。 颍考叔 郑大夫。 为颍谷封人, 时为颍谷典封疆之官。 闻之, 闻其悔也。 有献于公。 或献谋,或献物。 公赐之食。食舍 捨。 肉。 食而舍肉,挑其问也。 公问之, 公问何故舍肉不食。 对曰:“小人有母, 只四字,妙甚。直刺入心。 皆尝小人之食矣,未尝君之羹,请以遗 去声。 之。” 善于诱君,使之自然心动情发。 公曰:“尔有母遗,繄 衣。 我独无!” 繄,语助也。 〇哀哀之音,宛然孺子失乳而啼,非复前日含毒恶声。 颍考叔曰:“敢问何谓也?” 佯为不知。妙。 公语 去声。 之故, 公语以誓母之故。 且告之悔。 且告以追悔无及之意。 对曰:“君何患焉! 黄泉之誓,何足患焉。 若阙 掘。 地及泉,隧而相见,其谁曰不然?” 隧,地道也。掘地使及黄泉,为地道以见母,便是相见于黄泉,谁以此说为背誓也。 〇天大难事,轻轻便解。 公从之。公入而赋:“大隧之中,其乐 洛。 也融融。” 赋,赋诗也。“大隧”二句,公所赋诗辞。融融,和乐也。则知其前之阴毒矣。 姜出而赋:“大隧之外,其乐也泄泄。” 异。 〇“大隧”二句,姜所赋诗辞。泄泄,舒散也。则知其前之隐忍矣。 〇从前一路刻毒惨伤之心,俱于“融融”、“泄泄”四字中消尽,摹写生色。 遂为母子如初。 叙姜氏止此。 〇“初”字起,“初”字结。

君子曰: 左氏设君子之言以为论断也。 “颍考叔,纯孝也。爱其母,施 去声。 及庄公。 拈“爱”字妙。亲之偏爱,足以召祸;子之真爱,可以回天。 《诗》曰:‘孝子不匮,永锡尔类。’其是之谓乎!” 《诗·大雅·既醉》篇。言孝子之心无穷,又能以己孝感君之孝,而锡及其畴类也,其颍考叔纯孝之谓乎! 〇引《诗》咏叹作结,意致冷然。

汇评

[宋] 吕祖谦:钓者负鱼,鱼何负于钓?猎者负兽,兽何负于猎?庄公负叔段,叔段何负于庄公?且为钩饵以诱鱼者钓也,为陷井以诱兽者猎也,不责钓者而责鱼之吞饵,不责猎者而责兽之投阱,天下宁有是耶?庄公雄猜阴狠,视同气如寇仇,而欲必致之死;故匿其机而使之狎,纵其欲而使之放,养其恶而使之成。甲兵之强,卒乘之富,庄公之钩饵也;百雉之城,两鄙之地,庄公之陷阱也。彼叔段之冥顽不灵,鱼尔,兽尔,岂有见钩饵而不吞,过陷阱而不投者哉!导之以逆而反诛其逆,教之以叛而反讨其叛,庄公之用心亦险矣。(《东莱博议》卷一)

[清] 魏禧:此篇写姜氏好恶之昏僻、叔段之贪痴、祭仲之深稳、公子吕之迫切、庄公之奸狠、颍考叔之敏妙,情状一一如见。(《左传经世钞》卷一)

[清] 金圣叹:通篇要分认其前半是一样音节,后半是一样音节。前半,狱在庄公,姜氏只是率性偏爱妇人,叔段只是娇养失教子弟。后半,功在颍考叔,庄公只是恶人到贯满后,却有自悔改过之时。(《天下才子必读书》卷一)

[清] 冯李骅、陆浩:选《左》者无不以此为称首,大都注意“克段”一边,否或兼重武姜,竟以“君子曰”与“书曰”作对断章注,皆未尽合。盖作经立传本在郑庄兄弟之际,开手却从姜氏偏爱酿祸叙入,便令精神全聚于母子之间。故论事以“克段于鄢”为主,论文以置母于颍为主。玩其中间结局兄弟,末后单收母子,与起呼应一片。左氏最多宾主互用笔法,细读自晓也。(《春秋左绣》卷一)

[清] 谢有煇:吕成公曰:“左氏叙郑庄之事,极有笔力。写其怨端之所以萌,良心之所以回,皆可见。”……犹忆幼时受业于蒋先生济选,先生指示曰:“叙事有原本,有余波,有正主。武姜之偏爱,此原本也;考叔之格君,此余波也;其正主,全在‘郑志’句。”(《古文赏音》卷一)

[清] 林云铭:考《郑风·叔于田》二诗,称段多材好勇,国人爱之,亦不过纨袴骄痴习气、驰马试剑伎俩耳。无论其他,即封京之后,既值危疑之际,乃公然贰两鄙,收两鄙,且及廩延,而谓公不知乎?抑谓公知而不忘乎?此病狂丧心之举,虽至愚者不为也。其无曲沃兼翼大手段,可知矣。然则庄公何以必杀之而后快?盖庄公,猜刻残忍人也。于怨弟久矣。“请制”、“请京”,弓影之疑,都认作有心轧己。因思不陷段于恶,必不能及其母而快其私。故祭仲之说行,犹可以全兄弟之义也,而公弗愿;子封之说行,犹可以全母子之恩也,而公弗欲。直伺其修战守之备,有涉于篡夺形迹,毋论袭郑不袭,有期无期,只消用两个“将”字,一个“闻”字,便把夫人一齐拖入浑水中,无可解救,此公之志也。夫以段之骄蹇无状,全无国体,臂之谋,不必深辩。乃夫人处深宫严密之地,且当庄公刻刻堤防之际,安能与外邑定期,向国门作内应耶?段既走死,公随以罪段者罪母,废置边城,而出重誓绝之,所以示其平昔爱段种种,皆适以祸段且自祸也,快心极矣!惟是秦太后以嫪毐被迁,比之姜氏,罪大而情确,时谏死者二十七人,茅焦且继之。姜氏乃莫须有之事耳,而郑臣如祭仲、子封辈未闻一言,直待颍考叔就誓言中寻个迁就之法,幸复母子之旧,而后知公积怨必不可回。黄泉之誓,不但绝母,且藉以杜谏臣之口也。通篇只写母子三人,却扯一局外之人赞叹作结,意以公等本不孝,即末后二着,亦是他人爱母施及,与公无与,所以深恶之。此言外微词也。(《古文析义》卷一)

[清] 王源:文章贵乎变化。如此篇叙庄公,残忍人也,阴贼人也,乃未写其如何残忍,如何阴贼,先写其仁厚。而既写其如何残忍,如何阴贼,又另写一孝子如何仁爱,如何笃孝,因写庄公如何念母,如何见母,如何母子如初,且曰“纯孝”,曰“爱其母”,曰“孝子不匮”,与前文固秦越之不侔也,非变化之妙哉!千秋而下,生气犹拂拂纸上。(引自《古文翼》卷一)

[清] 吴楚材、吴调侯:郑庄志欲杀弟,祭仲、子封诸臣,皆不得而知。“姜氏欲之,焉辟害”、“必自毙,子姑待之”、“将自及”、“厚将崩”等语,分明是逆料其必至于此,故虽婉言直谏,一切不听。迨后乘时迅发,并及于母。是以兵机施于骨肉,真残忍之尤。幸良心忽现,又被考叔一番救正,得母子如初。左氏以纯孝赞考叔作结,寓慨殊深。(《古文观止》卷一)

[清] 浦起龙:经曰“克段”,传推怼母,弟段只中间轻递,故知篇主在母姜也。左氏自述所闻,深著郑罪,以传补经,写一幅枭獍小照。(《古文眉诠》卷一)

[清] 余诚:左氏体认《春秋》书法微旨,断以“失教”、“郑志”,通篇尽情发明此四字。以简古透快之笔写惨刻伤残之事,不特使诸色人须眉毕现,直令郑庄狠毒性情流露满纸,千百载后,可以洞见其心。真是鬼斧神工,非寻常笔墨所能到也。其实字法、句法、承接法、衬托法、摹写法、铺叙断制法、起伏照应法,一一金针度与,固宜吕东莱谓十分笔力,吴荪右洵称以文章之祖也。(《重订古文释义新编》卷一)

[清] 过珙:叔段到底不过一骄弟耳,稍裁抑之,庸讵知不恭于兄?曰“姑待”、曰“无庸”,是谁氏之酿成之也?及后母子如初,而不闻反弟于国,悔犹得半而失半也。郑伯始终其忍人乎哉!(《详订古文评注全集》卷一)

[清] 唐介轩:武姜一爱一恶,实酿祸根。文极写郑庄阴险,却步步插入姜氏溺爱,太叔僭侈,至同室操戈,几乎天伦澌灭矣。厥后考叔从一“悔”字拨动母子如初,势若转圜,可见慈孝之性原未尝无,特为物欲所蔽耳。此极有关系文字。篇中离合变化,藏针伏线之妙,亦难以言尽。(《古文翼》卷一)

[清] 毛庆蕃:左氏叙事,多从细微琐屑处起,是为神品。盖天下大事,无不从细微琐屑处起,君子所以慎厥初也。一结尤有意外巧妙,盖母之偏爱,适以祸子,兄弟争国,遂贻五世之乱。臣下阴谋辣手,非所以处人骨肉之间。郑之足称者,惟颍谷封人耳。“君子曰”数语,可以翼书法而行。左氏为《春秋》素臣,信矣。(《古文学余》卷二)

[清] 唐文治:郑庄公为人,无君无母无弟,而又事事出以作伪。得此生辣之笔,以正其罪,千秋而后,大义凛然矣。(《国文经纬贯通大义》卷四) yr0NZ+Hin75L2KXG6ONSuIqKXtwGyOyaFc+n717ToH+ThzP7DDICWXMz3RGcUUa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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