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题 《春秋左传集解》第十五《襄公二》:(十四年)吴子诸樊既除丧,将立季札。季札辞曰:“曹宣公之卒也,诸侯与曹人不义曹君,将立子臧。子臧去之,遂弗为也,以成曹君。君子曰:‘能守节。’君,义嗣也。谁敢奸君?有国,非吾节也。札虽不才,愿附于子臧,以无失节。”固立之。弃其室而耕。乃舍之。同书第十九《襄公六》:(二十九年)吴公子札来聘,见叔孙穆子,说之。谓穆子曰:“子其不得死乎?好善而不能择人。吾闻‘君子务在择人’。吾子为鲁宗卿,而任其大政,不慎举,何以堪之?祸必及子!”请观于周乐。按:本文即在此段文字之后。
吴公子札来聘。 札,吴寿梦之子,季札也。吴子夷昧新立,使来聘鲁。 请观于周乐。 成王赐鲁以天子之乐,故周乐尽在鲁。 〇“请观”二字伏案。 使工 使我乐工也。 〇二字直贯到底。 为 去声。 之歌《周南》、《召 邵。 南》, 为之,为季札也。以下段段著“为之”,见当时重季札。 曰:“美哉! 美其声也。 始基之矣,犹未也,然勤而不怨矣。” 文王之化,基于二《南》。犹有商纣之虐政,其化未洽于天下,然民赖其德,虽劳于王室,而亦不怨。 〇一句一折。 为之歌《邶》、 佩。 《鄘》、 容。 《卫》, 三国,乃管、蔡、武庚三监之地,康叔封卫,兼而有之。今三国之诗,皆卫诗也,而必别而三之者,岂非以疆土不同,故音调亦从而异欤? 曰:“美哉,渊乎!忧而不困者也。 渊,深也。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卫遭宣公淫乱、懿公灭亡,赖有先世之德,虽忧思之深,而不至于穷困。 吾闻卫康叔、武公之德如是,是其《卫风》乎!” 康叔,卫始封之君。武公,其九世孙。言吾闻二公德化入人之深如是,是得非《卫国风》之诗乎?〇穆然神遇。 为之歌《王》, 王,周平王也。平王东迁,王室下同于列国,故其诗不得入《雅》,而《黍离》降为《国风》。 曰:“美哉!思而不惧,其周之东乎!” 思文、武而不畏播迁,其东迁以后之诗乎? 为之歌《郑》,曰:“美哉!其细已甚,民弗堪也。是其先亡乎?” 美有治政,而讥其烦琐,民既不支,国何能久? 为之歌《齐》,曰:“美哉!泱泱 央。 乎,大风也哉! 泱泱,弘大之声。大风,大国之风也。〇变调。 表东海者,其大公乎?国未可量也。” 太公为东海之表式,国祚不可限量。
为之歌《豳》, 按:今《豳风》列于《国风》之终,与此次序不同者,盖此时未经夫子删定故也。 曰:“美哉,荡乎!乐 洛。 而不淫,其周公之东乎?” 荡,广大之貌。周公遭流言之变,东征三年,为成王陈后稷先公乐于农事而不敢荒淫,以成王业,故曰周公之东。 为之歌《秦》,曰:“此之谓夏声。 秦起自西戎,至秦仲始有车马礼乐,去戎狄而有诸夏之声。 〇变调。 夫能夏则大,大之至也,其周之旧乎!” 夏有大义,西戎而有夏声,则大之至。秦襄公佐平王东迁,尽有西周之地,故云“周之旧”。 为之歌《魏》,曰:“美哉,沨沨 凡。 乎!大而婉,险而易行,以德辅此,则明主也。” 沨沨,中庸之声。高大而又婉顺,险阻而又易行,所以为中庸也,惜其无德以辅之尔。 〇变调。 为之歌《唐》, 此晋诗也,而谓之唐者,唐本叔虞始封之地也。 曰:“思深哉! 叹其忧深思远。 其有陶唐氏之遗民乎? 晋本唐尧故地,故其遗俗犹存。 不然,何忧之远也? 何其忧深思远?情发乎声。 非令德之后,谁能若是?” 非承继陶唐盛德之后,安能如此? 〇一句一折。 为之歌《陈》,曰:“国无主,其能久乎!” 淫声放荡,无复畏忌,故曰“无主”。其灭亡将不久。 〇全是贬词。 自《郐》 贵。 以下无讥焉。 《郐》,曹之诗。不复议论,微之也。
为之歌《小雅》,曰:“美哉!思而不贰, 思文、武之德,而无反叛之心。 怨而不言, 怨商纣之政,而能忍而不言。 其周德之衰乎? 其周德未盛之时乎? 犹有先王之遗民焉。” 犹有殷先王之遗民,故周未能盛大。 为之歌《大雅》,曰:“广哉,熙熙乎! 广,大也。熙熙,和乐声。 〇变调。 曲而有直体, 其声委曲,而有正直之体。 其文王之德乎!” 得非文王之盛德乎!
为之歌《颂》,曰:“至矣哉! 独赞其“至”,与赞他歌不同。 直而不倨, 直而不失于倨傲。 曲而不屈, 曲而不失于屈挠。 迩而不逼, 近而不至于逼害。 远而不携, 远而不至于携贰。 迁而不淫, 迁动而不至于淫荡。 复而不厌, 反复而不为人厌弃。 哀而不愁, 虽遇凶灾,不至忧愁。 乐而不荒, 虽当逸乐,不至荒淫。 用而不匮, 用之不已,不至穷匮。 广而不宣, 志虽广大,不自宣扬。 施而不费, 虽好施与,无所费损。 取而不贪, 或有所取,不至贪求。 处而不底, 旨。 〇虽复止处,而不底滞。 行而不流。 虽常运行,而不流放。 〇总赞其德之无偏胜。一气连用十四句,何等笔力。 五声和, 五声,宫、商、角、徵、羽。 八风平, 八风,八方之气。 节有度, 八音克谐。 守有序, 无相夺伦。 〇再衬四句,更有力。 盛德之所同也。” 周、鲁、商三颂,盛德皆同。 〇以上是歌,以下是舞。上俱以“为之”二字引起,下俱以“见”字引起;上皆是反复想像,下语多著实,盖闻虚而见实也。
见舞《象箾》、 宵。 《南籥》者, 箾、籥,皆舞者所执。象箾,武舞也。南籥,文舞也。皆文王之乐。 曰:“美哉! 美其容也。 犹有憾。” 文王恨不及己致太平。 见舞《大武》者, 大武,武王之乐。 曰:“美哉!周之盛也, 武王兴周之盛。 其若此乎!” 四字,形容不出。是赞词,亦是微词。 见舞《韶濩》 获。 者, 韶濩,汤乐。 曰:“圣人之弘也, 汤德宽弘。 而犹有惭德, 犹有可惭之德,谓始以征伐而得天下。 圣人之难也。” 以见圣人处世变之难。〇一句一折。 见舞《大夏》者, 大夏,禹乐。 曰:“美哉!勤而不德, 勤能治水,而不自矜其德。 非禹,其谁能修之?” 非禹之圣,谁能修举其功。 见舞《韶箾》 同箫。 者, 《书》曰:“箫韶九成”。盖舜乐之总名。 曰:“德至矣战,大矣! 赞其“至”,复赞其“大”,与赞他舞不同。 如天之无不帱也,如地之无不载也。 所以为大。 虽甚盛德,其蔑以加于此矣。 所以为至。 观止矣! 应“观”字。〇三字,收住全篇。 若有他乐,吾不敢请已。” 应“请”字。
[明] 张鼐:论诗而归之于《颂》,论乐而归之于《韶》,如百川赴海,如七政丽天,脉络分明,纲领具备。非季札不能博览古今,非左氏不能发扬词理。(《评选古文正宗》卷一)
[清] 金圣叹:每一歌,公子皆出神细听,故能深知其为何国何风。今读者于公子每一评论,亦当逐段逐字出神细思,便亦能粗粗想见其为是国是风也。不然,杂杂读之,乃复何益?(《天下才子必读书》卷一)
[清] 谢有煇:端木子云:“闻乐知德。”观吴公子之论而益信。(《古文赏音》卷二)
[清] 林云铭:按孔氏谓札此时遍观周乐,《诗》三百篇不可尽歌,或每诗只歌一二篇示意耳。又云:“乐人采诗辞为乐章,述其诗之本旨,为乐之定声。其声既定,其法可传,虽多历年世而其音不改。札所美者,皆其声也。”二说似不可易。但札观乐在襄公二十九年,时夫子才九岁,则所歌之诗,未必皆在所删三百篇之内。即工当歌时,亦未与札先言系何国之诗,故札赞语多用“乎”字,乃从声中想象而得也。夫乐所以象德,不可以为伪,神而明之,存乎其人。故钟期知流水,蔡邕惊捕蝉,闻乐知德,理本如此。札为贤公子,赞叹歌诗之语,当得诸章句之外,断不是三家村中老学究,死死板板,取一部《诗经》,每篇粗记几句注脚,向人前卖弄也。细玩赞三《颂》云“五声和,八风平,节有度,守有序”四句,则知他歌中有不和不平无度无序者。以《乐记》所云“宫乱君骄,商乱臣坏,角乱民怨,徵乱事勤,羽乱财匮”等语推之,无不可想象而得矣。若四代之舞,各从其德,即屈伸俯仰,缀兆舒疾,皆如天造地设,不可相假。故夫子在齐,见童子步履,而知《韶》乐将作者此也。札从器数中推出帝王心地,所以归重于《韶》之德。此理未解,切勿浪读是篇奇文。(《古文析义》卷二)
[清] 吴楚材、吴调侯:季札贤公子,其神智器识乃是春秋第一流人物,故闻歌见舞便能尽察其所以然。读之者细玩其逐层摹写,逐节推敲,必有得于声容之外者。如此奇文,非左氏其孰能传之?(《古文观止》卷二)
[清] 余诚:“德”字是一篇骨子,“请观”是一篇关键,“为之歌”与夫“见舞”是一篇铺排。前后十数“哉”字,是赞美口吻。歌处多用“乎”字,是叹想神情。舞处叠用“也”、“矣”,是论断语气。只起手一段十一字是提挈一篇纲领,以下信手顺叙,无应无结,而起承转合,顿挫抑扬,自各得其妙,是不应之应,不结之结,纯乎文家化境,非复寻常笔墨所可到。逐段赞语,词旨无不精当,句调无一重复,尤为尽态极妍。(《重订古文释义新编》卷二)
[清] 过珙:季札观乐,不是泛然观乐也。入于耳,会于心,将历代兴亡治乱辨之,不爽毫末,可谓明智之甚。看其通篇,凡十七八变,层峦叠嶂,绝不嫌其重复,是一篇出神入化文字。(《详订古文评注全集》卷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