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题 《史记·楚世家》:“(楚武王)三十五年,楚伐随。随曰:‘我无罪。’楚曰:‘我蛮夷也。今诸侯皆为叛相侵,或相杀。我有敝甲,欲以观中国之政,请王室尊吾号。’随人为之周,请尊楚,王室不听,还报楚。”
楚武王侵随, 随,汉东姬姓国。 使薳 委。 章 楚大夫。 求成焉, 使之求平于随,诈也。 军于瑕以待之。 瑕,地名。楚军于此,以待随之报。 随人使少 去声。 师董成。 少师,随大夫。董成,主行成之事。 斗伯比 楚大夫。 言于楚子曰:“吾不得志于汉东也,我则使然。 言不得志于汉东,是我失策使然。 我张吾三军,而被吾甲兵,以武临之,彼则惧而协以谋我,故难间 去声。 也。 张,侈大也。楚之失策,正坐此患,故不能得志。下乃为楚画策。 汉东之国,随为大。随张,必弃小国。小国离,楚之利也。 张则不惧,离则不协,楚然后可以得志,故曰利。 少师侈, 随之少师,素自侈大。 请羸 雷。 师以张之。” 请藏其精兵,示以羸弱之卒,使少师忽楚,而愈自侈大。 〇三“张”字呼应紧峭。 熊率 律。 且 疽。 比 楚大夫。 曰:“季梁 随贤臣。 在,何益?” 言季梁在彼必谏,虽羸师无益于楚。 斗伯比曰:“以为后图,少师得其君。” 言不徒为今日计,且随君宠少师,未必听季梁之言。 王毁军而纳少师。 毁军,羸师也。王从伯比之计。
少师归,请追楚师。随侯将许之。季梁止之曰:“天方授楚,楚之羸,其诱我也,君何急焉? 一句喝破毁军之诈。 臣闻小之能敌大也,小道大淫。 小有道,大淫乱,然后小能敌大。 所谓道,忠于民而信于神也。 忠民、信神,是一篇主意。 〇承道。 上思利民,忠也;祝史正辞,信也。 祝史正辞,谓祝官、史官实其言辞,而不欺诳鬼神。 〇又承“忠”、“信”。 今民馁而君逞欲, 是无利民之忠。 祝史矫举以祭, 矫举,谓诈称功德以告鬼神。 〇是无正辞之信。 臣不知其可也。” 臣不知其小之可以敌大也。此断言楚不可追之意。 公曰:“吾牲牷 全。 肥腯, 突。 粢盛 成。 丰备,何则不信?” 牲,牛、羊、豕也。牷,纯色完全也。腯,肥貌。黍稷曰粢,在器曰盛。 〇上兼举忠民、信神。随侯单说信神,一边已忘却忠民了,故下归重民为神之主上。 对曰:“夫民,神之主也,是以圣王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 信神只在忠民上看出,故下三“告”皆关民上。成民,指养与教言。 故奉牲以告 祝史奉牲以告神。下仿此。 曰‘博硕肥腯’, 博,广也。硕,大也。言是牲广大而肥充。 〇告神只一句。下仿此。 谓民力之普存也, 告神以“博硕肥腯”者,谓民力之普遍安存,所以能如此也。 谓其畜 休去声。 之硕大蕃滋也,谓其不疾瘯 促。 蠡 裸。 也,谓其备腯咸有也。 瘯蠡,疥癣也。三句俱承“民力普存”说。唯民力之普存,故其所养之畜,蕃大而无疥癣,咸备而不阙失。 〇答上“牲牷肥腯”句。 奉盛以告曰‘洁粢丰盛’,谓其三时不害而民和年丰也。奉酒醴以告曰‘嘉栗旨酒’, 以善敬之心,将其旨酒。 谓其上下皆有嘉德而无违心也。 答上“粢盛丰备”句。“酒醴”一段是补笔。 所谓馨香,无谗慝也。 牺牲、粢盛、酒醴,所以谓之馨香者,乃民德之馨香,无谗谀邪慝故也。 〇总一笔,答上“何则不信”句。 〇内用七个“谓”字、七个“也”字,顿挫生姿。末“所谓馨香”一句,直与上“所谓道”一句呼应。 故务其三时, 养以成民。 修其五教,亲其九族, 九族,上至高祖,下及玄孙。 〇教以成民。 以致其禋 因。 祀。 精意以享曰禋。 〇致力于神。 于是乎民和而神降之福,故动则有成。 谓祭则受福,战则必克也。 今民各有心,而鬼神乏主, 应“夫民,神之主”句。 君虽独丰,其何福之有? 收完上文。 君姑修政而亲兄弟之国,庶免于难。” 去声。 〇修政,指忠信而言。兄弟之国,谓汉东姬姓小国。言当与之亲而协,不可与之弃而离,庶免于楚国之难也。 〇又找一笔。与斗伯比之意暗合。妙。 随侯惧而修政,楚不敢伐。 应“惧”字结。
[明] 张鼐:“忠于民而信于神”,正是修政。季梁知政本矣,故楚不敢伐。至后随入于楚,岂修政之言终怠乎?(《评选古文正宗》卷一)
[明] 钟惺:此篇事情极为曲折,左氏叙法曲尽其妙。季梁能识兵机,而其言深远合道,可谓贤臣。使随能终始用其言,不为少师所误,其能遽灭于楚哉?(引自《山晓阁左传选》卷一)
[清] 谢有煇:国势不论大小,在为之何若耳。楚有伯比,随有季梁,可谓英雄所见略同。果能利民以邀神福,楚虽强,其奈我何?乃未几而速杞之战,楚遂得志,以楚能听伯比,而随不能卒用季梁也。(《古文赏音》卷一)
[清] 林云铭:此传为八年速杞之战张本。楚大随小,伐随非一次者,以汉东诸国惧楚,与随互相倚毗。伯比之计,即汉匈奴匿其壮士、健马,以示娄敬之意。若堕入计中,则随既败,不得不服属于楚,汉东诸国可以肆其并吞,不是专为一随起见也。观后此速杞败随之后,即盟贰、轸,伐郧,伐绞,伐罗,灭邓,意可知矣。季梁谓“修政而亲兄弟之国,庶免于难”,许多用力,只讨得个自全,断不敢求胜。楚以小必不能敌大,所谓知彼知己者也。全篇问答,可与《宫之奇谏假道》传参看。晋欲兼取虞、虢,楚欲得志汉东,其措意同;荀息以虞公病在贪,以重宝饵之,斗伯比以少师病在侈,以羸师骄之,其作用同;晋惮宫之奇,楚惮季梁,其先见同;及宫之奇谏,而虞公谓祀神可据,季梁谏,而随侯谓祀神独丰,其愚惑同;宫之奇以神依于德,立言最切,季梁以神主于民,析义最精,其识解同。然二国所以存亡不同者,只在二君听与不听耳。篇中斗伯比之言,明净简古,人所易知;季梁之语,挈定“民为神主”一句,而以告神之词串入成民处,得未曾有。其行文如天花乱落,烂漫迷离,令人应接不暇。细玩其中穿插布置,针线甚密,所以为奇。(《古文析义》卷一)
[清] 吴楚材、吴调侯:起手将忠民、信神并提,转到民为神主。先民后神,乃千古不易之论。篇中偏从致力于神处看出成民作用来,故足以破随侯之惑,而起其惧心。至其行文,如流云织锦,天花乱坠,令人应接不暇。(《古文观止》卷一)
[清] 浦起龙:就文貌言,重在季梁谏随之文,楚伯比之言,只似引局;若合后传全势言,则“少师侈”一言,乃是上下筋络所会,而季梁之谏,特局阵展布之藉也。须二篇连看。(《古文眉诠》卷一)
[清] 余诚:通篇以季梁为主,却用斗伯比等作宾,而季梁又从熊率且比口中说出,非所谓宾中有主乎?季梁谏词以修政为主,却兼及亲兄弟之国,是有正意,亦有带说也,而正意却又只于末幅并带说者一点,非倒纲文法乎?盖季梁之意以修政为纲,以忠民信神为目,以信神正在忠民为发挥,而其要以一“道”字为骨子,变化参错而不离乎宗,洵左氏极老横文字。〇自“吾不得志”至“张之”一段六十余字,虽一反一正,却具有无数转折,无数层次,而笔力又英健豪迈,夭矫不群。徐退山以为遒劲峭拔,有山立海飞之势,良然。(《重订古文释义新编》卷一)
[清] 毛庆蕃:楚灭诸姬,其阴谋不忍言,若季梁所言,则有国者所宜铭诸座右者也。文章深切著明,却自尔雅温厚,其声声打入人心坎处,备《豳风》、《无逸》之菁英焉。(《古文学余》卷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