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中之要,在于音韵。何谓音?即喉舌唇齿间之清浊是也。何谓韵?即十九部之阴阳是也。音有清浊,韵有阴阳,填词者必须辨别清楚,斯无拗折嗓子之诮,否则纵有佳词,终不入歌者之口也。天下之字,不出五音,五音为宫、商、角、徵、羽,分属人口,为喉、颚、舌、齿、唇。凡喉音皆属宫,颚音皆属商,舌音皆属角,齿音皆属徵,唇音皆属羽,此其大较也。宫音最浊,羽音最清,苟一分晰,异同立见。惟韵之阴阳,在平声入声,至易辨别,所难者上去二声耳。上声之阳,类乎去声,而去声之阴,又类乎上声,此周挺斋《中原音韵》,但分平声阴阳,不及上去者,盖亦畏其难也。迨后明范善溱,撰《中州全韵》,清初王 ,撰《音韵辑要》,始将上去二声,分别阴阳,而度曲家乃有所准绳矣。大凡曲韵与词韵相异者,词中支思与齐微,合并为一,寒山、桓欢、先天三韵,家麻、车遮二韵,监咸、廉纤二韵,亦合而为一。又词中所用入韵,有协入三声者,有独用入声者,故万不可守入派三声之例。则入声一调断不能缺,此填曲家所以万万不可用词韵也。愚意曲韵之与诗韵,虽截然不同,顾其源即出于诗韵,特以诗韵分合之耳(所谓诗韵者,指《唐韵》、《广韵》、《集韵》而言,非近时通行之诗韵也。通行诗韵不足守)。诗韵自南齐永明时,谢朓、王融、刘绘、范云之徒,盛为文章,始分平上去入为四声。汝南周子,乃作《四声切韵》,梁沈约继之为《四声谱》,此四声之始,而其书久已失传。隋仁寿初,陆法言与刘榛、颜之推、魏渊等八人,论定南北是非,古今通塞,撰《切韵》五卷。唐仪凤时,郭知元等,又附益之。天宝中,孙愐诸人,复加增补,更名曰《唐韵》。宋祥符初,陈彭年、邱雝重修,易名曰《广韵》。景德四年,戚纶等承诏,详定考试声韵,别名曰《韵略》。景祐初,宋祁、郑戬建言,以《广韵》为繁简失当,乞别刊定,即命祁、戬与贾昌朝同修,而丁度、李淑典领之,宝元二年书成,诏名曰《集韵》。是自《切韵》为始,而《唐韵》,而《广韵》,而《韵略》,而《集韵》,名虽屡易,而其书之体例,未尝更易,总分为二百六部,独用通用,所注了然,非特可用之于诗,即就其所通用各韵押之,亦无所不可,况曲韵中之分配,本以此为据乎?(如曲韵中第一部之东同韵,即合《集韵》平声之一东、二冬、三钟,上声之一董、二肿,去声之一送、二宋、三用而成者,余皆如此。)是故填曲者,苟曲韵一时不能置辨,不妨就《集韵》中独用通用之例而谨守之,较愈于杜撰者多多也。若用词韵,则未有不偭规越矩者矣。
曲韵分合,诸家亦各不同,而要以昭文周少霞 昂 ,分“知、如”别作一韵为最谬。“知”音为展辅,“如”音为撮唇,二音绝不相类,如何可作一韵?且自来曲韵,从未有如此分配者,此正万万不可从也。今取各家之说,汇集考订,以王 《音韵辑要》为主,分别部居,勒成一种曲韵,庶填曲家得有遵守。惟谫陋舛误,终不能免,知音君子,尚祈赐益焉。
第一部 东同韵 合《集韵》平声一东、二冬、三钟,上声一董、二肿,去声一送、二宋、三用而成。(字略,下同)。
第二部 江阳韵 合《集韵》平声四江、十阳、十一唐,上声三讲、三十六养、三十七荡,去声四绛、四十一漾、四十二宕而成者。
第三部 支时韵 合《集韵》平声五支、六脂、七之,上声四纸、五旨、六止,去声五寘、六至、七志而成者。
第四部 齐微韵 合《集韵》平声八微、十二齐,上声七尾、十一荠,去声八味、十二霁、十三祭、二十废而成者。
第五部 归回韵 合《集韵》平声八微之半、十五灰之半,上声七尾之半、十四贿之半,去声十四太半、十八队半而成者。
第六部 居鱼韵 合《集韵》平声九鱼、十虞,上声八语、九噳,去声九御、十遇而成之者。
第七部 苏模韵 合《集韵》平声十一模,上声十姥,去声十一暮而成之。与前归回韵皆新分者。
第八部 皆来韵 合《集韵》平声十三佳半、十四皆、十六咍,上声十二蟹、十三骇、十五海,去声十四太半、十五卦半、十六怪、十七夬、十九代而成之者。
第九部 真文韵 合《集韵》平声之十七真、十八醇、十九臻、二十文、二十一欣、二十三魂、二十四痕,上声之十六轸、十七准、十八吻、十九隐、二十一混、二十二很,去声之二十一震、二十二稕、二十三问、二十四惞、二十六 、二十七恨而成之者。
第十部 干寒韵 合《集韵》平声之二十五寒、二十七删、二十八山,上声之二十三旱、二十五潸、二十六产,去声之二十八翰、三十谏、三十一涧而成之者。
第十一部 欢桓韵 合《集韵》平声之二十六桓,上声之二十四缓,去声之二十九换而成之者。
第十二部 天田韵 合《集韵》平声之一先、二仙、二十二元,上声之二十七铣、二十八狝、二十阮,去声之三十二霰、三十三线,二十五愿而成之者。
第十三部 萧豪韵 合《集韵》平声三萧、四宵、五爻、六豪,上声二十九筱、三十小、三十一巧、三十二皓,去声三十四啸、三十五笑、三十六效、三十七号而成。
第十四部 歌罗韵 合《集韵》平声七歌、八戈,上声三十三哿、三十四果,去声三十八箇、三十九过而成。
第十五部 家 麻 合《集韵》平声十三佳半、九麻,上声三十五马,去声十五卦半、四十祃而成。
第十六部 车 蛇 分家麻中车、蛇、斜、些诸音而成,此为曲中最细处。
第十七部 庚 亭 合《集韵》平声十二庚、十三畊、十四清、十五青、十六蒸、十七登,上声三十八梗、三十九耿、四十静、四十一迥、四十二拯、四十三等,去声四十三映、四十四诤、四十五劲、四十六径、四十七证、四十八隥而成者。
第十八部 鸠 由 合《集韵》平声十八尤、十九侯、二十幽,上声四十四有、四十五厚、四十六黝,去声四十九宥、五十候、五十一幼而成者。
第十九部 侵 寻 合《集韵》平声二十一侵,上声四十七寝,去声五十二沁而成者。
第二十部 监 咸 合《集韵》平声二十二覃、二十三谈、二十七咸、二十八衔、二十九凡,上声四十八感、四十九敢、五十四槛、五十五范,去声五十三勘、五十四阚、五十九臣 、六十梵而成者。
第廿一部 纤 廉 合《集韵》平声二十四盐、二十五沾、二十六严,上声五十 、五十一忝、五十二俨、五十三豏,去声五十五艳、五十六掭、五十七验、五十八陷而成者。
右为部共廿一,为韵合平上去共百有二十,其分合悉据《集韵》,与周德清氏《中原音韵》,略有分合处,为南北曲家必不可少之作。其中分阴分阳,又悉依周高安、范昆白之旧,而补入者亦多。填词者就此韵用之,依谱以填句,守部以选韵,庶不致偭规越矩者矣。元音歇绝,抱璞自怜,置诸箧衍久矣,公诸世间,以饷同嗜。
统以上诸韵而论之,较诗词韵有宽处,有严处。所为宽者,诗则东与冬不能混,萧与豪又不能相合。词虽略宽,顾如魂元之类有时亦稍当区别,此则江阳一致,庚亭不分,且合平上去三声而共用之,固诗与词所万万不能者也。至其严紧之处,亦有较诗词缜密者。诗姑勿论,今专论词。词韵如支时、机微、归回三韵,素所不分,而此则各判畛域,不可假借。居鱼、苏模二韵,词家通用,而曲则又不可混(居鱼、苏模二韵,曲中向亦不分,分之自李笠翁始)。他若寒山、欢桓之与天田,监咸之与纤廉,词中有时亦并而为一,而曲则更不能稍为通融。凡此之类,皆曲中最细之处。以开口与闭口,出音各殊,鼻音与颚音,吐字宜细(曲中真文为抵颚音,庚亭为鼻音,侵寻为闭口音,此三音分立至严)。盖不分晰则发音不纯,起调毕,曲无所归束矣。惟填曲较他种文字为易者,谓一曲中平仄韵间用,无一曲纯是平韵,亦无一曲纯是仄韵,此中选择韵脚,稍觉宽耳。顾古今曲家,往往用韵有不协者,如高深甫 濂 所作之《玉簪记》,举世所称道者也。其中《琴挑》一折,尤为脍炙人口,而〔朝元歌〕四支,所用诸韵,竟是荒谬绝伦。其词云:“长清短清,那管人离恨。云心水心,有甚闲愁闷。一度春来,一番花褪,怎生上我眉痕。云掩柴门,钟儿磬儿在枕上听。柏子座中焚,梅花帐绝尘。你是个慈悲方寸。长长短短,有谁评论。”词中“清”字韵是庚亭,“恨”字韵是真文,“心”字韵是侵寻,“闷”字、“褪”字、“痕”字、“门”字纯是真文,“听”字韵又是庚亭,“焚”字、“尘”字、“寸”字、“论”字又是真文。一首词中,犯韵若此,令人究不知所押何韵。忽而闭口,忽而抵颚,忽而鼻音,歌者辄宛转叶之,而此曲遂无一人能唱得到家矣(此曲唱者虽多,顾无一人佳者)。又如高则诚之《琵琶记》,亦有错误,支时与鱼模不分,歌罗与家麻并用,自谓不屑寻宫数调,其实贻误后学者至巨。在古人犹可推诿也。其时词家,大抵神于音律,且既无曲韵之可遵,又乏曲律之可守,空拳赤手,俨然成此七宝之楼台,即有舛误,亦当平心宽恕。至于今日,则情形不同,《大成宫谱》出,而律度有所准绳矣。《钦定词韵》出,而韵律亦有依据矣。所难者,中秘典签,寒士未必能有,顾如沈宁庵之《南词谱》,范昆白之《中州韵》,尚可访求而得之,乃误以传讹,曾不一为考订,致使云门大乐,既如广陵之琴,韶濩钧天,不入秦王之梦。余故谓当今之世,正黄钟毁弃,瓦釜雷鸣之日也。因订此韵,为文人暗室之灯,览者当知余之苦心,则幸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