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亲口对我说过,要热爱生命,要不断战胜自己,不断创造新的生活。她怎么会突然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她是我的青春偶像啊!就这样破碎了,让人怎么接受得了?
——徐牧云的话
冬日的北海公园是一个冰的世界。往日碧波荡漾、荷花摇曳的湖面,变成了笑语飞扬的天然溜冰场。五龙亭北面的植物园内,在邻近热带植物馆温室的西南侧,竟办起“冰雕艺术展览”。因此,这儿的游客比平常多了几倍。
我和徐牧云背着冰鞋,沿着白玉般的永安桥向西北行进。她穿着红羽绒服,头戴红绒帽,像一团火在移动,在冰的王国里格外艳丽。
从阅古楼前上冰面,我们都换上了高帮冰鞋。其实,我虽然早买了冰鞋,却没怎么滑过,一上场便张着双手连连摔跤。徐牧云笑出了眼泪,主动当我的教练。这活儿是会者不难,难者不会。我练了好一阵子,还是不得要领,照样摔了一跤又一跤。于是,我干脆摆摆手,提议说:“徐教练就放开滑吧,我今天主要观摩观摩。”
果然,徐牧云功力不凡。她右脚抬起来,靠近左脚内侧,接着左腿弯曲,左脚内刃用力蹬冰,右腿随之用外刃滑出。几乎在这同时,身体顺着那股蹬冰的劲儿向前冲去,起滑的速度越来越快。她右臂在前,左臂在后,动作规范而优美。一会儿,她便滑出很远了,蓝莹莹的冰面上留着两道优美的白线。
看到她身轻如燕,技艺娴熟,我羡慕得都有几分嫉妒了。这一代中学生不仅善于思考,而且会玩。相比之下,我们那个年代的中学生就惨了,稍讲究一点的体育项目几乎一样没学,游泳也是自学成才。只是在观察社会与人生时,似乎比当代中学生多了一双眼睛。
“孙老师,滑呀!”在我愣神儿之间,徐牧云已经滑了回来,她的脸红红的,头上冒着热气儿,热情地催促我上场。兴许是受了她的感染,我一咬牙,勇敢地滑了起来。摔跤是免不了的,但总不停地滑着,慢慢地便摸着了门道儿,能够做较长距离的滑行了。这个进步令我欣喜,也使我勇气大增。
约莫一个多小时后,我们都出了一身汗,决定休息一下。我建议去植物园,那里有北方冬天里极难见到的热带植物。几乎每次来北海,我都要光顾一下那个并不引人注目的角落。
北海植物园温室在一座高大的玻璃房内,一走进去便满目青翠,花香袭人。主干如大象腿一般粗壮的皇后葵,足有几人高,竟顶到了天窗的玻璃,而它的叶子却又细又长。西南角上的粉蕉似乎在与皇后葵争高低,它的主干像绿色的炮筒,叶子宽大舒展,仿佛一只只斜挂的小船,还有一串串香蕉挂在枝头上。
我们像穿行在热带丛林间,不由得被这壮观的景象震撼了:绿色的生命何等顽强啊!
“咦?怎么没有橄榄树呢?我记得这儿有一棵啊!”
听我提起橄榄树,徐牧云也来了兴趣,边找边说:
“三毛最喜欢橄榄树了,称它为‘梦中的橄榄树’,还专门写了一首歌词。”
说罢,她轻轻地唱起了《橄榄树》。
她唱道: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我的故乡在远方。
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流浪。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
为了山间轻流的小溪,
为了宽阔的草原,
到处流浪,流浪,
还有,还有,
为了梦中的橄榄树,橄榄树。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我的故乡在远方。
……
她唱的声音虽轻,却很用心,饱含深情。显然,是橄榄树引发了她对三毛的怀念。
“牧云,你什么时候采访过三毛?”我忽然想起了一个很有价值的话题,问道。
她想了一下,回答:“去年春天的一个星期五,我是逃学去见她的。”一提起三毛,徐牧云眼睛又亮了起来,啧啧赞叹:“三毛到底是三毛,真潇洒!穿着宽松式夹克、牛仔裤、旅游鞋,好像随时要浪迹天涯。”
我问:“你们谈了些什么?”
徐牧云停住了脚,从一片仙人掌后转过身来,说:“我问她对许多作家写中学生恋爱怎么看。她认为这样不好,说如今一些中学生依然有少年维特式的烦恼,作家应引导他们走出困境,走向更广阔的世界,而不要老在情和爱的小圈子里纠缠不清。”
我点点头,颇有同感地说:“三毛的作品正具有清朗、勇敢和真诚的特色,让人感到世界的博大和生命的辉煌。”
“是啊。三毛还批评了中学生追求高消费、高享受的倾向。”徐牧云回忆说,“她忧心忡忡地讲,她担心一二十年之后,可能会发生不堪设想的事,那就是一代人的精神失落。”
我预感到话题越来越沉重了,约徐牧云走出了温室,在一片人工制成的冰挂下走着。北京的冬天真有趣,明明到处是冰,却并不感觉多么寒冷。徐牧云折下一小段冰挂,在手里玩着。
“我真不明白,她怎么会自杀呢?”徐牧云痛苦地自言自语道,手中的冰挂也扔到了一边。她像质问我似的,说:“三毛亲口对我说过,要热爱生命,要不断战胜自己,不断创造新的生活。她怎么会突然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她是我的青春偶像啊!就这样破碎了,让人怎么接受得了?本来,我觉得自己特别理解三毛,因为我们在某些气质上是相似的,可她这一死,变得不可思议了。也许,这正是她幸福的归宿,正是她非凡的表现。您说呢?”
我怎么说?
三毛在其生命的最后几天,还写文章告诉读者:“对于这全新的公元一九九一年,我的心里充满着迎接的喜悦。但愿各位朋友也能有同样的心情。”在台湾元月号最新一期的《讲义》中,在“亲爱的三毛”专栏,她还发表了《跳一支舞也是好的》一文。文章最后说:“生命真是美丽,让我们珍爱每一个朝阳再起的明天。”结果,谁放弃了明天呢?
和许多少男少女一样,徐牧云把三毛当作青春偶像,这说明了什么呢?说明他们对浪漫人生的憧憬,也说明了他们的不成熟。因为一个成熟的人绝对了解,这世界上只有自己是可以寄托的人,怎么会因别人垮掉呢?
我告诉她:“据一位台湾的心理学教授分析,人们在辅导别人时,可以跳开自己,给别人很多激励,但是面对自己时,反而不能解决自己的困扰。因此,不能期望辅导别人的人像神那样完美。三毛是这样,我们大家也同样如此。不过,我决不认为,三毛自杀是幸福的归宿,或是什么非凡的表现,而是弱者的悲剧,是心理障碍严重的结果。”
“三毛是弱者?她有严重的心理障碍?”徐牧云吃惊地反问着,口吻里充溢着怀疑和不满,“您了解她的经历吗?她是世界上最坚强、最勇敢的女人!”
我也反问道:“既然是最坚强、最勇敢的女人,那她为什么会自杀?”
“为了心灵的安宁与超越,也为了抗议世俗的不公正。”她一边琢磨词句,一边回答。
“怎么叫不公正呢?不就是她编剧的影片《滚滚红尘》失败了吗?”与徐牧云的争论是不可避免了,我继续说,“且不论她的影片是否美化了汉奸,即使一部优秀作品被打入了冷宫,就非要自杀不可吗?卧薪尝胆,以图东山再起,不是更伟大的精神吗?三毛才48岁,正是作家的黄金年龄。如果她顽强地活下来,不断地升华自己,完全有希望写出更杰出更成熟的作品。你说呢?”
徐牧云没有回答,也没有点头,两眼盯着亮晶晶的冰挂愣神儿。我知道,她并未接受我的观点。在与少男少女们的交往中,时常可以发现自己与他们的观念差异。在我们看来,他们是激进的、片面的、幼稚的;在他们看来,我们也许是保守的、中庸的、不可爱的、成熟的。这大概就叫“代际差”吧。我不怕争论,因为争论有一种特效,可以使思想变得清晰深刻,从而更有力量。
我说:“牧云,关于你的经历,你已经坦诚地告诉我了,你是否想听一听我的评论呢?”她一下子转过了头,像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一样,咧开嘴憨憨地笑着,急切地说:“那当然喽!您瞧,一信任您,嘴上就没有把门的了。您快说说您的看法吧。”
我们朝妙相亭的方向走去,在三棵白皮松前面的深绿色长椅上坐下。徐牧云用手托着下巴,专心地听我说话,像等候我裁决一样。
“牧云,在当代少男少女中间,你可以算是优秀的。就一个17岁的少女的创造力来说,你甚至可以称得上出类拔萃。但存在这些优点的同时,你也存在着不可忽视的危机,而这危机,你并未充分地意识到。”
听我这么说,徐牧云有些紧张起来,脸微微涨红了,迟疑地问:“您指的是什么?”
“常常在幻想中生活!明明在人际交往中失败了,却不肯承认这失败,像蜗牛一样躲进孤独的躯壳里,孤芳自赏。久而久之,形成了忧郁的情绪,对别人总不信任和怀疑,甚至过多地批评。结果,在一段时间里,你成为一个难以与大家相处的人。对不对呢?”
我一口气讲完这些不讨人喜欢的话,注意观察徐牧云的反应,只见她脸色由红变白,嘴唇颤动,反驳说:“难道要我放弃独立的人格,去向世俗低头吗?”
“不要孤立,并不意味着不要独立。在人际交往中当然要保持自己的个性,要自信、自尊、自重、自爱。但是,这一定要以孤立为代价吗?如今,人们把地球叫作地球村,说明人们之间的交往与合作越来越密切。在这样的现代社会里,一个孤立的人能干成什么呢?”
徐牧云并不完全信服这番道理,说:“我也在尽量多交朋友。但我决不做违心的事。我爱真理胜于一切。这难道也不对?”
非此即彼,在思维方式上就错了,话怎么讲得通呢?我叹口气,说:“周恩来以原则性强闻名于世,可他常常用灵活性实现原则性,这一点连他的敌人都不能不敬佩。由此可见,一个心理健康的人,必须善于同绝大多数人交往,包括与自己脾气不投、观念不同甚至反对自己的人。这样,既有助于干成事业,又会真正体验到人生的快乐。”看徐牧云在用心听,我接着说:“咱们再来看三毛之死,她为什么经不起电影处女作《滚滚红尘》失败的挫折呢?这与她心灵深处的孤立无援极有关系。她表示过‘重建自己’的渴望,却未能实现,太令人遗憾了!”
“重建自己!重建自己!”徐牧云念叨着三毛的遗言,泪水涌了出来。
远处传来一阵流行音乐的曲调,偶然可以听清“女人爱潇洒,男人爱漂亮”之类的歌词。我们一齐望去,竟是一群白发老太太在随着音乐跳舞,那么和谐,那么忘情。
我和徐牧云不觉地互相对视,那无声的语言中,传递了生活的春潮猛涨的信息。她忽然大叫起来:“呀,咱们还没去看冰雕展览呢,走哇!”
在那座冰雪宫殿的门口,有一座大冰砖砌成的冰滑梯。一群群身着鲜艳服装的孩子,正在那里爬上滑下,而年轻的父母则兴致勃勃地抓拍照片。长这么大,还从未坐过冰滑梯呢,我也忽然童心萌发,鼓动徐牧云说:“怎么样?来一个!”
徐牧云早按捺不住了,她挥着双臂,咚咚咚蹿上绿莹莹的冰阶梯,跑到小朋友身后排队去了。一会儿,轮到她了,她兴奋得满脸放光,“嗷嗷”地叫着,一屁股滑了下来,就像一道红色的闪电。
春天的脚步总是从冬天的门口开始的,我仿佛听到了那种轻快的节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