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7日那一天,是黑色的一天,那是我被人们抛弃的日子。这件事的实质,不在于能否当选社长,而是对我是否承认的问题。所以,我接受不了这个残酷的事实!
——徐牧云自述
第二天晚上,我又来到了徐牧云的家。我有太多太多的问题,需要她来回答。
和昨天晚上一样,胖乎乎的徐牧云穿着一件墨绿色的拉毛毛衣,外罩雪白的马甲,显得挺柔美也挺利落。毕竟是17岁的姑娘了,虽然不描眉不画眼,但也注意适当地修饰自己。
她为我冲了一杯浓浓的云垦咖啡,然后定定地望着我。我们忽然都笑了起来。仅仅一天时间,我们仿佛已经是老朋友了,“老”得可以随便开玩笑。不过,我也在心里纳闷儿:这样一个徐牧云,怎么会发生人际交往的障碍呢?
我问道:“你为什么叫牧云?”
“我爸爸小时候是放羊的,长大了也忘不了那景象,就给我起了这个名字。”她有些得意地说,“我很欣赏这个名字,放牧白云的人,不是天上的仙女吗?嘻嘻。”
我一下子担心起来:“你正大考临头,我连续来占用你的宝贵时间,会不会误了你的大事?”
她摇摇头,自信地回答:“除了考大学以外,我不在乎分数。平时底子好,考(烤)不煳的。高二是中学时代最幸福的一年啊。”
我略略放了心,开始转入正题:
“昨天回家看你的大作,看了一个通宵,很有些收获,也很有些想法。我想知道,在那些孤立无援的时光里,你靠什么来保持内心的平衡呢?”
她渐渐严肃起来,说:
“我曾经是孤独的或者说是孤立的,但我并不寂寞。尤其是当了首都中学生通讯社的记者之后,我的生活有了很大的变化,可我还是我。关于孤独与痛苦,我曾写下两段话,表述自己的见解,您可以看一下。”
说罢,她又打开上锁的抽屉,取出另一摞文稿,上面写着“徐牧云第二作品集——记者生涯”。她翻开其中一页,递到我的面前。
她写道:
关于孤独——
冥冥之中,一直有一种力量缠绕着我——那就是孤独的侵蚀。多少个黄昏,它撕咬着我,令我一次次淌下泪水。个体的生命,拥有一颗不肯面对世俗的灵魂,在17岁还没有来临的生命里,而它却不孤独,这怎么可能呢?卢梭、陀思妥耶夫斯基、高更、尼采,有谁不是这样走过他们的人生?造成孤独的原因不只来自人类本身。重要的是立于孤独上而不被它压倒。我可以一个人吃饭,一个人走路,用鞋底与地面对话,让影子与太阳交流,而没有怨言,因为孤独使人深思,使人摆脱心灵的依附,孤独中的欢乐淋漓而又真实。孤独的心灵是蓝色的时空,它的丰腴就是天上闪烁的星星。
关于痛苦——
痛苦是美。司马迁云:“此人皆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有“郁结”的人发愤而成大器。智慧本身就是一种痛苦。而人之伟大于动物,乃是因为动物没有这圣洁的苦痛。痛苦是醇醇的酒,越烈越香。让它跟随着你,你才懂得生之快乐。
读了这两段文字,我有一种无话可说的感觉。我知道,这些话是她心血与泪水的凝结,是一个17岁少女的生命体验,自然是执拗而不肯轻易更改的。但是,一个人悟出来的道理一定是真理吗?她是否真正总结出了屡屡碰壁的教训?当然,人生的路是漫长的。有些道理是需要到一定阶段才会明白,才会接受的。秋天里的事情,夏天怎么做得好呢?
“用鞋底与地面对话是怎么回事?”我选了一个较小的话题,问道。
她微微地苦笑着说:“太孤独了嘛,天天一个人独往独来,总得找点乐子呀!我发现走在路上,鞋底有规律地叩击着地面,就好像与地面交谈一样。于是,我就注意倾听,并产生许多许多幻想。这不是一种快乐吗?”
我的心一阵痛楚:天哪,这真是一种快乐吗?远离人群,怀着忧伤,闭上嘴唇,去用鞋底与地面交谈,这种单调而怪异的方式,对一个蓬勃生长的少女真有益处吗?
随着她的自述,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幅奇特的画面:
一个女孩子独自走在大街上,吧嗒吧嗒地用鞋子叩击着地面,脸上流露着自我陶醉的微笑。她穿着与男孩子同样的短裤,吹着不怎么熟练的口哨。路人惊奇地望着她,因为她不仅举止怪异,还在小腿上画着古老的教堂、寒月、眼睛和五色的太阳……
这使我想起了弗洛伊德的自恋说。在他看来,自恋是一种普遍的现象。正常人一生中都会保持适当的自恋,但是过分的自恋则会对儿童的认知能力和社会化有消极的影响。他们往往对自己有高度的赞赏和爱恋,表现为极端的自我崇拜。因此,他们常以自我的眼光和心理看待周围的事物,在认识世界时总是将自我的观念或情感投射到对象之上,总是过分地夸大自己的优点,并缩小或回避自己的弱点。
当我面对着一个活生生的极富情感的徐牧云,面对着一名从孤独之海挣扎出来的少女,我却感谢自恋现象给她的某些帮助,这使她在一定程度上能与孤独抗衡,从而保护了她渡过那重重危机。这就好比鸦片固然是毒品,但它作为某种药物的成分时,其功效是妙不可言的。可是,假若由此迷上了鸦片本身,事情就完全走向了反面。我为徐牧云的选择感到庆幸。
青春期的少男少女们,正是好做“白日梦”的年龄。他们在生活中碰到挫折的时候,很容易用做“白日梦”的方式,来摆脱现实的压力,缓解不愿承认的挫折感,用幻想中的满足来抚慰自己受冲击的心灵。“白日梦”的内容多是愉快的事情,常常使少男少女如醉如痴、精神恍惚,并且对那个梦中的玫瑰园恋恋不舍。
最好的教育莫过于生活。
我决定请徐牧云谈谈她的记者生活,因为我当过九年记者,深知其中的酸甜苦辣。她既然已经成为首都中学生通讯社的社长,其奋斗的道路能是平坦笔直的吗?
果然,一接触这个话题,徐牧云立即兴奋起来,可以明显感觉出记者生活给了她相当强烈的刺激。
实际上,徐牧云之所以报考“学通社”(中学生通讯社的简称),正是为了走出自我的小天地,去寻求广交朋友、施展才华的新世界。所以,自从初二的时候考上记者,她是憋足了劲头要一鸣惊人的。她虽然长久孤立无靠,却从无一日甘居人下。
就在那年的大年初一,她以中学生少有的果断和勇气,抓住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成功地采访了著名歌星费翔。
正月初一那天,徐牧云没有朋友可以走动,听着楼外的鞭炮响,觉得格外烦闷无聊。爸爸妈妈去同事家喝酒,她又不愿去当陪衬,便歪在沙发里翻报纸。忽然,一条关于费翔的报道吸引了她。那里面有这位歌星的一段话:“我生在台北,长在台北,内心是绝对的中国。如果唱西洋歌曲,会越加使人认定自己是外国人的话,我宁可不唱。”这使她大为感动。
当时,在中学生尤其是女孩子们中,正疯狂地流行“费翔热”。费翔的歌曲磁带成了最俏的商品,就连不懂音乐的女孩也争着买,就为了那上面的费翔照片。她们研究这位男歌星的头发、眼神、身高和气派,那份细致认真超过了学习任何一门功课。对于这些,徐牧云自然是嗤之以鼻,认为俗不可耐。她虽然也欣赏费翔,但欣赏的是他潇洒的气质,是他于自然中流露的真情。
猛然间,她从沙发里跳了出来,一拍脑瓜说:“我是记者,干吗不去采访他呀?”一向天马行空独往独来的徐牧云,被一种闯关探险的强烈欲望迷住了。她奔向电话,照着电话号码簿,开始捕捉目标。电台、电视台、报社、演出公司、国际文化交流中心一一问遍,皆无消息。她想起了什么,狠拍了一下桌子,大叫:“饭店!”于是,首都各大饭店都响起了她拨去的电话。她头一回说了那么多甜言蜜语,仿佛每一个接电话的人都是上帝,并且正站在她的面前,察看自己是否虔诚。上帝终于被这个女孩子感动了,告诉她:费翔住在北京饭店8001房间,不幸的是,他再有一小时就要离开这座城市了。
徐牧云一看表,已是下午4点整,想想自己还在17层楼上,恨不能生双翅,驾彩云,一下子飞到北京饭店。下楼后,她冲上公路,拼命挥手截住了一辆出租车。司机是个鬈发的小伙子,眼睛瞪得如牛眼,大声喝道:“大过年的,不要命啦!”满脸通红的徐牧云顾不上分辩,一头钻进车内,说:“快,北京饭店!”
直到出租车行驶在长安街上,徐牧云这才发现自己的尴尬处境:掏遍了衣兜,只找出二元一角四分钱。她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妈呀,我怎么下车呢?就跟个骗子一样!司机熟练地来了个右转弯,汽车画了一道弧线,无声地进入北京饭店前光洁的停车场。这时,后座上传来女孩的哭泣声。司机诧异地回过头,粗声粗气地问:“你怎么啦?”“叔叔,我不是骗子,我来采访费翔,一急忘带钱了。”满脸泪水的徐牧云哀求地说,“我把羽绒服押在这儿,等我采访结束回家,我一定给您双倍的钱,好吗?”鬈发小伙子打量了一下女中学生记者,吐了一口气,调侃地说:“请吧,就算我学一回雷锋。”
徐牧云又感激又愧疚地下了车,赶紧擦干净泪水,装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迎着门卫的微笑,走进了北京饭店的自动门。去年圣诞节的晚上,她跟妈妈来过这里,知道北京饭店虽然有保安人员站岗,却是可以自由出入的,只要你别鬼鬼祟祟或慌里慌张让人生疑就行。
4点半整,徐牧云敲响了8001房间的门。门开了,闪动着迷人微笑的费翔迎过来,伸出一双大手,亲切地说:“你好,欢迎你。”
费翔穿着兔毛毛衣和蓝布长裤,说话很慢,有礼貌地注视着对方。望着这位红极一时的名歌星,徐牧云不知该问什么了,只是习惯地掏出了记者证。费翔侧过头来看了一眼,大概看见上面标着年龄14岁,惊奇地说:“你这么小呢!”这句话,才唤醒了徐牧云,她略带自豪地说:“我们通讯社里的记者,全都是中学生。”
他们聊了一阵子,屋里的人渐渐多了。徐牧云提出为费翔拍照,费翔点点头,提议到楼道里去。
一条天蓝色的地毯一直铺到楼道的尽头,窗外正夕阳西下,霞光染红了窗台。费翔倚着白墙,双手随意地插在兜里,虽然微笑着,嘴角却有一丝说不出的隐隐的凄凉,目光似海,那景象宛如一幅绝美的油画……
照完相,徐牧云情不自禁地说:“您的眼睛有梦的色彩。”费翔“噢”了一声,柔和地笑了,说:“梦是不现实的呀,而我却是现实存在的,你说对吗?”
他们又谈起了个人崇拜的现象。费翔听说女中学生闹“费翔热”,摇摇头说:“崇拜我个人没有多大意思。录音、演出、拍片,这都是一个工作者的工作。只要听众喜爱我的歌,我的歌能给他们的生活增加些快乐,我就觉得做了我应该做的。比如一个正在开车的司机,顺便听听我的歌,可以使他稍微高兴一点,我就满意了。流行音乐只是一种陪伴而已。对演出人员的评价,应针对作品,作品好就值得欣赏,作品不好,就不用欣赏。个人色彩,应少一点。”
徐牧云听着听着,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那就是名人不见了,剩下两个坦诚的人在用心交流着。这一刻多圣洁啊!她想再长长地谈下去,可是又不得不告别,因为费翔该飞翔了。
作为一个初出茅庐的中学生记者,徐牧云获得了成功。她采写的《正月初一访费翔》一稿发表后,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就连许多大报的老记者也不得不承认,落在这个孩子后面了。徐牧云因此获得年度学通社“优秀记者”的称号,并当选社会新闻部部长。
这突然而来的成功,犹如一道闪电,让人们在异常的亮光照耀之下,看到了她身上许多珍贵的才华、勇气及潜力。但是,闪电毕竟不是太阳,在它闪过之后,依然是一片黑暗。偶然事件固然给人以重大影响,可真正起决定作用的,还是那些持之久远的东西。这就是我在听徐牧云叙述时产生的联想。
我曾采写过另一名学通社记者。她告诉我:“学校和学通社完全是两个世界。学校纯学习空气,学通社简直是个小社会。我有一个强烈的感觉,社会好比一片神秘的森林,升入中学只是见到了森林,而参加学通社则走进了森林。在学校里,许多同学就像一个模子压出来似的。学通社可不是这样,统共百十号人,一人一个样。竞争得厉害,人际关系复杂,不应有的竞争也掺进来了——不仅仅是比本领。钩心斗角,不比大人逊色。所以,不多想不行。累,倒也挺开阔眼界的。”
徐牧云在这片“神秘的森林”中,适应力如何呢,还感到孤独吗?
她百感交集地说:“是的,我仍然非常孤独。孤独久了,已成了习惯,我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待着。可是,我既然当了社会新闻部部长,总一个人待着怎么行呢?学通社那帮家伙,个个都是‘侃爷’,一见面不侃个天昏地暗不罢休。我置身在他们当中,真不自在,活生生的人变得很麻木,很机械。人家吃着瓜子,喝着茶,兴致勃勃地侃大山,不时爆发出大笑,可我一点儿也笑不出来。有时候,我也插插嘴,可过后脑子里一片空白。”
徐牧云还是那个徐牧云。
那时,学通社里正流行看卡耐基的《人性的弱点》,书里列出了被人喜爱的六个秘诀,诸如“做个忠实的听众”等。徐牧云话虽不多,有时也需要“忠实的听众”。
有一天,她与一名女记者重提起前几天谈过的话题,这名颇有人缘的女记者居然毫无所知。徐牧云深感纳闷,她记得清楚极了,前几天交谈时这名女记者听得特别认真,还不住地点头,怎么会一点也不记得了呢?当她发现这名女记者在看《人性的弱点》,才恍然大悟。徐牧云用蔑视的眼光盯着她,尖刻地问:“你觉得自己活得不累吗?”
几个月之后,这名女记者大概忘了那件难堪的小事,在一次聊天中问徐牧云,说:“咱们学通社里,你最不喜欢谁?”她万万没料到,徐牧云的回答是:“我最不喜欢的就是你,因为你是个伪君子!”
时针已经指向21点,徐牧云还在滔滔不绝地叙述着,似乎蓄得太满太满的水库开了闸,那平静的水化为滚滚浪涛,一泻千里。
我暂时不想过多地评论什么,只希望她无拘无束地倾诉内心的一切。显然,耐心的积极配合式的“倾听”,对人的心理健康具有明显的益处。这也许与中医的理论相一致:病则不通,通则祛病。
我问道:“你这样我行我素,痛快倒是痛快了,可是结果怎么样呢?”
“嗐!自己种的苦果子自己吃呗,那次竞选就让我吃了大苦果子!”徐牧云感触极深,不住地摇头、叹气。
学通社每年9月竞选,产生新一届领导班子。当代中学生哪个不渴望被承认?于是,百余名记者无不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一向自视甚高的徐牧云岂肯无所作为?她分析了一下对手们的竞争实力,又回顾了一遍自己的赫赫战功,心中充满了自信。
的确,她的成绩是绝对出众的。在她的采访记录里,记着一长串被采访人的名单:著名作家三毛、琼瑶,著名歌星费翔、鲍立、华冠雄,墨西哥“电视剧女皇”维罗尼卡,著名漫画家方成,著名红学家蒋和森,著名音乐家王立平,体坛名将李宁、楼云,霹雳舞王子陶金……即使一个成年专业记者,也未必能采访到这么多新闻人物啊!为此,她年年被评为“十大名记者”之一。况且,这年9月,她刚刚升入高一,正是有充沛精力的时候,完全可以大显身手。
然而,徐牧云一进入竞选场,心里便打起鼓来。她做梦也没想到,别人为参加竞选准备是那样充分,简直像竞选总统。有的办起了光彩夺目的图片展览,有的忙着送个人小传,还有的竟放起了录像片!
空气紧张得像随时都可能爆炸似的。
卫琳上场了。她虽然瘦小,却因发表过中篇小说并且得奖,神态自若,带着胜利者的微笑。她在规定的五分钟演讲中,以幽默、机智和文采,赢得了热烈的掌声。
身材魁伟的男记者刘晓,上场时还带了一个竞选伙伴。那伙伴为他制造贴近记者们的气氛,问道:“社长人人想当,你觉得你自己合适吗?”伙伴的话音刚落,刘晓立即答道:“我认为我合适,我不但热心为记者们服务,也有让学通社进一步发展的能力,譬如三个月内大幅度提高学通社的社会知名度……”
与卫琳和刘晓的风格截然不同,从郊区来的男中学生陈奕根本没有上场,他就地站起来冷静地说:“人贵有自知之明,当你意识到自己不是太阳时,就去做星星吧!”
哦,太阳、星星?年轻的记者们立即迷上了这个比喻,同时也被激怒了。附近一个戴眼镜的女记者生气地质问他:“我们都是弱智,不懂你的名言妙语。你的意思是自己是太阳,而别人都是星星喽?”
陈奕不慌不忙,他等的就是这句话,因为他早准备了精彩的答词。他说:“太阳只不过是一颗普通的恒星。在地球的附近,它是最亮的一颗,而在整个宇宙中,却有无数大于它、亮于它的恒星。就在学通社的范围内,我相信自己的能力,愿意燃烧自己,照亮别人。至于在更大的范围内,我相信一定会有更光辉的太阳!”
一阵长久不息的掌声,表达了听众对陈奕的敬佩。这段话用一种新的思维、优美的言辞、艺术的表现,拨动了一根根青春的心弦。
轮到徐牧云上场了,她满脸通红,两手是汗,竟不知说什么好了。记者们奇怪地望着她,先是出奇的寂静,一会儿便纷纷议论起来,那声音如一群群小虫子飞过来,咬着她的心:
“哼!她领导我们,永远没有晴天,没有笑声。咱们非得忧郁症不可。”
“当得了名记者,未必当得了社长!”
“让个小女孩领导咱们?跌份儿!”
……
徐牧云咬了咬牙,开口了:“我们国家正在搞现代化建设,现代化首先是人的现代化。为此,学通社的记者要认真提高自己的素质,避免世俗气的熏染,这就是我竞选社长的主要目的。”
她讲完了,居然没有一点掌声。在上百双眼睛的注视下,她静静地走回自己原来的位置,此刻的会场仿佛突然断片儿的电影一样。徐牧云在许多场合里,都是一个不和谐的音符,而这一次她体验到了一种近似羞辱的滋味,这使她内心充满了愤怒。
羞辱也罢,愤怒也罢,事情的发展远比徐牧云预想的还要糟糕。这次竞选的结果,她不仅没当上社长,也没进入社委会,甚至连社会新闻部部长的职位也弄丢了。
讲到这里,徐牧云忍不住掉下了眼泪,她凄凉地说:“这次共有十个竞选者。他们大都是在我当上优秀记者之后,才进入学通社的,比我的资历浅多啦,可是十人中唯一的失败者竟然是我!去的时候,我想我不用自己说什么,成绩摆在那里,至少也得选我当个副社长吧。我却落选了,并且结局那么惨。9月17日那一天,是黑色的一天,那是我被人们抛弃的日子。这件事的实质,不在于能否当选社长,而是对我是否承认的问题。所以,我接受不了这个残酷的事实!”
从她的诉说里,我明白了徐牧云还是徐牧云。她渴望被承认,一旦受挫,心就会流血。可是,我忽然觉得,她太需要经受这种挫折了,这会逼着她想一想为什么。如果竞选成功,倒未必有助于她的发展。如古人言:“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我问道:“竞选失败已成为事实,你怎么走出困境的呢?”
她振作了一些,回答道:“过了好一阵子,才回过味来,我需要不断地超越自己,才能在竞争中取胜。现在,我开始感谢那次落选,因为它使我清醒了。我一下子轻松了,觉得自己成了一个自由的人,可以自由地去奋斗。”
果然,她开始了新的奋斗。
她除了学好功课和完成学通社的任务,还兼任了《中外少年》杂志的特约记者,并应邀为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制作节目,比落选之前还要繁忙。有人开玩笑说:“徐牧云在学习美国原总统尼克松,想卷土重来呢。”
与以往最不同的是,她开始有了一些朋友。她说:“我在努力改变自己,学得有涵养一些,说话委婉一些,对人谦让一些。新年联欢晚会上,我还在班里当节目主持人呢,与同学们一起跳霹雳舞和踢踏舞。后来,我又带大家去参观了长城饭店、中国电影资料库和航空博物馆等。这使我尝到了在群体中的快乐。”
徐牧云终于开始走出自己构筑多年的孤堡。蔚蓝的天空,广袤的大地,阳光有些刺眼,以至她不得不闭上眼睛适应一下。但是,她在暖融融的阳光里,毕竟感觉到从未有过的舒畅,对告别“高处不胜寒”的昨天暗自庆幸。“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苏东坡的名句在她心里回响着,使她感慨万分。因此,当友谊的种子悄悄萌发出新芽的时候,她护理之精心是超出常人的。
她在讲起与好朋友何玉蓉的友谊时,又打开上锁的抽屉,取出一个小本子递给我。这是用旧挂历裁订成的长条本子,是自1990年寒假开始使用的。扉页上写着冠小荷兄赠徐大侠弟的祝词:“希望你过一个快乐的寒假,愿你度过一个美好的春节。”
我笑了:“你什么时候变成徐大侠了?”她嘿嘿一乐,说:“何玉蓉喜欢看武侠书,就封我为徐大侠。我想起《四世同堂》剧中有个冠小荷,便送给她了。她长得不漂亮,但心地特别善良。”
在何玉蓉的祝词之下,是徐牧云的字迹:“我与小何的世界。”我翻开这两个少女的世界,立刻被她们呼唤友谊的挚情感动了。
“这世界为什么要你我相遇?因为它需要更美。我比你年龄小,可是平时你总是那么顺从我,让我一想起便要流泪,因为我是那样骄横。你懂得爱,宽容我,理解我,爱护我,帮助我。虽然你默默无语,却教会了我许多……受伤的心灵,苦难的路程,我的小何,让我怎样去抚慰你?别哭,别哭,好吗?笑一笑吧,我在你的身旁,把所有的真诚奉献……”
类似这样的语句,一行连着一行,密密麻麻,辨不清头尾。真不知这些东西凝聚了徐牧云多少灵气和心血啊!可我相信,在她心目中,这绝对是一件非常圣洁的事情。的确,这些东西没有多少艺术价值,却是她的泪,她的血,她的呼唤。她用自己真诚的心灵,编织成这友谊的花环,慷慨地戴在朋友的头上。
关于在升入高二时,她如何顺利地竞选为学通社的社长,徐牧云没怎么多谈,我也没有多问。有了上面这些经历,其结果不是水到渠成、瓜熟蒂落的事情吗?
谈起这些沉甸甸的往事,徐牧云自豪地对我说:“女诗人席慕蓉讲过,我不羡慕上智,因为没有挫折的他们,不发生错误的他们,尽管不会流泪,可是却也失去了一种得到补救机会时的快乐与安慰。回顾我17岁心灵走过的每一个季节,我活得很认真,没有投机取巧。纵然失去了很多,却也得到了并且真正懂得了——那就是爱。对于朋友,也许我太苛求了,不随便说谁是我的朋友。可正因为这样,我得到了真正的朋友。”
“你现在还那么锋芒毕露吗?”我问。
她沉思了一会儿,苦笑着回答:“尽量不那样做,但有时也控制不住。有一回上街,我还骂了外国人一顿呢。”
她翻出一篇题为《流泪的臭香蕉》的文章请我看。她在文中写道:
中午,我和好朋友何玉蓉在永安里散步,看见一个男青年站在道前,穿着一身牛仔衣,左手用报纸托着三毛钱一撮堆的黑香蕉。他一边吃,一边将皮扔在地上,脚边已有一堆又黑又烂的香蕉皮了。
这时,路边的两个外国人立刻举起相机,按动了快门。那个男青年扬起右手,将食指和中指做成V形,受宠若惊地来了一声:“哈啰(Hello)!”两个外国人相视,诡秘地一笑。男青年更得意了,他抖着腿,用袖子擦了擦嘴,指着相机用蹩脚的英语问:“Good(好)!理光的?How much(多少钱)?”两个外国人狂笑起来,男青年也跟着咧开嘴笑。“He is a fool(他是个蠢货)!”外国人叫着,笑声更狂了。
看到这里,我感到浑身发烧。这两个外国人不仅在讥笑那个青年,而且也在讥笑周围的中国人,所有的中国人啊!我愤怒地对他们大喊:“You are very bad(你们很坏)!”当时我身上定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因为那两个外国人望了我一下,费力挤出个笑脸走掉了。
“哟,小胖子,你可以呀!还能跟老外‘套磁’?”穿牛仔衣的青年又开口了,我知道自己可以不忍那两个外国人的卑鄙,但面对这个可怜的同胞,却不得不忍。我眼前的他永远不会知道自己失掉的国格、人格、尊严的价值有多大!
……
我感叹道:“当代中学生啊,恨也疯狂,爱也疯狂,对吗?”她听了眼睛一亮,击掌叫道:“太好了!这是一句名言。”
她接着说:“我是天蝎星座的人。据星相书上说,这种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对朋友可以掏心,若一旦被朋友背叛就忍受不了,会像蝎子一样蜇人。不过,我如今一般不会蜇人了。”
说到这儿,她充满善意地笑了,那笑的光辉使寒冬里的这间小屋子暖暖的。这一瞬间的微笑,使我突然意识到:哦,徐牧云悄悄地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