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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在无尽的荆棘丛中,明知痛苦久长,却偏要跋涉那苦行的长途,去寻找快慰的瞬间。我的一生都在为出几本书而奋斗。虽然环境极其恶劣,生活极其困难,但我始终有一股动力,我就是为了写出大作品而活着的。

——余宝善写给作者的信

1991年1月14日13时30分,我乘第35次特快列车,由北京向西安进发。

也许是出差次数太多的缘故,车上的一切都不再新鲜,甚至连同车厢乘客的面孔也似曾相识。因此,列车刚刚开动,我泡上一杯银球茶,便开始看材料。

这次文学旅行之所以选择西安为第一站,并不是因为这座古都的中学生吸引了我,而是它附近礼泉县的一个农村男孩子引起了我的注意。

上个星期采访北京女中学生徐牧云的时候,她那大雾般浓重的孤独气质,曾使我深为震动。在许多人的眼里,如今的中学生穿着耐克鞋,喝着可乐和雪碧,还有资格谈论痛苦吗?那不是无病呻吟吗?徐牧云的经历却不能不让人相信,当代中学生的痛苦感是真实的,也是深刻的,它源自时代的痛苦和成长的烦恼。尽管如此,当我一想起陕西省礼泉县那名男中学生,徐牧云的痛苦就变成了天上的云朵,美丽而轻盈。

他叫余宝善,家住陕西省礼泉县一个偏僻的山村,是地地道道的黄土高坡上长大的孩子。令我吃惊的是,生活在20世纪90年代,他家居然仍有断粮的危险,生活的极度困难,迫使这个酷爱文学的年轻人辍学,卷起铺盖进城当民工……对大城市的同龄人来说,这大概是不可思议的事情,而他却从头至尾地体验着,在生活的底层挣扎着。

其实,早在一年多以前,我们就有过通信联系了。那时候,他来信诉说了自己的坎坷经历,恳望我送他一本《怎样做小记者》。我给他寄了样书,并在扉页上题写了两句赠言:“苦难可以毁灭一个人,也可以造就一个人。”从此,他便十分频繁地来信,并将他几年来的日记和习作寄来。我把他的东西装在一个大塑料口袋里,仔细地保存着,也不止一次地打开来翻阅。每当这个时候,我的心就变得沉甸甸的,并不完全因为悲惨景象比比皆是,还由于这大量的文字尚不成熟,难以向报刊推荐。一个无比虔诚的文学爱好者的心血,就这样默默地付之东流吗?

余宝善有着惊人的毅力,顽强地坚持写作,大有不成功便成仁的劲头。

在我的手边,有他这样一封来信:

在这金秋九月,大地将它的硕果赐给人类。我踏着碎碎的夕阳,走在回家的路上,心情极为失落。我给人类的奉献是什么?一幕幕令我反思。

这次,我因在西安医科大学附属医院治病,耽误了中考(我本应考取中专的),现在竟落到了极为悲惨的境地——失学了。

我去了西北大学,校长要看我的文学作品,而我身旁却所剩无几了。也许是人家看不到我的东西,没什么感触,入大学的美梦也就破灭了。

我又和本县一所中学联系,人家仅看了我的证件和少量日记,终因无更多材料向教育局汇报,未能进成。普通高中我也不大愿意去上,觉得无多大出息。我决定专走文学道路,在文学方面创(闯)出自己的一条路。

云晓老师,何时才是我的出头之日呢?我生活在一片无尽的黑暗中。您是最了解我的人,我要干一番惊天动地、轰轰烈烈的事业,向人类奉献无尽的精神食粮。

人生是残酷的,而我的道路又坎坷不平。达尔文的进化论揭开了这个秘密——优胜劣态(汰)。我决定在我的一生中出一些书,这就是我的追求、奋斗。虽然,我走在无尽的荆棘丛中,明知痛苦久长,却偏要跋涉那苦行的长途,去寻找快慰的瞬间。我的一生都在为出几本书而奋斗。虽然环境极其恶劣,生活极其困难,但我始终有一股动力,我就是为了写出大作品而活着的。

……

此刻,车厢里渐渐热闹起来,有的人在打扑克,有的人在嗑瓜子聊天,大谈一触即发的海湾战争。坐在我对面铺位的是一名大学生,白白胖胖的脸上架着一副水晶眼镜,神情显得有几分傲慢。他冷冷地说:“美国国会前天已授权布什可以动武了,有萨达姆好瞧的,他哪是美国人的对手?”靠车窗坐的一个黑脸汉子,看样子像穿便装的军人,他用鼻子“哼”了一下,反驳说:“萨达姆怎么啦?他是一条好汉!除了他,谁敢跟美国人较量?再说,鹿死谁手还难说呢。”中铺一个织毛衣的姑娘,也忍不住探下身来插嘴说道:“萨达姆再怎么英雄,他侵占科威特总是理亏的吧?谁都不向着他,他还想胜利?!”正在打扑克的另一名大学生“嗐”了一声,转过头来劝大家:“你们瞎操什么心呀?仗又不在咱这儿打。这年头难得有战争,不然世界也太寂寞了,等着瞧热闹吧!”

明天——1月15日,是联合国责令伊拉克从科威特撤军的最后期限,而直到现在——1月14日下午,伊拉克仍毫无撤军的迹象。这不意味着一场毁灭性的现代化战争即将来临吗?全世界的眼睛无不注视着海湾地区。我自然也时时注意最新消息,可掂一掂手中的信,又禁不住一丝悲哀袭上心头:任凭这场战争如何发展,与改变余宝善的不幸命运有什么联系呢?

我泡的银球茶,此时已经叶儿舒展,清香四溢,喝起来口感极佳。我一边慢悠悠地品着,一边继续翻着余宝善的信和习作。

他不但爱写作,也爱唱歌,由着性子唱,把歌词改了唱。在他自编的《稚嫩集》第二期里,记录着他改写的《黄土高坡》。

他写道:

我家住在黄土高坡,

美丽的姑娘,英俊的小伙,

追求爱情,追求欢乐,

幸福的生活属于我。

我家住在黄土高坡,

坡上坡下都是苹果,

手扶四轮,还有卡车,

嘀嘀嘟嘟坡上过。

我家住在黄土高坡,

扭着屁股跳着迪斯科,

录音机正在陪伴着我,

歌声飘过门前的山坡。

这里有故土,

这里有亲人,

这里有欢乐,

大山黄河哺育了我,

还有门前那土坡。

哎——哎——

我家住在黄土高坡,

大山就是我的脉搏,

山清水秀花万朵,

请君来做客。

哎——

很显然,改这首歌词时,他正在中学里读书,并且是活跃人物。据他自己介绍,他改完歌词就在班里唱。那些有录音机的同学听着有趣,硬逼他用洪亮的声音演唱,录了下来,到处播放,成了那所偏僻的乡镇中学的流行歌曲。

动身之前,为了对余宝善生活的环境有所了解,我曾查阅了一些资料。这才知道,他的家乡原来是一个很有名的地方。昭陵是关中唐十八陵中面积最大、陪葬墓最多的一座。中国历史上最有作为的皇帝之一——唐太宗李世民,于公元649年葬在这里。

据《西安旅游指南》介绍:

“昭陵是以山为陵的典型,所在的九峻山距京都长安约80公里,海拔1180米,为周围诸山最高峰。其地处渭水之阳,泾河之阴。陵寝及陵园包括唐太宗的主要家族和文臣武将的墓冢,气势极为壮观,构成一个规模宏大的墓群。太宗在世时,曾三次下令允许功臣勋爵陪葬,以示‘生死不忘’。为太宗陪葬的皇亲国戚和三品以上的文武臣僚墓冢约200座。”

余宝善几次来信邀我去游昭陵,也愿接受我的采访,他还热心地为我画了一张家乡的地图。从图上看,他家在唐王陵以北稍偏东的方向,相距甚近,以至让人怀疑其祖上是否与守陵人有关。据我在北京明十三陵采访的经验,大型皇陵附近的居民祖辈,大都是为守陵养陵而被朝廷迁来的。皇帝活着要让天下人民供养,死了也要让老百姓为其服务。况且,新皇帝往往借此来为自己脸上贴金,以稳固自己的宝座。

在山区里长大的余宝善,自然对大山有一种特殊的情感。

他写道:

不错,山的外边是一个繁华而广阔的世界。但是在我的感觉中,平原地区,尤其是城里人,都围绕着钱这个东西而旋转着。这是一个金钱社会!记得一句俗语:“贫处闹市无人问,富居深山有远亲。”这多么形象而生动地说明,在这个金钱社会里人与人的关系。

我们都是山里人。自古以来,平原人、城里人都认为山里人是呆痴与傻瓜的象征。平原人说:“山里人个个都傻乎乎的,没见过大世面,真可谓是‘山狼娃’。你瞧,山里人走路都跟平原人不一样。”

但是,他们想错了。其实,山里边的人是最有出息的人。山里人中有许多优秀的青年,他们年轻有为,富有才华,且天赋般的聪明机灵通遍全身。小伙们英俊潇洒,姑娘们亭亭玉立。青年人是山里人希望的曙光。

山里山外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外边的文化和交通事业非常发达,人们的知识面很广,可以经受许多山里人未经受的事情。也正由于这些,平原人对别人才更加冷漠,甚至对亲人也残酷无情。这是山里人无法忍受的,平原人却可以做出来。尽管有大山的阻挡,我们山里人则给人一种温暖,一种热情,一种火一般的感觉,让你在冬天不会冷,在夏天不会热。但平原人总给人一种冷酷的如冰如霜的感觉,让人全身变得僵硬……

在给一位平原的朋友回信时,他的笔下同样充满了自信与激情。

他写道:

你来信讲:“从平原往山上看时,满目陡峭的山崖,沟壑纵横,山脉相连。人若立在那儿,好像随时都有被风刮入山沟之险。你们山里边也这样吧?”

我曰:不尽然。大山的深处是广阔无垠的黄土高原。有的地方那平毯(坦)、空旷的原野,使人惊叹世间造物的神化……

随着轰轰的开山炮响,曲折蜿蜒的攀(盘)山公路,正向山里延伸。封闭了几千年的大山之门将被打开。昏沉的人们犹如睡狮般猛醒,山里将会变成一个开放、思想解放的世界。山里人会变得更加活跃,更加聪明,山里的特产将会源源不断地运到山的外边……

到那时,山里将会成为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并进的好山区、好黄土高原。到那时,请你来做客吧。

然而,他的美好理想似乎渐渐被痛苦吞噬了。在他的眼里,那苦难就像巍峨的九峻山一样,压在自己严重营养不良的躯体上,不仅喘不过气来,就连生存下去都异常困难了。

于是,这个年轻人大声呐喊起来:

是谁断送了我的青春?

是谁把我推入汹涌的波涛?

是谁把我掀下悬崖?

是谁扭断了我的乾坤?

是谁毁掉了我的前程?

谁是我前进的路障?

谁是我脚下的拌(绊)石?

是谁让我虚度了光阴?

是谁将我沉入了沙泥?

是谁举起了巨石?

是谁在我的头顶大发响雷?

是谁让闪电正对我的眼睛?

是谁把匕首刺进我的心肺?

是谁发射了中子弹?

欲将我变成气体!

是谁束缚着我的手足?

是谁打开了暴雨?

在我的头顶猛击!

是谁打开了闸门?

山洪向我示威!

是谁开动轧(压)路机?

欲将我砸(碾)成肉浆(酱)!

是谁开动风门?

呼呼将我刮倒撞击!

呵!

山洪暴发,雷鸣电闪,

倾盆大雨,天地皆灰。

我被冲击,我被埋葬,

我被肢解,我被抛弃。

呵!

大自然,你狠劲吧,猛烈吧!

发动你全部的神威,

让我的僵尸在宇宙之中,

化成灰烬,

成为气体,

消(销)声匿迹,

……

真难以相信,处在青春好年华的余宝善,竟会作出这种撕心裂肺的悲愤诗来。正如中国大多数人在农村做农民一般,中国的少男少女中大多数也生活在农村。他们都会感受到生活的春潮涌动,同时感受到生活的艰辛与痛苦,这使他们懂得了人生。可是,为什么余宝善却如此苦关难过,甚至到了死去活来的地步呢?

他是一个谜。

我也正是为了解开这个谜,才千里迢迢来寻访他的。

晚餐后,乘客们一边听着《新闻联播》,一边又谈起了海湾危机。打了一下午扑克的那名大学生,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感慨地说:

“胜者王侯,败者寇啊。布什和萨达姆谁胜了,谁当民族英雄,谁败了,谁就是千古罪人。”

“可是,要死多少人呀!萨达姆不是扬言,要让美国人血流成河吗?美国人又那么怕死,一个人质就嚷嚷个没完。”织毛衣的姑娘已经从中铺下来,边削苹果,边问戴水晶眼镜的大学生。

大学生漠然一笑,似乎嫌这个问题过于幼稚,说:

“你以为美国人去与伊拉克人拼刺刀吗?不!美国人用这个。”

说着,他抬起右手,在空中比画了一下,目标对着姑娘那好看的鼻子。他接着说:

“美国人靠飞机。虽然,他们撤了空军参谋长杜根的职,但杜根透露的先进行巨大的空中打击,是不会改变的。先把伊拉克炸个乱七八糟,让他们兵力大损,指挥失灵,再来地面进攻嘛!”

黑脸汉子仍不服气,说:

“朝鲜战争怎么样?越南战争又怎么样?关键不在空中,而在地面。只要战争一拖下去,美国人准玩儿完!”

不知为什么,大学生虽然屡遭黑脸汉子反驳,却不肯与之交锋。他戴上耳机,优哉游哉地听起音乐来。

那姑娘似乎天生是个爱提问题的人,她转过头来问我:

“你说,他们到底为什么发动战争?真是为了和平吗?”

我只能被卷入争论的旋涡了,回答:

“和平从来都是战争的旗帜,但实质上,这是一次石油战争。中东石油是世界经济的命脉,美国岂甘心让石油落入萨达姆的控制?”

姑娘满脸疑惑地点点头,又与他人讨论去了。我则又惦念起了余宝善:他也会关心海湾危机吗?

近一个时期来,有三件事情冲击着中学生:第一件自然是海湾危机了;第二件是三毛自杀;第三件是去年11月22日,执政11年的撒切尔夫人辞去英国首相职务。少男们喜欢谈论战争,少女们则喜欢谈论她们崇拜的三毛和撒切尔夫人。一时间,校园又难以平静了。在我看来,这恰好是了解当代少男少女心态的良机,我为选择这一良机进行文学旅行颇感庆幸。

我打算,在可能的情况下,与被采访的中学生朋友聊聊这三件事。当然先从余宝善开始。可是,他会说些什么呢? 4IPdR8NCD/aWWuj6W71sxtn1NVGN1DRigfg5C+Mo4ANvirfyoW3jpIJ5wmqVTnK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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