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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小读者
【节选】

[编者按]

《寄小读者》最初名为《给儿童世界的小读者》,是1923年7月至1926年9月冰心留学时为《晨报》副刊的“儿童世界”专栏所写的通讯,自1923年7月29日起陆续发表。1926年5月北新书局结集出版时已达27篇,收入通讯1—27,以及《山中杂记》。1927年8月出第四版时,书前有作者《〈寄小读者〉四版自序》,并加进通讯28、29,共29篇。

《寄小读者》既是冰心早期散文代表作,也是中国现代儿童文学代表作。从1923年7月25日开始,一直持续到她留学三年期满归国后的1926年8月31日,从离开北京写起,到返回北京结束。多数篇章是在美国写的。作者通过描写她的“幼稚的欢乐”和“天真的眼泪”,尽情歌颂母爱、童真、大自然和祖国,而这种对母爱、童心、自然和祖国的赞颂,常常是结合在一起的,只是在不同篇章中有所侧重。

《寄小读者》是冰心“最自由,最不思索”的作品,因而最能表现出冰心率真的个性,塑造出冰心纯真的自我形象,我们如果把《寄小读者》从头至尾诵读一遍,不难体验出作者的性格、气质、才情和思想风貌。通讯中无论是描写母亲的恩慈,或是姐弟的情谊,还是大自然的美妙,无不映射出她的鲜明的自我形象。

通讯一

似曾相识的小朋友们:

我以抱病又将远行之身,此三两月内,自分已和文字绝缘;因为昨天看见《晨报》副刊上已特辟了“儿童世界”一栏,欣喜之下,便借着软弱的手腕,生疏的笔墨,来和可爱的小朋友,作第一次的通讯。

在这开宗明义的第一信里,请你们容我在你们面前介绍我自己。 我是你们天真队里的一个落伍者——然而有一件事,是我常常用以自傲的:就是我从前也曾是一个小孩子,现在还有时仍是一个小孩子。为着要保守这一点天真直到我转入另一世界时为止,我恳切地希望你们帮助我,提携我,我自己也要永远勉励着,做你们的一个最热情最忠实的朋友! (1)

小朋友,我要走到很远的地方去。我十分地喜欢有这次的远行,因为或者可以从旅行中多得些材料,以后的通讯里,能告诉你们些略为新奇的事情。——我去的地方,是在地球的那一边。我有三个弟弟,最小的十三岁了。他念过地理,知道地球是圆的。他开玩笑地和我说:“姊姊,你走了,我们想你的时候,可以拿一条很长的竹竿子,从我们的院子里,直穿到对面你们的院子去,穿成一个孔穴。我们从那孔穴里,可以彼此看见。我看看你别后是否胖了,或是瘦了。”小朋友想这是可能的事情么?——我又有一个小朋友,今年四岁了。他有一天问我说:“姑姑,你去的地方,是比前门还远么?”小朋友看是地球的那一边远呢?还是前门远呢?

我走了——要离开父母兄弟,一切亲爱的人。虽然是时期很短,我也已觉得很难过。 倘若你们在风晨雨夕,在父亲母亲的膝下怀前,姊妹弟兄的行间队里,快乐甜柔的时光之中,能联想到海外万里有一个热情忠实的朋友,独在恼人凄清的天气中,不能享得这般浓福,则你们一瞥时的天真的怜念,从宇宙之灵中,已遥遥地付与我以极大无量的快乐与慰安! (2)

小朋友,但凡我有工夫,一定不使这通讯有长期间的间断。若是间断的时候长了些,也请你们饶恕我。因为我若不是在童心来复的一刹那顷拿起笔来,我决不敢以成人烦杂之心,来写这通讯。这一层是要请你们体恤怜悯的。

这信该收束了,我心中莫可名状,我觉得非常的荣幸!

冰心
一九二三年七月二十五日

通讯二

小朋友们:

我极不愿在第二次的通讯里,便劈头告诉你们一件伤心的事情。然而这件事,从去年起,使我的灵魂受了隐痛,直到现在,不容我不在纯洁的小朋友面前忏悔。

去年的一个春夜——很清闲的一夜,已过了九点钟了,弟弟们都已去睡觉,只我的父亲和母亲对坐在圆桌旁边,看书,吃果点,谈话。我自己也拿着一本书,倚在椅背上站着看。那时一切都很和柔,很安静的。

一只小鼠,悄悄地从桌子底下出来,慢慢地吃着地上的饼屑。这鼠小得很,它无猜地,坦然地,一边吃着,一边抬头看看我——我惊慌地唤起来,母亲和父亲都向下注视了。四面眼光之中,它仍是怡然地不走,灯影下照见它很小很小,浅灰色的嫩毛,灵便的小身体,一双闪烁的明亮的小眼睛。 (3)

小朋友们,请容我忏悔!一刹那顷我神经错乱地俯将下去,拿着手里的书,轻轻地将它盖上。——上帝!它竟然不走。隔着书页,我觉得它柔软的小身体,无抵抗地蜷伏在地上。

这完全出于我意料之外了!我按着它的手,方在微颤——母亲已连忙说:“何苦来!这么驯良有趣的一个小活物……”话犹未了,小狗虎儿从帘外跳将进来,父亲也连忙说:“快放手,虎儿要得着它了!”我又神经错乱地拿起书来,可恨呵!它仍是怡然地不动。——一声喜悦的微吼,虎儿已扑着它,不容我唤住,已衔着它从帘隙里又钻了出去。出到门外,只听得它在虎儿口里微弱凄苦地啾啾地叫了几声,此后便没有了声息。——前后不到一分钟,这温柔的小活物,使我心上飕地着了一箭!

我从惊惶中长吁了一口气。母亲慢慢也放下手里的书,抬头看着我说:“我看它实在小得很,无机得很。否则一定跑了。初次出来觅食,不见回来,它母亲在窝里,不定怎样的想望呢。”

小朋友,我堕落了,我实在堕落了!我若是和你们一般年纪的时候,听得这话,一定要慢慢地挪过去,突然地扑在母亲怀中痛哭。然而我那时……小朋友们恕我!我只装作不介意地笑了一笑。

安息的时候到了,我回到卧室里去。勉强的笑,增加了我的罪孽,我徘徊了半天,心里不知怎样才好——我没有换衣服,只倚在床沿,伏在枕上,在这种状态之下,静默了有十五分钟——我至终流下泪来。 (4)

至今已是一年多了,有时读书至夜深,再看见有鼠子出来,我总觉得忧愧,几乎要避开。我总想是那只小鼠的母亲,含着伤心之泪,夜夜出来找它,要带它回去。

不但这个,看见虎儿时想起,夜坐时也想起,这印象在我心中时时作痛。有一次禁受不住,便对一个成人的朋友,说了出来,我拼着受她一场责备,好减除我些痛苦。不想她却失笑着说:“你真是越来越孩子气了,针尖大的事,也值得说说!”她漠然的笑容,竟将我以下的话,拦了回去。从那时起,我灰心绝望,我没有向第二个成人,再提起这针尖大的事!

我小时曾为一头折足的蟋蟀流泪,为一只受伤的黄雀呜咽:我小时明白一切生命,在造物者眼中是一般大小的;我小时未曾做过不仁爱的事情,但如今堕落了……

今天都在你们面前陈诉承认了,严正的小朋友,请你们裁判罢!

冰心
一九二三年七月二十八日,北京

通讯六

小朋友:

你们读到这封信时,我已离开了可爱的海棠叶形的祖国,在太平洋舟中了。我今日心厌凄恋的言词,再不说什么话,来撩乱你们简单的意绪。

小朋友,我有一个建议,“儿童世界”栏,是为儿童辟的,原当是儿童写给儿童看的。 我们正不妨得寸进寸,得尺进尺地,竭力占领这方土地。有什么可喜乐的事情,不妨说出来,让天下小孩子一同笑笑;有什么可悲哀的事情,也不妨说出来,让天下小孩子陪着哭哭。只管坦然公然的,大人前无须畏缩。——小朋友,这是我们积蓄的秘密,容我们低声匿笑地说罢! (5) 大人的思想,竟是极高深奥妙的,不是我们所能以测度的。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的是非,往往和我们的颠倒。往往我们所以为刺心刻骨的,他们却雍容谈笑地不理;我们所以为是渺小无关的,他们却以为是惊天动地的事功。 比如说罢,开炮打仗,死了伤了几万几千的人,血肉模糊地卧在地上。我们不必看见,只要听人说了,就要心悸,夜里要睡不着,或是说呓语的;他们却不但不在意,而且很喜欢操纵这些事。又如我们觉得老大的中国,不拘谁做总统,只要他老老实实,治抚得大家平平安安的,不妨碍我们的游戏,我们就心满意足了;而大人们却奔走辛苦地谈论这件事,他举他,他推他,乱个不了,比我们玩耍时举“小人王”还难。 (6) 总而言之,他们的事,我们不敢管,也不会管;我们的事,他们竟是不屑管。所以我们大可畅胆地谈谈笑笑,不必怕他们笑话。——我的话完了,请小朋友拍手赞成!

我这一方面呢?除了一星期后,或者能从日本寄回信来之外,往后两个月中,因为道远信件迟滞的关系,恐怕不能有什么消息。秋风渐凉,最宜书写,望你们努力!

在上海还有许多有意思的事,要报告给你们,可惜我太忙,大约要留着在船上,对着大海,慢慢地写,请等待着。

小朋友!明天午后,真个别离了!愿上帝无私照临的爱光,永远包围着我们,永远温慰着我们。

别了,别了,最后的一句话,愿大家努力做个好孩子!

冰心
一九二三年八月十六日,上海

通讯七

亲爱的小朋友:

八月十七的下午,约克逊号邮船无数的窗眼里,飞出五色飘扬的纸带,远远地抛到岸上,任凭送别的人牵住的时候,我的心是如何的飞扬而凄恻!

痴绝的无数的送别者,在最远的江岸,仅仅牵着这终于断绝的纸条儿,放这庞然大物,载着最重的离愁,飘然西去!

船上生活,是如何的清新而活泼。除了三餐外,只是随意游戏散步。海上的头三日,我竟完全回到小孩子的境地中去了,套圈子,抛沙袋,乐此不疲,过后又绝然不玩了。后来自己回想很奇怪,无他,海唤起了我童年的回忆,海波声中,童心和游伴都跳跃到我脑中来。我十分地恨这次舟中没有几个小孩子,使我童心来复的三天中,有无猜畅好的游戏!

我自少住在海滨,却没有看见过海平如镜。这次出了吴淞口,一天的航程,一望无际尽是粼粼的微波。凉风习习,舟如在冰上行。到过了高丽界,海水竟似湖光。蓝极绿极,凝成一片。斜阳的金光,长蛇般自天边直接到栏旁人立处。上自穹苍,下至船前的水,自浅红至于深翠,幻成几十色,一层层,一片片地漾开了来。……小朋友,恨我不能画,文字竟是世界上最无用的东西,写不出这空灵的妙景! (7)

八月十八夜,正是双星渡河之夕。晚餐后独倚栏旁,凉风吹衣。银河一片星光,照到深黑的海上。远远听得楼栏下人声笑语,忽然感到家乡渐远。繁星闪烁着,海波吟啸着,凝立悄然,只有惆怅。

十九日黄昏,已近神户,两岸青山,不时地有渔舟往来。日本的小山多半是圆扁的,大家说笑,便道是“馒头山”。这馒头山沿途点缀,直到夜里,远望灯光灿然,已抵神户。船徐徐停住,便有许多人上岸去。我因太晚,只自己又到最高层上,初次看见这般璀璨的世界,天上微月的光,和星光,岸上的灯光,无声相映。不时地还有一串光明从山上横飞过,想是火车周行。……舟中寂然,今夜没有海潮音,静极心绪忽起:“倘若此时母亲也在这里……”我极清晰地忆起北京来,小朋友,恕我,不能往下再写了。

冰心
一九二三年八月二十日,神户

通讯八

亲爱的弟弟们:

波士顿一天一天地下着秋雨,好像永没有开晴的日子。落叶红的黄的堆积在小径上,有一寸来厚,踏下去又湿又软。湖畔是少去的了,然而还是一天一遭。很长很静的道上,自己走着,听着雨点打在伞上的声音。有时自笑不知这般独往独来,冒雨迎风,是何目的!走到了,石矶上,树根上,都是湿的,没有坐处,只能站立一会儿,望着蒙蒙的雾。湖水白极淡极,四围湖岸的树,都隐没不见,看不出湖的大小,倒觉得神秘。

回来已是天晚,放下绿帘,开了灯,看中国诗词,和新寄来的《晨报副镌》,看到亲切处,竟然忘却身在异国。听得敲门,一声“请进”,回头却是金发蓝睛的女孩子,笑颊粲然地立于明灯之下,常常使我猛觉,笑而吁气!

正不知北京怎样,中国又怎样了?怎么在国内的时候,不曾这样的关心?——前几天早晨,在湖边石上读华兹华斯(Wordsworth)的一首诗,题目是《我在不相识的人中间旅行》:

I Travelled among Unknown Men

I travelled among unknown men,

In land beyond the sea,

Nor,England! did I know till then,

What love I bore to thee.

大意是:

直至到了海外,

在不相识的人中间旅行;

英格兰!我才知道我付与你的

是何等样的爱。

读此使我恍然如有所得,又怅然如有所失。是呵,不相识的!湖畔归来,远远几簇楼窗的灯火,繁星般的灿烂,但不曾与我以丝毫慰藉的光气! (8)

想起北京城里此时街上正听着卖葡萄、卖枣的声音呢!我真是不堪,在家时黄昏睡起,秋风中听此,往往凄动不宁。有一次似乎是星期日的下午,你们都到安定门外泛舟去了,我自己廊上凝坐,秋风侵衣。一声声卖枣声墙外传来,觉得十分黯淡无趣。正不解为何这般寂寞,忽然你们的笑语喧哗也从墙外传来,我的惆怅,立时消散。自那时起,我承认你们是我的快乐和慰安,我也明白只要人心中有了春气,秋风是不会引人愁思的。但那时却不曾说与你们知道。今日偶然又想起来,这里虽没有卖葡萄甜枣的声响,而窗外风雨交加。——为着人生,不得不别离,却又禁不起别离,你们何以慰我?……一天两次,带着钥匙,忧喜参半地下楼到信橱前去,隔着玻璃,看不见一张白纸。又近看了看,实在没有。无精打采地挪上楼来,不止一次了!明知万里路,不能天天有信,而这两次终不肯不走,你们何以慰我?

夜渐长了,正是读书的好时候,愿隔着地球,和你们一同勉励着在晚餐后一定的时刻用功。只恐我在灯下时,你们却在课室里——回家千万常在母亲跟前!这种光阴是贵过黄金的,不要轻轻抛掷过去,要知道海外的姊姊,是如何的羡慕你们!——往常在家里,夜中写字看书,只管漫无限制。横竖到了休息时间,父亲或母亲就会来催促的。搁笔一笑,觉得乐极。如今到了夜深人倦的时候,只能无聊地自己收拾收拾,去做那还乡的梦。弟弟!想着我,更应当尽量消受你们眼前欢愉的生活!

菊花上市,父亲又忙了,今年种得多不多?我案头只有水仙花,还没有开,总是含苞,总是希望,当常引起我的喜悦。

快到晚餐的时候了。美国的女孩子,真爱打扮,尤其是夜间。第一遍钟响,就忙着穿衣敷粉,纷纷晚妆。夜夜晚餐桌上,个个花枝招展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我曾戏译这四句诗给她们听。攒三聚五地凝神向我,听罢相顾,无不欢笑。 (9)

不多说什么了,只有“珍重”二字,愿彼此牢牢守着!

冰心
一九二三年十月二十四日夜,闭璧楼

倘若你们愿意,不妨将这封信分给我们的小朋友看看。途中书信,正在整理,一两天内,不见得能写寄。将此塞责,也是慰情聊胜无呵!又书。

通讯十

亲爱的小朋友:

我常喜欢挨坐在母亲的旁边,挽住她的衣袖,央求她述说我幼年的事。

母亲凝想地、含笑地、低低地说:

“不过有三个月罢了,偏已是这般多病。听见端药杯的人的脚步声,已知道惊怕啼哭。许多人围在床前,乞怜的眼光,不望着别人,只向着我,似乎已经从人群里认识了你的母亲!”

这时眼泪已湿了我们两个人的眼角!

“你的弥月到了,穿着舅母送的水红绸子的衣服,戴着青缎沿边的大红帽子,抱出到厅堂前。因看你丰满红润的面庞,使我在姊妹妯娌群中,起了骄傲。

“只有七个月,我们都在海舟上,我抱你站在栏旁。海波声中,你已会呼唤‘妈妈’和‘姊姊’。”

对于这件事,父亲和母亲还不时地起争论。父亲说世上没有七个月会说话的孩子。母亲坚执说是的。在我们家庭历史中,这事至今是件疑案。 (10)

“浓睡之中猛然听得丐妇求乞的声音,以为母亲已被她们带去了。冷汗被面地惊坐起来,脸和唇都青了,呜咽不能成声。我从后屋连忙进来,珍重地揽住,经过了无数的解释和安慰。自此后,便是睡着,我也不敢轻易地离开你的床前。”

这一节,我仿佛记得,我听时写时都重新起了呜咽!

“有一次你病得重极了,地上铺着席子,我抱着你在上面膝行。正是暑月,你父亲又不在家。你断断续续说的几句话,都不是三岁的孩子所能够说的。因着你奇异的智慧,增加了我无名的恐怖。我打电报给你父亲,说我身体和灵魂上都已不能再支持。忽然一阵大风雨,深忧的我,重病的你,和你疲乏的乳母,都沉沉地睡了一大觉。这一番风雨,把你又从死神的怀抱里,接了过来。”

我不信我智慧,我又信我智慧!母亲以智慧的眼光,看万物都是智慧的,何况她的唯一挚爱的女儿?

“头发又短,又没有一刻肯安静。早晨这左右两个小辫子,总是梳不起来。没有法子,父亲就来帮忙:‘站好了,站好了,要照相了!’父亲拿着照相匣子,假作照着。又短又粗的两个小辫子,好容易天天这样地将就地编好了。” (11)

我奇怪我竟不懂得向父亲索要我每天照的相片!

“陈妈的女儿宝姐,是你的好朋友。她来了,我就关你们两个人在屋里,我自己睡午觉。等我醒来,一切的玩具,小人小马,都当作船,飘浮在脸盆的水里,地上已是水汪汪的。”

宝姐是我一个神秘的朋友,我自始至终不记得,不认识她。然而从母亲口里,我深深地爱了她。

“已经三岁了,或者快四岁了。父亲带你到他的兵舰上去,大家匆匆地替你换上衣服。你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把一只小木鹿,放在小靴子里。到船上只要父亲抱着,自己一步也不肯走。放到地上走时,只有一跛一跛的。大家奇怪了,脱了靴子,发现了小木鹿。父亲和他的许多朋友都笑了。——傻孩子!你怎么不会说?”

母亲笑了,我也伏在她的膝上羞愧地笑了。——回想起来,她的质问,和我的羞愧,都是一点理由没有的。十几年前事,提起当面前事说,真是无谓。然而那时我们中间弥漫了痴和爱!

“你最怕我凝神,我至今不知是什么缘故。每逢我凝望窗外,或是稍微地呆了一呆,你就过来呼唤我,摇撼我,说:‘妈妈,你的眼睛怎么不动了?’我有时喜欢你来抱住我,便故意地凝神不动。”

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也许母亲凝神,多是忧愁的时候,我要搅乱她的思路,也未可知。——无论如何,这是个隐谜!

“然而你自己却也喜凝神。天天吃着饭,呆呆地望着壁上的字画,桌上的钟和花瓶,一碗饭数米粒似的,吃了好几点钟。我急了,便把一切都挪移开。”

这件事我记得,而且很清楚,因为独坐沉思的脾气至今不改。

当她说这些事的时候,我总是脸上堆着笑,眼里满了泪,听完了用她的衣袖来印我的眼角,静静地伏在她的膝上。这时宇宙已经没有了,只母亲和我,最后我也没有了,只有母亲;因为我本是她的一部分!

这是如何可惊喜的事,从母亲口中,逐渐地发现了,完成了我自己!她从最初已知道我,认识我,喜爱我,在我不知道不承认世界上有个我的时候,她已爱了我了。我从三岁上,才慢慢地在宇宙中寻到了自己,爱了自己,认识了自己;然而我所知道的自己,不过是母亲意念中的百分之一,千万分之一。

小朋友!当你寻见了世界上有一个人,认识你,知道你,爱你,都千百倍地胜过你自己的时候,你怎能不感激,不流泪,不死心塌地地爱她,而且死心塌地地容她爱你?

有一次,幼小的我,忽然走到母亲面前,仰着脸问说:“妈妈,你到底为什么爱我?”母亲放下针线,用她的面颊,抵住我的前额,温柔地、不迟疑地说:“不为什么,——只因你是我的女儿!” (12)

小朋友!我不信世界上还有人能说这句话!“不为什么”这四个字,从她口里说出来,何等刚决,何等无回旋!她爱我,不是因为我是“冰心”,或是其他人世间的一切虚伪的称呼和名字!她的爱是不附带任何条件的,唯一的理由,就是我是她的女儿。总之,她的爱,是屏除一切,拂拭一切,层层地挥开我前后左右所蒙罩的,使我成为“今我”的原素,而直接地来爱我的自身。

假使我走至幕后,将我二十年的历史和一切都更变了,再走出到她面前,世界上纵没有一个人认识我,只要我仍是她的女儿,她就仍用她坚强无尽的爱来包围我。她爱我的肉体,她爱我的灵魂,她爱我前后左右,过去,将来,现在的一切!

天上的辰星,骤雨般落在大海上,嗤嗤繁响。海波如山一般的汹涌,一切楼屋都在地上旋转,天如同一张蓝纸卷了起来。树叶子满空飞舞,鸟儿归巢,走兽躲到它的洞穴。万象纷乱中,只要我能寻到她,投到她的怀里……天地一切都信她!她对于我的爱,不因着万物毁灭而更变! (13)

她的爱不但包围我,而且普遍地包围着一切爱我的人;而且因着爱我,她也爱了天下的儿女,她更爱了天下的母亲。小朋友!告诉你一句小孩子以为是极浅显,而大人们以为是极高深的话,“世界便是这样地建造起来的!”

世界上没有两件事物,是完全相同的,同在你头上的两根丝发,也不能一般长短。然而——请小朋友们和我同声赞美!只有普天下的母亲的爱,或隐或显,或出或没,不论你用斗量,用尺量,或是用心灵的度量衡来推测;我的母亲对于我,你的母亲对于你,她的和他的母亲对于她和他;她们的爱是一般的长阔高深,分毫都不差减。小朋友!我敢说,也敢信古往今来,没有一个敢来驳我这句话。当我发觉了这神圣的秘密的时候,我竟欢喜感动得伏案痛哭!

我的心潮,沸涌到最高度,我知道于我的病体是不相宜的,而且我更知道我所写的都不出乎你们的智慧范围之外。——窗外正是下着紧一阵慢一阵的秋雨,玫瑰花的香气,也正无声地赞美她们的“自然母亲”的爱!

我现在不在母亲的身畔,——但我知道她的爱没有一刻离开我,她自己也如此说!——暂时无从再打听关于我的幼年的消息;然而我会写信给我的母亲。我说:“亲爱的母亲,请你将我所不知道的关于我的事,随时记下寄来给我。我现在正是考古家一般地,要从深知我的你口中,研究我神秘的自己。”

被上帝祝福的小朋友!你们正在母亲的怀里。——小朋友!我教给你, 你看完了这一封信,放下报纸,就快快跑去找你的母亲——若是她出去了,就去坐在门槛上,静静地等她回来——不论在屋里或是院中,把她寻见了,你便上去攀住她,左右亲她的脸,你说:“母亲!若是你有工夫,请你将我小时候的事情,说给我听!”等她坐下了,你便坐在她的膝上,倚在她的胸前,你听得见她心脉和缓地跳动,你仰着脸,会有无数关于你的,你所不知道的美妙的故事,从她口里天乐一般地唱将出来! (14)

然后,——小朋友!我愿你告诉我,她对你所说地都是什么事。

我现在正病着,没有母亲坐在旁边,小朋友一定怜念我,然而我有说不尽的感谢!造物者将我交付给我母亲的时候,竟赋予了我以记忆的心才;现在又从忙碌的课程中替我匀出七日夜来,回想母亲的爱。我病中光阴,因着这回想,寸寸都是甜蜜的。

小朋友,再谈罢,致我的爱与你们的母亲!

你的朋友 冰心
一九二三年十二月五日晨,圣卜生疗养院,威尔斯利

通讯十三

亲爱的母亲:

这封信母亲看到时,不知是何情绪。—— 曾记得母亲有一个女儿,在母亲身畔二十年,曾招母亲欢笑,也曾惹母亲烦恼。六个月前,她竟横海去了。她又病了,在沙穰休息着。这封信便是她写的。 (15)

如今她自己寂然地在灯下,听见楼下悠扬凄婉的音乐,和栏旁许多女孩子的笑声,她只不出去。她刚复了几封国内朋友的信,她忽然心绪潮涌,是她到沙穰以来,第一次的惊心。人家问她功课如何?圣诞节曾到华盛顿、纽约否?她不知所答。光阴从她眼前飞过,她一事无成,自己病着玩。

她如结的心,不知交给谁慰安好。——她倦弱的腕,在碎纸上纵横写了无数的“算未抵人间离别”!直到写了满纸,她自己才猛然惊觉,也不知这句从何而来!

母亲呵!我不应如此说,我生命中只有“花”,和“光”,和“爱”;我生命中只有祝福,没有咒诅。——但些时的怅惆,也该觉着罢!些时的悲哀而平静的思潮,永在祝福中度生活的我,已支持不住。 看!小舟在怒涛中颠簸,失措的舟子,抱着樯竿,哀唤着“天妃”的慈号。我的心舟在起落万丈的思潮中震荡时,母亲!纵使你在万里外,写到“母亲”两个字在纸上时,我无主的心,已有了着落。 (16)

一月十日夜

昨夜写到此处,看护进来催我去睡。当时虽有无限的哀怨,而一面未尝不深幸有她来阻止我,否则尽着我往下写,不宁的思潮之中,不知要创造出怎样感伤的话来!

母亲! 今日沙穰大风雨,天地为白,草木低头。晨五时我已觉得早霞不是一种明媚的颜色,惨绿怪红,凄厉得可怖!只有八时光景,风雨漫天而来,大家从廊上纷纷走进自己屋里,拚命地推着关上门窗。白茫茫里,群山都看不见了。急雨打进窗纱,直击着玻璃,从窗隙中溅进来。狂风循着屋脊流下,将水洞中积雨,吹得喷泉一般地飞洒。我的烦闷,都被这惊人的风雨,吹打散了。单调的生活之中,原应有个大破坏。——我又忽然想到此时如在约克逊舟上,太平洋里定有奇景可观。 (17)

我们的生活是太单调了,只天天随着钟声起卧休息。白日的生涯,还不如梦中热闹。松树的绿意总不改,四围山景就没有变迁了。我忽然恨松柏为何要冬青,否则到底也有个红白绿黄的更换点缀。

为着止水般无聊的生活,我更想弟弟们了!这里的女孩子,只低头刺绣。静极的时候,连针穿过布帛的声音都可以听见。我有时也绣着玩,但不以此为日课;我看点书,写点字,或是倚栏看村里的小孩子,在远处林外溜冰,或推小雪车。有一天静极忽发奇想,想买几挂大炮仗来放放,震一震这寂寂的深山,叫它发空前的回响。——这里,做梦也看不见炮仗。我总想得个发响的东西玩玩。我每每幻想有一管小手枪在手里,安上子弹,抬起枪来,一扳,砰的一声,从铁窗纱内穿将出去!要不然小气枪也好,……但这至终都是潜伏在我心中的幻梦,世界不是我一个人的,我不能任意地破坏沙穰一角的柔静与和平。

母亲!我童心已完全来复了。在这里最适意的,就是静悄悄地过个性的生活。人们不能随便来看,一定的时间和风雪的长途都限制了他们。于是我连一天两小时的无谓的周旋,有时都不必作。 自己在门窗洞开、阳光满照的屋子里,或一角回廊上,三岁的孩子似的,一边忙忙地玩,一边呜呜地唱,有时对自己说些极痴騃的话。休息时间内,偶然睡不着,就自己轻轻地为自己唱催眠的歌。——一切都完全了,只没有母亲在我旁边! (18)

一切思想,也都照着极小的孩子的径路奔放发展:每天卧在床上,看护把我从屋里推出廊外的时候,我仰视着她,心里就当她是我的乳母,这床是我的摇篮。我凝望天空,有三颗最明亮的星星。轻淡的云,隐起一切的星辰的时候,只有这三颗依然吐着光芒。其中的一颗距那两颗稍远,我当他是我的大弟弟,因为他稍大些,能够独立了。那两颗紧挨着,是我的二弟弟和小弟弟,他两个还小一点,虽然自己奔走游玩,却时时注意到其他的一个,总不敢远远跑开。他们知道自己的弱小,常常是守望相助。

这三颗星总是第一班从暮色中出来,使我最先看见;也是末一班在晨曦中隐去,在众星之后,和我道声“暂别”;因此引起了我的爱怜系恋,便白天也能忆起他们来。起先我有意在星辰的书上,寻求出他们的名字。时至今日,我不想寻求了。我已替他们起了名字,他们的总名是“兄弟星”;他们各颗的名字,就是我的三个弟弟的名字。

小弟弟呵,

我灵魂里三颗光明喜乐的星。

温柔的,

无可言说的,

灵魂深处的孩子呵!

如今重忆起来,不知是说弟弟,还是说星星!——自此推想下去,静美的月亮,自然是母亲了。我半夜醒来,开眼看见她,高高地在天上,如同俯着看我,我就欣慰,我又安稳地在她的爱光中睡去。早晨勇敢的灿烂的太阳,自然是父亲了。他从对山的树梢,雍容尔雅地上来,他又温和又严肃地对我说:“又是一天了!” (19) 我就欢欢喜喜地坐起来,披衣从廊上走到屋里去。

此外满天的星宿,那是我的一切亲爱的人。这样便同时爱了星星,也爱了许多姊妹朋友。——只有小孩子的思想是智慧的,我愿永远如此想;我也愿永远如此信!

窗外仍是狂风雨,我偶然忆起一首诗,题目是《小神秘家》,是Louis Untermeyer做的,我录译于下;不知当年母亲和我坐守风雨的时候,我也曾说过这样如痴如慧的话没有?

The Young Mystic

We sat together close and warm,

My little tired boy and I —

Watching across the evening sky

The coming of the storm.

No rumblings rose,no thunders crashed,

The westwind scarcely sang loud;

But from a huge and solid cloud

The summer lightning flashed,

And then he whispered“Father,watch;

I think God’s going to light His moon —”

“And when,my boy —”“Oh very soon:

I saw Him strike a match!”

大意是:

我的困倦的儿子和我,

很暖和地相挨地坐着,

凝望着薄暮天空,

风雨正要来到。


没有隆隆的雷响,

西风也不着意地吹;

只在屯积的浓云中,

有电光闪烁。


这时他低声对我说,“父亲,看看:

我想上帝要点上他的月亮了——”

“孩子,什么时候呢……”“呀,快了。

我看见他划了取灯儿!”

风雨仍不止。山上的雪,雨打风吹,完全融化了。下午我还要写点别的文字,我在此停住了。母亲,这封信我想也转给小朋友们看一看,我每忆起他们,就觉得欠他们的债。途中通讯的碎稿,都在闭璧楼的空屋里锁着呢。她们正百计防止我写字,我不敢去向她们要。我素不轻许愿,无端破了一回例,遗我以日夜耿耿的心;然而为着小孩子,对于这次的许愿,我不曾有半星儿的追悔。只恨先忙后病的我对不起他们。——无限的乡心,与此信一齐收束起,母亲,真个不写了,海外山上养病的女儿,祝你万万福!

冰心
一九二四年一月十一日,青山沙穰

通讯十四

我的小朋友:

黄昏睡起,闲走着绕到西边回廊上,看一个病的女孩子。站在她床前说着话儿的时候,抬头看见松梢上一星朗耀,她说:“这是你今晚第一颗见到的星儿,对它祝说你的愿望罢!”——同时她低低地度着一支小曲,是:

Star light

Star bright

First star I see tonight

Wish I may

Wish I might

Have the wish I wish tonight

小朋友:这是一支极柔媚的儿歌。我不想翻译出来。因为童谣完全以音韵见长,一翻成中国字,念出来就不好听,大意也就是她对我说的那两句话。——倘若你们自己能念,或是姊姊哥哥、姑姑母亲,能教给你们念,也就更好。——她说到此,我略不思索,我合掌向天说:“我愿万里外的母亲,不太为平安快乐的我忧虑!”

扣计今天或明天,就是我母亲接到我报告抱病入山的信之日,不知大家如何商量谈论,长吁短叹;岂知无知无愁的我,正在此过起止水浮云的生活来了呢?

去年十二月十九日,我寄给国内朋友一封信,我说:“沙穰疗养院,冷冰冰如同雪洞一般。我又整天地必须在朔风里。你们围炉的人,怎知我正在冰天雪地中,与造化挣命!”如今想起,又觉得那话说得太无谓,太怨望了,未曾听见挣命有如今这般温柔的挣法!

生,老,病,死,是人生很重大而又不能避免的事。无论怎样高贵伟大的人,对此切己的事,也丝毫不能为力。这时节只能将自己当作第三者,旁立静听着造化的安排。小朋友,我凝神看着造化轻舒慧腕,来安排我的命运的时候,我忍不住失声赞叹他深思和玄妙。

往常一日几次匆匆走过慰冰湖,一边看晚霞,一边心里想着功课。偷闲划舟,抬头望一望滟滟的湖波,低头看滴答滴答消磨时间的手表,心灵中真是太苦了,然而万没有整天地放下正事来赏玩自然的道理。造物者明明在上,看出了我的隐情,眉头一皱,轻轻地赐与我一场病,这病乃是专以抛撇一切,游泛于自然海中为治疗的。

如今呢?过的是花的生活,生长于光天化日之下,微风细雨之中;过的是鸟的生活,游息于山巅水涯,寄身于上下左右空气环围的巢床里;过的是水的生活,自在地潺潺流走;过的是云的生活,随意地袅袅卷舒。 (20) 几十页几百页绝妙的诗和诗话,拿起来流水般当功课读的时候,是没有的了。如今不再干那愚拙,煞风景的事。如今便四行六行的小诗,也慢慢地拿起,反复吟诵,默然深思。

我爱听碎雪和微雨,我爱看明月和星辰。从前一切世俗的烦忧,占积了我的灵府。偶然一举目,偶然一倾耳,便忙忙又收回心来,没有一次任它奔放过。如今呢,我的心,我不知怎样形容它,它如蛾出茧,如鹰翔空……

碎雪和微雨在檐上,明月和星辰在栏旁,不看也得看,不听也得听,何况病中的我,应以他们为第二生命。病前的我,愿以他们为第二生命而不能的呢?

这故事的美妙,还不止此,——“一天还应在山上走几里路”,这句话从滑稽式的医士口中道出的时候,我不知应如何地欢呼赞美他!小朋友!漫游的生涯,从今开始了!

山后是森林仄径,曲曲折折地在日影掩映中引去,不知有多少远近。我只走到一端,有大岩石处为止。登在上面眺望,我看见满山高高下下的松树。每当我要缥缈深思的时候,我就走这一条路。独自低首行来,我听见干叶枯枝,嘁嘁喳喳在树巅相语。草上的薄冰,踏着沙沙有声。这时节,林影沉荫中,我凝然黯然,如有所戚。

山前是一层层的大山地,爽阔空旷,无边无限的满地朝阳。层场的尽处,就是一个大冰湖,环以小山高树,是此间小朋友们溜冰处。我最喜在湖上如飞地走过。每逢我要活泼天机的时候,我就走这一条路。我沐着微暖的阳光,在树根下坐地,举目望着无际的耀眼生花的银海。我想天地何其大,人类何其小。当归途中冰湖在我足下溜走的时候,清风过耳,我欣然超然,如有所得。 (21)

三年前的夏日在北京西山,曾写了一段小文字,我不十分记得了,大约是:

只有早晨的深谷中

可以和自然对语。

计划定了

岩石点头

草花欢笑。

造物者!

在我们星驰的前途

路站上

再遥遥地安置下

几个早晨的深谷!

原来,造物者为我安置下的几个早晨的深谷,却在离北京数万里外的沙穰,我何其“无心”,造物者何其“有意”?—— 我还忆起,有“空谷足音”,和杜甫的“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的一首诗,我翻来覆去地背诵,只忆得“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自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摘花不插鬓,采柏动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这八句来。黄昏时又去了,那时想起的,有“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归途中又诵“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小朋友,愿你们用心读古人书,他们常在一定的环境中,说出你心中要说的话! (22)

春天已在云中微笑,将临到了。那时我更有温柔的消息,报告你们。我逐日远走开去,渐渐又发现了几处断桥流水。试想看,胸中无一事留滞,日日南北东西,试揭自然的帘幕,蹑足走入仙宫……

这样的病,这样的人生,小朋友,请为我感谢。我的生命中是只有祝福,没有诅咒!

安息的时候已到,卧看星辰去了。小朋友,我以无限欢喜的心,祝你们多福。

冰心
一九二四年一月十五日夜,沙穰

广厅上,四面绿帘低垂,几个女孩子,在一角窗前长椅上,低低笑语。一角话匣子里奏着轻婉的提琴。我在当中的方桌上,写这封信。一个女孩子坐在对面为我画像,她时时唤我抬头看她。我听一听提琴和人家的笑语,一面心潮缓缓流动,一面时时停笔凝神。写完时重读一过,觉得太无次序了,前言不对后语的。然而的确是欢乐的心泉流过的痕迹,不复整理,即付晚邮。

通讯十五

仁慈的小朋友:

若是在你们天大的爱心里,还有空隙,我愿介绍几个可爱的女孩子,愿你们加以怜念! (23)

M住在我的隔屋,是个天真漫烂又是完全神经质的女孩子。稍大的惊和喜,都能使她受极大的激刺和扰乱。她卧病已经四年半了,至今不见十分差减,往往刚觉得好些,夜间热度就又高起来,看完体温表,就听得她伏枕呜咽。她有个完全美满的家庭,却因病隔离了,——我的童心,完全是她引起的。她往往坐在床上自己喃喃地说:“我父亲爱我,我母亲爱我,我爱……”我就倾耳听她底下说什么,她却是说“我爱我自己”。我不觉笑了,她也笑了。她的娇憨凄苦的样子,得了许多女伴的爱怜。

R又在M的隔屋,她被一切人所爱,她也爱了一切的人。又非常的技巧,用针用笔,能做许多奇巧好玩的东西。这些日子,正跟着我学中国文字。我第一天教给她“天”“地”“人”三字。她说:“你们中国人太玄妙了,怎么初学就念这样高大的字,我们初学,只是‘猫’‘狗’之类。”我笑了,又觉得她说得有理。她学得极快,口音清楚,写的字也很方正。此外医院中天气表是她测量,星期日礼拜是她弹琴,病人阅看的报纸,是她照管,图书室的钥匙,也在她手里。她短发齐颈,爱好天然,她住院已经六个月了。

E只有十八岁,昨天是她的生日。她没有父母,只有哥哥。十九个月前,她病得很重,送到此处。现在可谓好一点,但还是很瘦弱。她喜欢叫人“妈妈”或“姊姊”。她急切地想望人家的爱念和同情,却又能隐忍不露,常常在寂寞中竭力地使自己活泼欢悦。然而每次在医生注射之后,屋门开处,看见她埋首在高枕之中,宛转流涕——这样的华年!这样的人生!

D是个爱尔兰的女孩子,和我谈话之间常常问我的家庭状况,尤其常要提到我的父亲,我只是无心地问答。后来旁人告诉我,她的父亲纵酒狂放,醉后时时虐待他的儿女。她的家庭生活,非常的凄苦不幸。她因躲避父亲,和祖母住在一处,听到人家谈到父爱时,往往流泪。昨天我得到家书,正好她在旁边,她似羡似叹地问道:“这是你父亲写的么,多么厚的一封信呵!”幸而她不认得中国字,我连忙说:“不是,这是我母亲写的,我父亲很忙,不常写信给我。”她脸红微笑,又似释然。其实每次我的家书,都是父母弟弟每人几张纸!我以为人生最大的不幸,就是失爱于父母。我不能闭目推想,也不敢闭目揣想。可怜的带病而又心灵负着重伤的孩子!

A住在院后一座小楼上,我先不常看见她。从那一次在餐室内偶然回首,无意中她顾我微微一笑,很长的睫毛之下,流着幽娴贞静的眼光,绝不是西方人的态度。出了餐室,我便访到她的名字和住处。那天晚上,在她的楼里,谈了半点钟的话,惊心于她的腼腆与温柔;谈到海景,她竟赠我一张灯塔的图画。她来院已将两年,据别人说没有什么起色。她终日卧在一角小廊上,廊前是曲径深林,廊后是小桥流水。她告诉我每遇狂风暴雨,看着凄清的环境,想到“人生”两字,辄惊动不怡。我安慰她,她也感谢,然而彼此各有泪痕!

痛苦的人,岂止这几个?限于精神,我不能多述了! (24) 8c1HxPlASxXBPnK4TnZOJQURvHpS9PPxDhq+MFD0CbDjxhTTOb/J2/YGjkuQGK7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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