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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那天,六死一伤。先是母亲还有外婆,再后来是挺身阻挡男子的大学生。接着是站在游行队伍最前头的两名五十多岁的男子和一名警察。最后,则是那名男子。他选择了自己作为他胡乱挥刀的最后一名对象。那名将刀深深刺入自己心脏的男子,跟其他牺牲者一样,在救护车赶到之前,就已死亡。而我,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在我眼前发生。

一如往常,那样面无表情。

2

第一个事件发生在我六岁的时候。其实在更早之前就已经看出端倪,只是到了六岁,这件事才浮出水面,比母亲预想的时间晚了许多。是因为松懈了吗?那天母亲并没有来接我。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母亲去见了好久不见的爸爸,他们真的好几年没见。“从这一刻起,我要把你忘了。不是因为有新对象,而是要放下你了。”母亲边擦着灵骨塔里褪色的塔位,边这么说着。就这样,在母亲的爱情完全画上句号时,她却全然忘记了在他们不成熟爱情下诞生的不速之客——我。

孩子们都离开后,我也慢慢走出幼儿园。一个六岁孩子对自己家的位置会有多了解?其实也只是记得是在过了天桥后的某一处。走上天桥从栏杆往下看,下面的车子就好像装了滑板,飞快地行驶着。我突然想起不知道在哪里看过的画面,就在嘴里蓄满口水,对着下面经过的车子吐口水,但是吐出的口水还没碰到地面就消失在空气中。我一边观察这景象,一边不断重复这个动作,身体突然轻飘飘的,感到一阵眩晕。

“搞什么!脏死了。”

一抬头就看见路过的阿姨正瞪着我。她就像那些只朝自己目的地前进的车子,讲完那句话后就直接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天桥往下的阶梯朝各处延伸,我却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反正阶梯下的景色,不管是左边还是右边,都是一样冷冰冰的灰色。突然,几只鸽子扑簌簌地从我头上飞过,我往鸽子飞走的方向追去。

发现自己走错路时,已经离天桥很远了。那时,在幼儿园学过一首叫《向前走》的歌。就像歌词说的,地球是圆的,所以我就想,只要一直走下去,一定能回到家;于是便固执地迈着我笨拙又短小的步伐继续往前走。

大马路旁延伸出小巷子,巷子两旁又可看到许多老旧房子,感觉都没人住。摇摇欲倒的水泥墙上涂满了看不懂的红色文字,勉强看懂的就只有“空房”两个字。

突然远远听到一声“啊”。是“啊”,还是“呃”,又或是“啊啊啊”,已经不记得了,总之是个短促的叫声。我朝着声音来源走去,随着声音越来越近,叫声一下是“呃”,一下又变成“咿咿咿”。声音是从转角的巷子传来的,我立刻走了进去。

有个小孩倒在地上,是个看不出多大年纪的小男孩。一道道黑影疯狂地朝男孩身上袭去。有人在打他。那些短促的喊叫声不是来自男孩,而是那些围着他的影子用力发出的,他们不断地用脚踹他,还吐口水。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只不过是高中生,但那时映照在我眼睛里的影子,就像大人一般地巨大。

男孩好像已经被打了很久,不仅无法反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只是像个布偶,被人丢来丢去。其中一人像是做个了结似的,踢了男孩的侧腹,之后那些人就离开了。男孩就像被泼洒了红色颜料,全身染满了鲜血。我朝他走去,看起来年纪好像比我大,十一二岁,总之是我的两倍。虽说如此,但看起来就像个婴儿,不会让人想到要叫哥哥。男孩就像刚出生的小狗一样,呼吸急促而微弱,胸膛快速起伏着。看得出来是极度危险的状态。

我从巷子出来后,还是没看到人,只有灰白墙上的红色文字令人眼花缭乱。徘徊一阵后,终于看到一家极小的杂货店。我推开门后,开口对老板说:“大叔。”

电视上正播着《家族娱乐馆》 ,大叔一边看电视,一边咯咯地笑,好像没听到我的声音。电视上的人正在玩戴着耳罩看前方队友嘴型猜答案的游戏,正确单词是“战战兢兢”。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记得这个单词,当时我连“战战兢兢”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总之有个年轻女艺人老是说出一些很好笑的答案,为现场观众及杂货店里的大叔带来了很多的欢笑。猜题时间结束时,女艺人所在的队伍还是没答对,大叔好像感到很可惜地撇了撇嘴。我又喊了一声:“大叔。”

“嗯?”

等大叔转头看我,我说:“有个人倒在巷子里。”

但大叔却回我:“是吗?”

用没什么大不了的语气敷衍我后,他又坐回原来的姿势。这时,电视里的人正赌上能够逆转局势的高分继续游戏。

“说不定会死掉。”

我摸着整齐陈列在柜台上的牛奶糖。

“真的吗?”

“对,是真的。”

直到此时,大叔才将视线移到我身上。

“这么可怕的事情,你也讲得太若无其事了。说谎可是不好的哟。”

我一直在想要怎么说服大叔,所以没有回话。但年纪太小的我,懂的词也不多,怎么也想不出有什么话可以比刚才那句更像真的。

“说不定会死掉。”

只好不断重复同一句话。

3

在大叔报警后仍在等待节目结束的那段时间,我不断摸着牛奶糖,他实在看不下去了,于是忍不住对我说:“不想买就走吧。”在动作慢吞吞的警察前往现场的那段时间,我不时想到那个躺在冰冷地板上的男孩,他早就断气了吧。

但问题是,男孩正是大叔的儿子。

我坐在警察局的板凳上,前后摆动着那碰不到地板的双腿,交错晃动的双腿引起一阵冷风。已是夜幕低垂的深夜,睡意也席卷而来。正要睡着时,母亲推开警局大门走了进来,她一见到我就放声痛哭,用力摸着我的头。重逢的喜悦尚未散去,警局大门哐当一声又被推开了。大叔在警察的搀扶下哭着走了进来,脸上满是泪水,跟看电视时的表情截然不同。他像要昏倒般跪倒在地,全身颤抖着握拳捶地,没一会儿突然撑起身子开始对我大吼大叫。虽然没全听懂,但我理解的意思大概是这样:

“要是你认真一点告诉我,就不会来不及了。”

一旁的警察边说幼儿园的小孩哪懂那些,边将瘫软的大叔扶正。我很难接受大叔的话,我一直都很认真,从未笑过,也没有兴奋,更不懂为什么我要受到这样的质问,但因为只有六岁,无法用有限的词汇表达那样的疑问,所以只能默默承受。不过母亲替我大声反驳了,刹那间,整个警局在失去小孩的人和找回孩子的人之间的争吵中乱成一团。

那天晚上,我就像平常一样玩着积木,是块长颈鹿造型的积木,把长颈鹿的脖子往下折就变成了大象。我能感受到母亲的视线在我身上每一处徘徊。

“不害怕吗?”母亲这么问。

“不怕。”我说。

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件事,就是我看到有人被打死还面无表情的事,瞬间就传开了。从那时起,母亲担心的事开始发生了。

上小学后,事态变得更严重。有天在上学路上,走在我前面的一个小女孩被石头绊倒摔了一跤。因为她刚好挡住我的去路,我盯着她后脑勺上绑的米老鼠发饰等着她站起来,但她却一直待在原地哭泣。她妈妈突然出现了,把她扶起后,斜眼瞪着我啧啧叹气。

“朋友都受伤了,你不知道要问她有没有事吗?虽然我也听说了你的事,但你的状况还真不是一般严重啊。”

我想不到要说什么就没开口。感觉有热闹看的孩子们聚集过来,叽叽喳喳的声音弄得我耳朵很痒。不听也知道,说的话跟那阿姨说的一样,仿佛是她的回音。此时,外婆的出现救了我,外婆就像女超人一样,不知道从哪儿突然冒出来将我抱起。

“不要乱说话啊,是你家小孩运气不好才会跌倒,凭什么怪别人啊?”外婆中气十足地大吼,也没忘记教训那些小孩,“有什么好看的?一群白痴。”

远离人群后我抬头望了望外婆,外婆紧闭的双唇嘟起来。“外婆,他们为什么说我很奇怪?”

外婆将原本嘟起的嘴唇收了回去。“因为你很特别。人啊,本来就不能忍受跟自己不一样的事物。哎呀,我们家这可爱的怪物。”

外婆把我抱得太紧,肋骨都感觉麻麻的。从前外婆就常叫我“怪物”,那个词至少对外婆来说没有不好的意思。

4

其实我花了些时间才理解外婆帮我取的这充满爱意的绰号。书里的怪物都不可爱,不对,应该说可爱不起来的才叫怪物。但外婆为什么要叫我可爱的怪物呢?即使知道相互矛盾的概念一起出现时,会产生所谓的“反讽”,我还是常常搞不清楚外婆的重点是放在“可爱”上,还是“怪物”上。总之外婆说是因为喜欢我才这样叫我,所以我选择相信她。

母亲听完外婆说米老鼠女孩事件后便哭了起来。“我就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但我没想到会这么快……”

“吵死了!要在这边哭哭啼啼的话,就回你房间把门关紧后尽情哭!”

因外婆突如其来的咆哮而暂时止住泪水的母亲,在偷瞥外婆一眼后又哭得更厉害了。外婆发出啧啧声摇了摇头,“呼”的一声长叹一口气后,抬头盯着天花板角落。这是在外婆与母亲之间常可见到的画面。

所谓“我就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是指母亲对我的担心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因为我从一出生开始就跟别的小孩不太一样,如果你问我哪里不一样,那就是,我不会笑。

一开始以为只是发育较迟缓,但育儿书中提到过小孩出生三天后就会开始哭闹。母亲伸手数了数日子,已经接近一百天。

就像被下了不会笑的魔法的公主,我一点反应也没有。母亲则像是来赢得公主芳心的异国王子使尽浑身解数,又是拍手,又买了各色铃铛摆弄,有时还会跟着童谣跳搞笑的舞蹈。逗弄累了就到阳台一根一根地抽烟,她知道怀了我之后好不容易才戒掉烟瘾。我看过母亲那时录的像,在汗流浃背的母亲面前,我就只是,默默看着她。若说这是一个小孩的眼神,未免太过深沉而平静。

总之,母亲并没有成功逗笑我。医院也没说什么,只是不会笑而已,在检查结果中,不管是体重、身高,还是行为发展,都未低于同龄人平均值。儿科医生认为没什么大不了的,说小孩正健康地长大,不用太过担心,然后就送走了母亲。母亲也一直努力安慰自己,我只是比别人稍微木讷点而已,但是满周岁后发生了真正令人担心的事。

某天,母亲将装有热水的红茶壶放在桌上,当她转过身去拿奶粉时,我伸手去碰了茶壶,茶壶立刻掉了下去。茶壶翻倒在地将水泼洒出去,至今残留的淡淡烫痕就是当时留下的勋章。我吓得哭了起来,母亲便以为我从此就会害怕热水和红茶壶,因为其他小孩都是这样。但事实并非如此,我既不怕水,也不怕茶壶,不管里头装的是热水,还是冰水,只要看到红茶壶我就会伸手去摸。

不仅如此,就连楼下的独眼老先生和他拴在别墅花圃里的大黑狗,对我来说也不是可怕的存在。我不仅直盯着老先生满满眼白的瞳孔,还在母亲视线暂时移开时,对着露出尖锐犬牙、凶猛吠叫着的黑狗伸出手。即使在见过那黑狗将邻居小孩咬到流血后仍是如此,母亲更是常为此急奔而来。

经历几次事件后,虽然母亲有时会担心我是不是低能儿,但不论是从外表上还是从行为上,都看不出任何可被判定为智力低下的迹象。母亲不知该怎么理解我这种孩子,就像一般母亲一样,决定往好处思考。

“是比同龄人更无惧又冷静的小孩。”

母亲的日记里是这么描述我的。

尽管如此,如果过了四岁还不笑,不安也是会到达极限的。于是母亲带着我找上更大的医院。那天,也是我记忆最深刻的一天。就像看着水里的东西一样,原本模糊不清的事物突然清晰起来。

一名穿着白袍的男人坐在我前方,他满脸笑容地拿着各类玩具依次在我面前展示,还晃了晃其中几个。后来又拿小锤子敲了敲我的膝盖,没想到我的小腿就像跷跷板一样朝天空弹起。男人还将手指放到我腋窝下,我觉得痒就笑了一下。最后他拿出照片问了我几个问题,其中一张照片让我印象深刻。

“照片中的孩子正在哭泣,因为没有了妈妈。你觉得这孩子心情怎么样?”

我不知道答案,抬头看了一旁的母亲,母亲微笑着摸摸我的头,接着用力咬了咬下唇。

不久后,母亲说要环游宇宙,就带我去了个地方,我到了才发现是医院。我问母亲明明没生病为什么还要来这里,但她没回答我。我躺在一处冰冷的地方,被一个白色的长筒物吸进去,嘟嘟嘟,机器发出奇怪的声音。宇宙之旅就这样无趣地结束了。

接着出现更多穿着白袍的男人,其中一个年纪较大的让我看模糊的黑白照片,并说这是我的脑袋。骗人,一看就知道不是,但母亲好像相信了那蹩脚的谎言,频频点头。每当男人开口说话时,旁边的年轻男人就接着写下什么。我觉得有点无聊就摸摸脚,后来又用脚踢了踢医生的桌子。母亲把手放在我肩上制止我,我抬头看母亲,泪水正扑簌簌地流下她的双颊。

后来我对那天的记忆就只有母亲不停哭泣的样子。母亲哭了又哭,哭了又哭,离开诊室后仍继续哭着。电视上正播着动画片,但我却因为母亲而无法集中注意力,就连宇宙战士消灭了坏人时,母亲还是不停地哭着。后来还是坐在隔壁打瞌睡的外婆大吼道:“不要再哭了!吵死了!”母亲才像个被教训的女学生紧闭嘴巴,无声啜泣着。

5

母亲给我吃了很多杏仁。只要是杏仁——美国、澳大利亚、中国、俄罗斯产的——韩国进口的所有种类我都吃过了。中国产的有难以入口的苦味,澳大利亚产的则有一股难以描述的酸涩土味。虽然韩国也产杏仁,但我最喜欢的还是美国产的,尤其是加利福尼亚生产的。现在就来分享我吃饱含阳光、透着微微褐色的加利福尼亚产杏仁的独特方法。

首先,拿起整包感受一下装在里头的杏仁的触感,包装底下杏仁摸起来十分坚硬。下一步,撕掉上包装打开夹链袋,此时眼睛需闭上,接着慢慢吸气后将鼻子靠近包装袋,轻轻地、有规律地呼吸着,这么做是为了确保香气能够持续进入体内。等到鼻子里充满杏仁香气时,将半拳的杏仁放进嘴里。用舌头去感受杏仁的外缘并在嘴里滚动一会儿。试着碰触杏仁尖锐的部分,也可以用舌头舔舔表面凹凸的地方。这个过程不能太久,因为杏仁沾上口水后就会渐渐失去味道。这只是为了迈向高潮的准备过程,时间过短太无聊,过长则失去效果,黄金时机得自己寻找。渐入高潮时就开始想象杏仁逐渐变大,原本指甲般大小的杏仁,慢慢变得像葡萄、猕猴桃、橘子、西瓜一样越来越大。这时杏仁已经膨胀到如橄榄球般大,就在这瞬间,咔嚓一声咬下去,那么伴随着咔嚓声而来的,就是远从加利福尼亚飞来的阳光将一并在嘴里散开。

特意进行这些仪式并不是因为我喜欢杏仁,而是因为桌上无时无刻不摆着杏仁,没办法逃避,所以只好找吃的方法。母亲认为如果吃很多杏仁,我脑袋里的杏仁也会跟着长大。那是母亲所寄予的少数希望之一。

每个人的脑子里都有两颗杏仁,它们就扎实地嵌在耳后往头顶延伸的某个深处。大小还有形状都跟杏仁差不多,所以叫“杏仁核”。也因为长得像水蜜桃核,又被叫作“扁桃体”。

受到外部刺激时,杏仁核就会亮起红灯。根据刺激的不同性质,我们会感觉到恐惧、不悦,以及各种喜欢或讨厌的情绪。

但我脑里的杏仁核好像有个地方坏掉了,就算受到刺激也不会亮红灯,所以我不太了解为什么别人会笑或哭。对我来说,开心、难过、喜欢或害怕这些情绪都很模糊。就连“情绪”“同感”这些词,对我而言也不过是模糊的印刷字体。

6

医生们诊断我是“述情障碍”,也就是Alexithymia 。症状严重加上过于年幼,无法被视为阿斯伯格综合征,其他发展项目上也没有问题,所以没有自闭疑虑。虽说是述情障碍,但并不是无法表达,而是感知有障碍。不是像语言中枢的布氏区或韦氏区 受伤的人那样,在理解或组织文字上有困难,而是不太感受得到情绪、难以读懂别人的情绪,还会混淆不同的情绪。医生们都说因为我脑里的杏仁核,也就是扁桃体天生就比较小,加上脑边缘系统与额叶接触不良,才会变成这样。

杏仁核小引发的一个现象就是不知道害怕,虽说会有人认为这样很勇敢很幸福,但恐惧是维持生命的本能防御机制。不知道害怕并不代表勇敢,而是指车子直冲而来,也只会傻傻站在那里。我运气更糟,不光对恐惧的感知迟钝,对所有情绪的感知都有障碍,像我这样的情况是非常少见的。不幸中的大幸是,即便杏仁核只有这么大,倒是没有人提出会造成智商低下。

医生们说每个人的脑袋都不太一样,所以还要再观察。他们提了些意见,其中几个人对我很感兴趣,仿佛对于揭开至今仍未露全貌的神秘大脑的秘密,我可能扮演着很重要的角色。大学医院研究团队前来委托,希望在我长大前,能参加一个长期的临床实验,研究结果会呈报给医学会。他们除了会提供参加临床实验的费用外,还说,根据研究的结果也有可能像布氏区或韦氏区那样,会以我的名字命名脑的某部分——“鲜允载区”。但已经被医生们搞得很烦躁的母亲一口拒绝了。

首先,因为母亲常去家里附近的国立图书馆涉猎许多与大脑相关的书籍,知道布氏与韦氏不是实验对象而是科学家的名字,这是问题所在。母亲也很不喜欢医生们把我当作一块有趣的肉体,而不是人来看待。于是母亲早早就断了医生们能治好我的期待,反正不过就是做一堆奇怪实验,再给我吃些没获得认证的药,观察我的反应后拿去医学会炫耀,这是母亲的想法。所以母亲说出了大多数妈妈激动时会说的一句话:“我最了解我自己的小孩。”再常见不过又没说服力。

最后一天去医院时,母亲朝医院前的花圃吐了口口水后说:“连自己脑袋装什么都不知道的家伙们!”

母亲有时会这样没头没脑地正义凛然。

7

母亲怀孕时因为压力大偷抽了几根烟,加上最后在预产期忍不住偷喝了几口啤酒,她为此感到后悔,但我的脑袋会变成这样,答案其实很明显,只是运气不好罢了,命运这家伙在这世上造就的各种蛮横不讲理的事出乎意料地多。

事已至此,母亲也许正怀着这类期待:虽然情绪没有他人柔和,但说不定会像电影里演的那样,记忆力跟电脑水准差不多,或是对美的敏感度极为卓越,可以画出令人难以置信的天才画作。要是那样的话,说不定还能去参加达人秀,或是随便几笔画出来的画就能卖个几千万。但我并没有那些天才般的能力。

总之,在绑着米老鼠发饰的女孩的摔倒事件后,母亲正式开始对我的“教育”。因为不太能理解情绪确实是不幸且令人遗憾的,除此之外,其实也暗藏许多危机。

有人用凶恶的表情训斥我也没有意义。像大叫、高喊、挑眉,说这些动作带有特定含意,对我来说是很难理解的事。也就是说,我无法意识到一个现象中还藏有其他意思,我只会从表面去理解这个世界。

母亲在色纸上写了好几个句子后,一一贴到壁纸上。在用来装饰墙壁的壁纸上贴有这些句子:

车子靠近→闪躲,如果车子靠近就跳开。

有人靠近→往另一侧避开避免撞到。

对方笑了→跟着微笑。

最下面虽然写着:

※备注:脸上的表情,最保险的方法就是跟对方摆出一样的表情。

但对刚满八岁的我来说,多少有点难懂。

贴在壁纸上的例句无止境地多,同龄小孩在背九九乘法表的时候,我就像在背王朝的年代表一样,背着那些句子,并将吻合的条目配对,母亲会定期进行测验。一般人很轻松就能理解的本能规范,我则要一个个默记。外婆嘴里虽不满地说填鸭式教育有什么用,但还是把要粘在壁纸上的箭头摆上去,摆箭头是外婆的工作。

8

虽然几年过去我的头壳逐渐变硬,但脑内杏仁核的大小还是没有任何改变。随着人际关系变得复杂,靠母亲提供的公式无法应付的变数也越来越多,我也渐渐成为话题人物。新学年不到一天就被当作怪小孩,或被叫到操场后站在大家前面给人观赏。同学们总是丢出很奇怪的问题,但我不会说谎,总是照实回答,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都要捧腹大笑。就这样,虽然并非我所愿,但每天都像是在母亲心上插上一刀。

但母亲没有放弃。“不能太显眼,这样就够了。”

那句话的意思就是不能被发现,不能被发现跟别人不一样,一旦被发现就会变得显眼,而那瞬间就会成为大家的目标。单纯只是车子靠近就躲开这种水准的方针已经不够了,已经到了要想让自己低调还需要高度演技的时候。母亲不知疲倦地发挥想象力,用剧作家的水准追加了对话内容。现在还得一起背下对方说出的话中“真正的意思”,以及我话中必须包含的“适当意图”。

母亲举例说,如果朋友拿出新的文具或玩具说明那是什么的时候,并不是真的在说明,而是在“炫耀”。

照母亲的说法,这时候的模范回答是:“好棒哦。”这话代表的情绪就是“羡慕”。

如果有人说我长得很帅或是做得很好这类正面的话(当然什么是正面,这个又得另外记),这时就要回说“谢谢”或者“还好啦”。这才是正确的回答。

母亲说“谢谢”是理论上的标准回答,而“还好啦”则带有从容不迫的感觉,会让我看起来更帅气。当然我总是选择最简单的答案。

9

由于母亲是大家(包括她自己)公认笔迹不好看的人,所以她特地为了我上网找出喜、怒、哀、乐、爱、怨、欲的汉字,并把每个字都打印在一张A4纸上。啧啧,外婆看到母亲这么做便不满地唠叨,做任何事都要用心才会成功。于是尽管外婆看不懂汉字,还是描下每个字。母亲把外婆写好的字像家训或符咒一般贴在家里各处。

穿鞋时就会看到鞋柜上的“喜”对我微笑,每次打开冰箱门就一定会看到“爱”,睡前床头就有“乐”俯瞰着我。虽然也有很多是不分地点随便放,但不好的,像是愤怒、悲伤、讨厌等相关文字,都因为母亲的迷信全贴在厕所内。随着时间的推移,被厕所湿气包围的纸渐渐变得皱巴巴的,字也都糊掉了。外婆总是会定期重写贴上去,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最后外婆甚至能背下那些汉字,写出极漂亮的字了。

母亲还创造了“喜怒哀乐爱怨欲游戏”。母亲说出特定情景,我就要猜情绪。例如,如果有人给我好吃的东西,这时应该有的情绪是什么?正确答案是开心和感谢。如果有人让我觉得疼痛,这时感觉到的是什么?正确答案是愤怒等诸如此类的问答。

有一次我问,那如果有人给我难吃的东西,应该感觉到什么?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问题出乎意料,母亲想了很久才回答出来。苦恼许久后,母亲说一开始可能会因为食物难吃而感到愤怒(我见过几次母亲觉得食物太普通而大骂餐厅),但又说会因为对象的不同,就算是不好吃的食物也可能会感到开心或觉得感激(这种时候外婆总是叫我要心怀感恩吃完菜,并把空碗还给妈妈)。

又过了几年,等到我的年纪来到两位数时,对于我提出的问题,母亲无法直接回答或吞吞吐吐的情况越来越频繁了。结果是母亲不愿意再回答我的问题,只要我好好记住“喜怒哀乐爱怨欲”这些基本观念。

“就算不知道复杂的东西,也要先掌握基础。能做到这样,就算会被人觉得有点不足,但也还在正常范围内。”

其实对我来说都没什么差别,就像我不能分辨出各个词语间的微小差异,我是正常还是不正常,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影响。

10

幸亏有母亲不间断的努力及日复一日半习惯性半义务性的训练,我也渐渐大致了解在学校平安度过的方法。升上小学四年级后,也能适当地在团体中生活,算是实现了母亲所谓不要太显眼的愿望。大多数时候只要沉默就足够——该生气的时候如果沉默,就是有耐心;该笑时如果沉默,就是慎重的表现;该哭时如果沉默,则代表坚强——果然沉默是金。但是“谢谢”跟“对不起”则要形成习惯时常挂在嘴上,因为这两个是可以解决很多复杂情况的魔法词。到这里为止都很简单,就像对方给我一千块 ,我找他三百块零钱一样。

困难的是我先拿出一千块的情况。也就是说,要表达我想要什么、想做什么、喜欢什么的这类情况。这些事之所以困难,是因为还需要额外的动力。也就是说,虽然我必须先拿钱出来,但我既没有想买的东西,也不知道要拿多少出来。这就像要在平静的湖面强行弄出波澜一样费力。

比如,看到我完全不想吃的巧克力派要说出“我也想吃”,还要微笑着问“能不能也给我一个”;如果有人撞到我就走掉或是失约时,我要问“怎么能这样”,还要边哭边紧握双拳。

那些对我来说是最累的,既然很累就想说干脆不要做。但母亲说人如果像平静的湖水一样太沉默,也会被贴上奇怪小孩的标签,所以说这种事还是要“偶尔做”。

“人类是教育的产物,你可以的。”

母亲说这一切都是为了我,换句话说就是“爱”,但在我看来,那更像是母亲为了不让自己心痛而做的挣扎。如果照母亲这么说,所谓的爱不过是泪眼汪汪地看着我,告诉我这时要这么做、那时要那么做,对每件事都唠叨一大堆。如果那就是爱,既不给予也不接受,是不是会更好?当然我没说出口,因为母亲的行为要领中有“如果说话太直接会伤害到对方”这个原则,我可是背到口干舌燥。

11

用外婆的话来说,比起母亲,我跟外婆更合拍。其实母亲跟外婆除了都喜欢李子口味的糖果外,无论是长相、兴趣,还是个性,几乎没有一处是相似的。

外婆说母亲小时候最早在店里偷的东西是李子口味的糖果。一听到“最早”这两个字,母亲急着补充说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但外婆呵呵地笑着说她也只是说说而已。“小时偷针,长大没变成偷金的小偷,真是万幸啊。”

两个人喜欢李子口味糖果的原因有点特别,说是因为那糖果能让人“同时感受到甜味及咸血味”。闪闪发亮的白色基底上刻有一条红线的李子口味糖果,把那糖果放在嘴里滚来滚去是她们两人珍贵的开心记忆。那条红线融化得特别快,吃着吃着常划到舌头。

“说起来真挺神奇的,咸血味和甜味搭在一起居然不违和。”母亲在找痱滋膏 时,外婆就抱着整包糖果灿烂地笑着说。奇妙的是,外婆说的话不管听几次都不觉得无聊。

外婆是突然出现在我生命中的。在母亲撑不下去向外婆发出求救信号前,她们已经断绝往来将近七年,过着各自的生活。断绝骨肉之情是为了一个男人,也就是我爸爸。

母亲还在外婆肚里时,外公就因罹患癌症过世,失去外公的外婆,为了不让母亲因为没有父亲而遭人欺负,奉献了整个青春,可以说她的人生都是为了女儿而活。幸运的是,女儿虽然不是特别杰出,但功课也不错,还考上了首尔的女子大学。可是那样含辛茹苦养大的女儿,却眼瞎看上在女子大学前摆摊卖饰品的野男人,这是外婆对父亲的称呼。那野男人应该是拿了摆在摊上的一个便宜戒指套在了她珍贵的女儿手上,还许下会永远相爱的誓言。虽然外婆说她躺进棺材前都不会同意,但母亲说爱情不是需要谁同意不同意的签核文件,而下场就是挨了一巴掌。

然而母亲威胁外婆说,如果继续反对她就要怀孕。确切来说,是在一个月后,威胁变成了事实。外婆下了最后通牒说如果真的生下小孩,以后就再也不要见面,母亲却真的离家出走了。因为这件事,母亲跟外婆的缘分暂时断了。

我没见过父亲,只看过几次照片。我还在母亲肚里时,有个人喝酒骑摩托车撞上了父亲的摊位,造成父亲当场死亡,只留下各种不值钱的饰品。在那之后,母亲更无法与外婆联络了,当初说要寻找爱情负气离家出走,她不想带着这样的不幸回去。就这样七年过去了,撑了又撑,撑到再也撑不下去的时候,撑到母亲意识到自己无法一个人照顾我的时候。

12

我跟外婆第一次见面是在麦当劳。那天母亲特别点了两个平时不常买给我的汉堡套餐,自己却碰都没碰。母亲的眼睛一直盯着大门,只要有人进来,眼睛就会一会儿睁大一会儿眯起,上半身则时而挺直时而垂下。后来我问母亲,她说那是感到害怕又安心的时候会出现的行为之一。

最后就在母亲等累了拍拍屁股准备起身离开的瞬间,门忽地打开,一阵风飕飕地吹了进来。一抬头只见一个肩膀宽厚、虎背熊腰的女人站在那里。灰发上压着一顶紫帽,上头插着一根羽毛,就像童话故事里的罗宾汉。那女人,就是母亲的母亲。

外婆真的很高大,除了高大,我想不到其他适当的词能形容外婆。非要比喻的话,外婆就像那永远不会枯萎的栎树,不管是体形还是声音,就连影子都很壮硕。尤其是双手,就像力气很大的男人的手那般厚实。外婆坐在我前面双手抱着胸,嘴巴紧闭成“一”字状,一句话也不说。母亲低头喃喃自语,正准备说什么话时,外婆用又低又粗犷的嗓音命令道:“先吃吧。”

母亲只好先将已经冷掉的汉堡一口接一口地塞进嘴里,直到最后一根薯条消失后,母女俩还是沉默不语。我在手指上沾了口水,把散落在褐色塑料盘上的薯条渣一个个沾起来吃,等待着下一幕。在双手抱胸的外婆面前,母亲紧咬下唇直盯着自己的鞋子。等到餐盘上什么都不剩的时候,母亲终于把手放在我双肩上,用蚊子般的声音说:“就是这孩子。”

外婆深吸一口气,身体向后靠并发出了“哼”的一声。后来问外婆,她说那声“哼”代表“要过就过得像样点啊,烂丫头”。外婆用整间麦当劳都能听见的洪亮声音大吼道:“好样的啊!”

每个人都在看我们,母亲则哭了起来。从她那几乎没张开的嘴里,一五一十地说出过去这几年自己人生遇到的波折。对我来说,从头到尾都只听到抽噎声,偶尔夹杂擤鼻涕的声音。幸好外婆好像都听懂了母亲说的话,她的双手原本像拴上门般一直紧抱在胸前,不知不觉放到了膝盖上,流连在脸上的光泽也渐渐消失。在叙述我的事时,外婆的表情也开始变得跟母亲一样。在母亲说完一切后,外婆沉默了好一阵子,突然换了个表情。“如果你母亲说的是事实,你就是个怪物啊。”

母亲唰地张大嘴巴看着外婆。外婆则边将脸贴近我边微笑着,嘴角上扬,眼角下垂,眼睛和嘴巴都快碰在一起了。“这世上最可爱的怪物,原来就是你啊!”

说完后用力摸了摸我的头。从那时起,我们三个人的生活便开始了。

13

重新跟外婆一起生活的母亲选择的新职业是卖旧书,当然是在外婆的帮助下。但按照母亲的说法,爱“秋后算账”的外婆只要一有空就会唠叨个不停。

“我为了供唯一的小孩念书,这辈子都在卖年糕,结果那丫头书都念不好,现在居然还卖起旧书了,烂丫头。”

“烂丫头”这个词照字面意思解释的话,实在是很惊人,但外婆时刻都这么称呼母亲。

“母亲对女儿说什么烂丫头啊?谁是烂丫头?”

“我说错了吗?反正人死了本来就会烂掉,我是说实话又不是脏话。”

总之,因为与外婆的重聚,之前不断搬家的我们终于安定下来,至少外婆不再责骂母亲为什么不做更赚钱的工作了。外婆对文字有着憧憬,所以即使家里状况不好,仍买了许多书给母亲,希望她能成为“韦编三绝的女人”。其实外婆一直希望母亲成为作家,尤其是当个终身不嫁,虽然孤独却优雅老去的女作家。如果时光能倒流,那其实是外婆想过的人生。将母亲取名为“知恩” 也是因为这个。

“知恩啊,知恩啊,每次叫名字都以为她会写出很厉害的文字,为了让她变聪明还买很多书给她看,结果在书上学到的就是跟个无知的男人谈一场愚蠢的恋爱,哎哟喂呀……”外婆常这么唠叨。

在网络二手交易已经很盛行的情况下,没有人会认为旧书店是赚钱的生意。但母亲仍坚持要开旧书店,旧书店是个性实际的母亲所做的最不实际的决定。那也是母亲一直以来的梦想,因为有阵子,就像外婆希望的那样,母亲有过当作家的梦想。但母亲说她无法将这伤痕累累的人生化作文字,虽说应该贩卖自己的人生,但她没有信心这么做,也不认为那是一个作家该做的。所以她决定卖别人的书,那些已经浸透岁月味道的书,而不是定期上市的新书。既然要做,她就得一一亲自挑选,那就只能是旧书。

书店位于水逾洞住宅区巷内,至今仍有许多人称为水逾里。虽然我很好奇是否真的会有人来这里买旧书,但母亲信心十足。母亲选旧书的眼光很卓越,也知道如何用实惠的价格买入书迷可能会喜欢的书籍。我们住的地方就在书店后,有两个房间和一间没有浴缸的厕所,住我们三个人刚刚好。睡到一半如果有客人找可以直接出去,如果不想起来,只要把门锁上就好。在擦得光亮的玻璃窗上写着“旧书店”三个字,也挂上了“知恩书坊”的招牌。开店前一晚,母亲搓搓手嘻嘻地笑道:“以后不会再搬家了,这里,就是我们的家。”

那句话成了事实。虽然外婆常唠叨说真稀奇,但不管怎样,卖书的收入足够我们生存下去。

14

我也觉得那个地方很舒服。虽说在其他人的表达里,可能是“很喜欢”或“很合心意”,但在我会的词汇里,“舒服”就是最好的说法了。确切来说,是我渐渐熟悉了旧书的味道,仿佛早就闻过一样。只要有时间我就会打开书闻味道,虽然外婆常骂我说闻那些满是臭味的旧书到底要干吗。

书能马上带我到我去不了的地方,让我听见我遇不到的人的告白,看到我观察不到的那些人的人生。我感受不到的情绪、没遇过的事物,都被秘密地收录其中。这跟电视还有电影有本质上的差异。

电影、电视剧还有漫画里的世界都太过具体,没有我能参与的空间。影像里的故事就是拍摄出来的、画出来的那个样子。比方说,如果书里有这样一句:在一栋六边形的房子里,一名金发女子正跷着二郎腿坐在褐色坐垫上。那么在电影或画作上,女人的皮肤、表情,甚至连指甲的长度都已经被确定了。在那个世界里,没有任何事物是我能改变的。

书就不一样了。因为书里有很多空间,每个词语、句子间都有很多空隙。我可以在那里或坐或走,甚至写下我的想法。就算不懂内涵也没有关系,只要随便打开一页就成功一半了。

我会爱你的。

即使永远都不知道那会是罪或毒,还是蜜,我也不会停止这旅程。

就算完全感受不到那意思也没关系,光用眼睛追随文字就够了。边感觉书的香气,边用眼睛慢慢地跟着每个字、每个形状和每一笔画。那对我来说就跟咀嚼杏仁一样是很神圣的事。等到觉得用眼睛摸够每个字后,这次试着发出声音来阅读。我会,爱你的。即使,永远都,不,知道,那会是,罪,或,毒,还是,蜜,我,也,不,会停,止,这旅,程。

就像在咀嚼文字一样,边琢磨边念出声音,一直念,不停地念,直到背下来为止。如果不断重复同一句话好几次,那句话的意思就会变得模糊。之后到了某个瞬间,文字不再是文字,句子不再是句子,听起来就像是毫无意义的外星语。到那时,原本对我来说很难理解的爱啊、永远啊这些东西,我觉得反而更亲近了。我跟母亲介绍这个有趣的游戏,她便回我说:“无论什么事,只要不断重复好几次就会变得毫无意义。一开始看起来好像有什么进展,但过一段时间后,看起来就像变了或是褪色了,到最后所有意义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彻底地消失。”

爱情、爱情、爱情、爱情、爱情、爱、情、ài、qíng、爱情、爱情爱、情爱、情爱。

永远、永远、永远、永、远、yǒng、yuǎn。

这下,意义就消失了。仿佛一开始就是张白纸,和我的脑袋一样。

15

季节就像反复在记号里游走般,走过冬天又重新回到春天,不断重复着。母亲与外婆常因各种事吵到笑出声来,而当夕阳开始下山,话就渐渐变少。等到天空都被渲染成红色后,外婆就拿出白酒发出“呀”的声音,母亲也用从胸腔发出的声音说“呀,真棒”来配合外婆。母亲说那句话的意思就叫幸福。

母亲桃花很旺,即使是跟外婆住在一起后仍谈了几场恋爱。外婆说个性很差的母亲之所以会吸引男人,是因为长得像年轻时的自己。每到这种时候,母亲虽然撇着嘴,最后还是会说出“我妈那时的确是很美啊”这种无法证实的话。我对母亲的男朋友并不是很好奇。母亲的恋爱模式都是固定的,虽然先来招惹的通常是男人,但最后跑去纠缠的总是母亲。外婆说这是因为男人要的只是谈恋爱,但母亲想要的却是能够当我父亲的男人。

母亲的身材很苗条。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常在又圆又黑的眼睛上画栗子色的眼线,本来就很大的眼睛看起来更大了。及腰的头发就像海带一样乌溜溜的,嘴唇总是涂得红通通的,令人联想到吸血鬼。我有时会去翻找母亲以前的照片,母亲从小就长得像四十岁的人,所以照片里的她看起来没什么变化。不管是穿着打扮,还是发型,就连长相都差不多,好像永远都不会变也不会老,只有身高一点点地抽高而已。母亲听到外婆如口头禅般挂在嘴上说的“烂丫头”会心情不好,我帮她取了个“不会烂的女人”的绰号,她却撇撇嘴说那个名字她也不喜欢。

外婆好像也不会变老,灰发既不会变黑也没有变白,不管是庞大的身躯,还是大碗的酒量,年复一年仍没有缩减的迹象。

每年到冬至这一天,我们就会上去顶楼,把相机架在砖块上一起拍全家福。在不老的吸血鬼母亲与巨人外婆间的少年,只有我,在这两个不会变的女人间独自嗖嗖地长大成人。

那一年,事情发生的那个冬天,在快下初雪的前几天,我在母亲的脸上发现了陌生的东西。一开始以为是较短的发丝沾在脸上,于是我便伸手将它拨开,结果发现那不是头发而是皱纹。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但已经又长又深地印在那里。那时我才知道母亲老了。“原来妈你也有皱纹啊。”

听到我这么一说,母亲微微笑了笑,皱纹就被拉得更长了。我虽然试着想象渐渐变老的母亲,却想象不太出来,毕竟这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事。

“以后妈妈剩下的就只有等着变老了。”

母亲说这话时,不知道为什么脸上的笑容都消失了。她面无表情地凝视远方一会儿后,闭上了双眼。是在想什么呢?想象自己老了以后变成老外婆的模样吗?但是母亲说错了,命运并没有给她变老的机会。

16

洗碗或是擦掉地板上的灰尘的时候,外婆总是在称不上旋律的自创曲中加入歌词哼唱着。

夏天就要吃玉米,冬天就要吃烤番薯。

很好吃哟,很甜哟,赶快来尝尝吧!

那是外婆年轻时在客运站里卖的东西,蹲坐在入口处等着卖给往来的行人。

年轻时的外婆唯一用眼睛享受过的奢侈事情,就是等东西卖完后,用眼睛尽情地扫过长长的客运站。会让外婆看得目不转睛的就是佛祖诞辰纪念日和圣诞节的时候。暮春到初夏那段时节,客运站外放满一排排花灯;到了冬天又挂满了华丽的圣诞节装饰品。虽然是自己工作的地方,但那些景象是外婆所向往的世界。粗糙地制作出来的花灯,还有那些假圣诞树,都是她想要拥有的东西。于是在外婆把卖玉米和烤番薯的所有收入都拿来开辣炒年糕店时,第一件事就是买下漂亮的花灯和迷你圣诞树。无论四季,外婆的年糕店里总是和气融融的,挂满花灯和圣诞装饰。

在外婆关了年糕店、母亲开了旧书店后,外婆的坚持铁律之一是不管有什么事,都一定要过佛祖诞辰纪念日和圣诞节。

“耶稣跟菩萨真的是圣人,你看他们还选在不同季节出生。如果一定要选一个过的话,不管怎么说还是要选平安夜吧。”外婆摸着我的头说。

平安夜是我的生日,每到那天我们都会出去吃好吃的庆祝生日。那年平安夜是个又冷又潮湿的日子,我们三个人正准备外出。天空很阴暗,充满湿气的空气渗入皮肤。虽然在一边穿上外套,但我不认为有必要特意出去过生日。真的啊,早知道就应该选择不要出去的。

17

市区人声鼎沸。如果说跟过去的平安夜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刚搭上公交车没多久就开始下起雪了。大雪挡住了去路,广播中也传来到明天圣诞节会持续降暴雪,这将会是暌违十年的白色圣诞节的播报。在我的记忆中,那也是第一次在我生日的时候下雪。

纷飞的雪花瞬间覆盖了大地,就像要吞噬掉整座城市一样不停地倾泻而下,原本灰蒙蒙的城市一下子变得柔和起来。也许是因为这样,公交车上的乘客都没有对完全被封住的道路有太大的不满。大家都好像被迷住一样,不是望着窗外,就是拿出智能手机拍照。

“看来要吃冷面了。”外婆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还要加热乎乎的水饺。”母亲发出啧啧声。

“再来碗热腾腾的汤。”我一说完,母女便对视着嘿嘿笑了起来。好像是想起来不久前我问过为什么大家冬天的时候都不太吃冷面的事。也许外婆跟母亲以为我那样问是因为我“想吃”。

我们睡睡醒醒几次后终于下车,沿着清溪川漫无目的地走着。这时整个世界都变得一片雪白,抬头只见白净的雪花以极快的速度飘落下来。母亲边大叫边像个孩子一样对着天空伸出舌头接雪花,外婆则说以前去过的一间小巷里的传统老冷面店,现在也消失了。直到弄湿裤脚的水汽渐渐向上渗透,小腿也开始感到冰冷时,我们终于进入母亲用智能手机导航好不容易找到的一家冷面店,是位于鳞次栉比的咖啡店中间的一家连锁冷面店。

上面写着“平壤式”几个大大的字,但除了面可轻易咬断外,这里就没有其他特色了。肉汤里有腥膻味,饺子有焦味,冷面里还有汽水味。味道寡淡,就连第一次吃冷面的人都能感觉出来没下功夫。尽管如此,外婆跟母亲还是吃光了。也许有时比起味道,气氛更有助于食欲吧,那天当然就是因为下雪的关系。外婆与母亲的脸上始终挂着微笑,我则把一个大冰块含在嘴里。

“生日快乐。”外婆对我说。

“谢谢你来到这世上。”母亲握着我的手又加了这么一句,“生日快乐。”“谢谢你来到这世上”,我想这是不管在哪里都很普通的说法,但有些日子就是得说这些话。

我们站了起来,还没想好等一下要去哪里。在外婆跟母亲去结账时,我看到了放在柜台前篮子里的李子口味糖果。更准确地说,是篮子里一个只剩下空包装的李子口味糖果纸。我摸了摸那糖果纸,店员笑着说要去拿糖果给我,让我等一下。

外婆跟母亲先走了出去。外面仍下着大雪,母亲不知道在为什么开心,边蹦蹦跳跳着边伸出手去抓雪花。外婆看着那样的母亲捧腹大笑了一阵子后,透过窗户给我送来大大的微笑。店员走过来撕开偌大的糖果袋,小小的篮子瞬间就堆满了一颗颗礼物般的糖果。

“没关系吗?因为今天是平安夜?”我两手抓着满满的糖果这么问,店员虽然犹豫了一下,但马上就笑着点点头。

窗外母亲跟外婆依旧笑得很灿烂,一队在街头表演的多人混声合唱团从她们面前经过,每个人都戴着红色圣诞帽,披着红披风,唱着圣诞歌。“圣诞佳音,圣诞佳音,以色列王今夜降生”。我双手插入口袋,边感受糖果外包装上尖尖的触感,边走向门口。

突然有好几个人大叫起来,圣歌的声音越来越弱,四处不断响起尖叫声,合唱团也乱成一团,大家捂着嘴急匆匆地向后跑。

从玻璃门看过去,有个男人正对着天空乱砍,那人身穿西装,从我们进门前就在附近乱晃。与穿着风格迥异的是,他一手拿刀,一手拿铁锤。男人一副想把飘落的雪都刺穿的模样,非常用力地挥舞着双手。接着就看到那男人走向合唱团,有几个人匆匆拿出了电话。

男人转过头,视线停在母亲和外婆身上,他改变了方向。外婆把母亲抓过来,但随即眼前发生了令人难以置信的事。男人用铁锤敲打母亲的头,一下,两下,三下,四下。

母亲全身是血,倒在血泊里。我想推开门到外面去,但外婆一直大叫着用身体挡住门。男人将铁锤丢到地上,握着刀的另一只手不断地对空气挥舞。我用力地敲打玻璃门,而外婆使尽全力挡着门并摇着头,哭着不断地对我大喊什么。这时,男人走向外婆背后,外婆转身看见男人大吼一声,但仅有这一声。外婆宽阔的背遮住我的视线,玻璃上溅洒了鲜血,越来越红。我所能做的只是看着那道渐渐变得鲜红的玻璃门。事情发生时没有任何人挺身而出,远处看起来就像一幕冻结的景象,就好像男人与母亲还有外婆正上演一出戏剧,而大家都静静地看着,每个人都是观众,我也是其中之一。

18

受害者都跟男人没有任何关系。根据后来了解的结果,男人只是个过着极典型、极普通生活的“平凡人”。他大学毕业,在中小企业做了十几年的业务,却因经济不景气而遭到突如其来的组织变动。后来虽然拿退休金开了家炸鸡店,但不到两年就关门了。其间还欠了债,家人也都离开他,而后男人便足不出户,就这样过了三年半左右的时间。他住在半地下室,除了去附近超市买东西,偶尔去逛逛国立图书馆外,只待在家里。

他从图书馆借的书大部分是与武术、防身术,还有刀术等相关的书籍。而在他家里发现的,却是些成功的法则、如何养成正向思考习惯之类的自我启发性的书籍。而男人空荡荡的桌上,放着一张好像故意要让人发现的,用又大又潦草的字体写成的遗书。

今天,不管是谁,只要是笑着的人,都将跟我一起离开。

男人的日记里留有他憎恨这个世界的痕迹,每当他看到在这个让他感受不到快乐的世界上那些微笑着生活的人,他就兴起杀意。随着男人的生活和日记渐渐浮上台面,大众的关注焦点也从事件本身,转到他为什么不得不做出这种选择的社会层面。觉得自己的人生跟男人差不多的中年男子陷入叹息,对男人同情的舆论出现后,焦点便转移到发生这种事的韩国社会,而谁死了这些都不怎么重要了。

事件让新闻有东西可播报,打上了“是谁让这个男人变成了杀人犯”“笑就该死的国家——韩国”等标题。然而,没过多久,就像泡沫破灭一样,人们就不再谈论这事了,而从发生到落幕不过才十天。

唯一幸存下来的人是母亲,但医生说她的大脑进入了深度睡眠,醒来的可能性极低;就算醒过来,也不再是我认识的母亲了。死者家属半推半就地合办了葬礼。除了我之外,所有人都在哭泣,那是站在惨死的罹难者家属面前,任谁都会有的表情和举止。

一名前来参加葬礼的女警向家属答完礼后便哭了起来,哭得一发不可收拾。没过多久,我看见她站在走廊深处被年纪较大的警察训斥:“以后这种事不计其数,所以要学着迟钝一点。”那瞬间我们四目相交,他打住了原本要说的话,我则若无其事地行个礼后走向厕所。

葬礼这三天总能听见他们议论面无表情的我。那些人交头接耳地进行各种猜测:一定是打击太大才会这样的;还这么小哪懂什么啊;妈妈跟死人没两样,他现在就等同孤儿,应该是还没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才会这样吧。

也许别人期待我会感到悲伤、孤单或茫然。但对我来说,比起那些情绪,更多的其实是疑问。

到底什么事那么好笑,让母亲和外婆笑成那样?

如果没发生那件事,我们从冷面店出来后又会去哪儿呢?

那男人为什么要那么做?

为什么不去砸电视或是摔镜子,而要杀人?

为什么没人早一点出手相助?

为什么?

每天我都会把这一个又一个问题问自己数万次,但最后都回到原点,从头来过,因为没有一个答案是我知道的。我也把心里的问题都告诉警察,还有忧心忡忡的心理咨询师,希望他们能说点什么,但是没有人能回答我。大多数人都沉默不语,有几个话说到一半又沉默不语。也是,既然没人知道答案,的确有可能会这样。外婆还有那个男人都死了,而母亲也进入永远无法说话的状态。我那些问题的答案也永远消失了,因此我决定不再把那些问题说出来。

能确定的是,母亲跟外婆都消失了,外婆的灵魂和肉体都消失了,母亲只剩躯壳。以后除了我,再也没有任何人会记得她们的人生,所以,我要活下去。

葬礼结束,确切来说,是在我生日后第八天。我多了一岁,就这样十七岁了。这次真的只剩自己一个人,留下来的只有堆在母亲旧书店里的无数书籍,其他大部分都没了。以后,在家装饰花灯和闪闪发亮的灯泡、默记“喜怒哀乐爱怨欲”表,还有为了庆祝生日出去吃饭、穿过人潮到市区的那些理由,都消失了。 V8Oth9Zdhnl3rM1hs1EueLdKvysNd3iyRsD4RQiANCtuydZ1u+Z4WGCR+xaVKaE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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