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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石墙

金橘

RED FORT
A LITERARY TRAVELOGUE
OF ANDALUSIA

在神秘的黑暗里,

柯尔多巴从不动摇……

——洛尔伽:《圣拉斐尔(柯尔多巴)》

我对柯尔多巴最清楚、最强烈的印象是什么呢?如果这么问我自己,恐怕一时竟有些说不出,因为柯尔多巴是如此丰富的一座城市,虽然我们在这里的逗留只有两天,它已经在我心中留下了许多色彩鲜明的记忆。我最终选择说出来的,也许会让所有熟知柯尔多巴的历史、文化与风俗的人们感到不屑吧,因为这座古老的、可以上溯到公元前二世纪的罗马帝国时期(也就是我们的西汉王朝)的城市,实在有许多美丽的遗迹值得自豪,而它给我留下的最深印象,却是安达露西亚极为常见的自然景观。在柯尔多巴的街道两旁,到处都是橘子树和柠檬树。这些树,郁郁累累地挂满了沉甸甸的果实,在浓密苍翠的树叶掩映下,好像无数个金黄色的小月亮。十二月,是橘子成熟的季节,有些橘子已经熟透了,落到地上了,也没有人把它们拾捡起来,好像就要这样任凭它们腐烂在街头。

在我看来,这景观代表了安达露西亚的一个方面:并非“浸透了泪水”,而是明媚,新鲜,芳香,具有某种童话的气氛。我在前面写道,在西班牙文化中,存在着两种相反而又相成的因素:一方面是极端的感性美和官能的享受,另一方面则是宗教性的严厉。其实,还有第三种因素,它构成了西班牙文化传统中至为明朗优美的一部分,那就是从八世纪到十五世纪,在安达露西亚平原上创造了辉煌奇迹的阿拉伯文化。

柯尔多巴位于西班牙最长河流之一的瓜达拉维尔河(Guadalquivir)岸边。瓜达拉维尔河谷春秋和暖,夏天炎热而漫长,盛产橄榄和葡萄,有许多的橄榄园和酿酒作坊。公元前二世纪,罗马执政官马西琉斯(Marcellus)在柯尔多巴建立了一个殖民地,这就是柯尔多巴城的起源。公元711年,穆萨·伊贲·纽赛尔(Musa Ibn Nusayr) ,北非的总督,派他的将军塔里克(Tariq),率领一支强大的阿拉伯军队(虽然其中绝大部分并不是阿拉伯人,而是非洲西北部的原住民柏柏尔人,通常被称为摩尔人),开始了对伊比利亚半岛的征服。稍后,穆萨带领另一支军队,亲自出征。西班牙当时的统治者是日耳曼血统的维西歌斯(Visigoth)王室。公元712年,维西歌斯国王罗得里克(Roderic)战死,阿拉伯人闪电般地征服了包括柯尔多巴在内的西班牙南部主要城市。那些誓死抵抗的城市,成年男子被杀,女人和小孩成为奴仆。柯尔多巴似乎就属于这些不幸的城市之一。而对那些愿意归顺的城市,他们则保证基督徒和犹太人可以继续享受宗教信仰的自由,并允许原来的维西歌斯贵族继续他们在当地的统治,只要他们不支持抵抗者,并向阿拉伯政府纳贡。

柯尔多巴塔楼

“在神秘的黑暗里,柯尔多巴从不动摇。”

RED FORT
A LITERARY TRAVELOGU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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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历史学家理查德·弗莱彻(Richard Fletcher)说,按照早期伊斯兰教习俗,凡是穆斯林,除了济穷的宗教义务之外,都可免交租税;基督徒和犹太人则不享有免税的特权。因此,阿拉伯政府并不勉强基督徒和犹太人放弃他们原来的信仰,恐怕一半也是为了保证政府的财政收入。 [1] 不过,我们不知道这种“早期”习俗延续了多久。这一历史时期流传下来的材料非常少,不足以让我们对当时的社会结构有详细的了解。我怀疑这一制度不能维持太长的时间,因为很多基督徒和犹太人(至少是那些城市人口)皈依了伊斯兰教,如果全都可以借此免税,阿拉伯政府的财政岂不是要大受损失?

我们对八世纪西班牙的了解,主要拜一份简短的拉丁文叙述之赐。这份叙述习惯上被称为《754年纪事》( Chronicle of 754 ),因为它所叙述的历史事件终结于公元754年。它的作者,可能是托雷多(Toledo)的一个文书。据这份史料记载,公元712年的年底,穆萨被大马士革的倭马亚(Umayyad)王朝召回。在离开西班牙之前,他把统治这片新征服的土地的任务交给了他的儿子,阿布德·阿尔·阿齐兹(’Abd al-Aziz)。阿齐兹迎娶罗得里克的遗孀为妻,和归顺的维西歌斯贵族建立起良好的关系,继续发展并巩固了他父亲开拓的疆域。这些定居在西班牙南部的阿拉伯和柏柏尔武士,据估计在十五万到二十万人之间。

八世纪中期,在叙利亚的大马士革,一直在名义上统治着安达露西亚的阿拉伯倭马亚王朝被推翻,阿拔斯(Abbas,566—652)建立的新王朝于公元762年定都巴格达,把阿拉伯帝国的政治与文化中心进一步向东方推进。公元756年,倭马亚王室唯一的幸存者阿布德·阿尔拉曼(’Abd al-Rahman,731—788)流亡到柯尔多巴,在这里开始了长达两百多年的倭马亚王室的统治。

十世纪是倭马亚王朝的黄金时期:在阿尔拉曼三世(’Abd al-Rahman Ⅲ,891—961)和他爱好文艺的儿子阿尔哈克二世(Al-HakamⅡ,961—976在位)的统治下,柯尔多巴成为西欧最繁荣的城市和最重要的文化中心。公元929年,阿尔拉曼三世正式摆脱了正统伊斯兰王朝的权威,自称“哈里发”(caliph)。哈里发是“穆罕默德传人”的意思,在伊斯兰教的传统里,只可能有一位合法的哈里发。如果用我们所熟悉的历史加以解说,那么,哈里发相当于“天子”的名号。弗莱彻提到,阿尔拉曼三世的“僭越”之举对于一个“远处伊斯兰世界西隅”的小小王国来说显得“荒唐可笑” ,不过,他似乎忘记了,这个小小王国的统治者是大马士革倭马亚王室的后裔,要是从血统来说,他们比巴格达的阿拔斯王朝恐怕还要“正统”一些吧。

[1] 理查德·弗莱彻著:《摩尔人的西班牙》( Moorish Spain Oakland: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2),第35—36页。

阿尔拉曼三世是一位雄才大略的哈里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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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下榻的旅馆,帕拉朵—柯尔多巴(Parador deCórdoba),就建在阿尔拉曼一世的夏宫遗址上。“帕拉朵”在西班牙古语里有“雅舍”之意,是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开始由西班牙政府拥有和经营的旅馆系列。它们分散在西班牙各地,大多从古代建筑—宫殿、修道院、城堡、私人宅邸—翻修而成,坐落在风景优美的地点,提供精美的饮食。

据说,阿尔拉曼一世初到柯尔多巴的时候,非常怀念故乡的风景,于是命人在御花园里种植大马士革的草木:石榴树和棕榈。当第一棵棕榈栽种在他的花园里时,他写了一首诗纪念这件事。仅仅这样一则小小的故事,就足以让我对这位去国离乡的摩尔国王产生好感了:他似乎是一个怀旧而善感的人,不是一位毫无心肝也缺乏风雅的君王。

在帕拉朵的花园里,的确有很多高大的棕榈,还有一排排整齐的橘子树和柠檬树,好似绿色小舟,满载黄金果实。在这里,我第一次见到葡萄柚树,见到挂在枝头而不是在超级市场售货架上的硕大无比的葡萄柚。

在旅馆旁边漫步的时候,我们注意到一段石墙,那是阿尔拉曼一世的夏宫唯一的遗迹。当风吹动棕榈树的时候,我幻想听到了阿拉伯君王因怀念故国而发出的叹息。

柯尔多巴街景

“当风吹动棕榈树的时候,我幻想听到了阿拉伯君王因怀念故国而发出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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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你放逐我

自从你放逐我

夜晚变得漫长

呵,违约的羚羊

你难道忘记了

那天夜里

我们在玫瑰床上休憩

满天星斗仿佛闪烁的珍珠

镶嵌在天青石上

阿尔拉曼五世
(’Abd al-Rahman V,?—1024)

对于一个君王来说,欲望的阻挠往往是一种过于奢侈的体验。

人世的运转,依赖欲望的存在。当一切欲望一旦产生就得到实现的时候,欲望根本没有机会生存。而人世的多少快乐,都在于延宕欲望的满足!节日开始之前的期盼,胜似节日本身的享受,难道不是每个人都体会过的情形吗?

如果周围所有的人,都急切地渴望满足你的哪怕最小、最任性、最转瞬即逝的欲望,这是一种诅咒。

阿尔拉曼五世谈到被所爱的人“放逐”。这让人想到他的祖先阿尔拉曼一世也是遭到放逐的:不是被他的爱人,而是被他的敌人。柯尔多巴不是故乡,但阿尔拉曼一世把流亡之地建成了一座美丽繁荣的城市。当他被流放进漫长的黑夜和漫长的欲望,阿尔拉曼五世找到了诗歌,在诗歌里,建造起一座美丽的文字之城。最有权力的人,渴望在爱情中失去权力:是这种渴望,把一位君主变成一个可亲的人。

不过,也许这只不过是诗人的狡狯而已:没有什么情人,也没有放逐,伊斯兰教的君王永远都能轻易地得到他的所爱,毋须忍受被拒绝的痛苦或者等待的折磨。一个成熟的诗歌传统,可以提供现成的情绪,现成的意象。我们永远也不知道,那个完美的夜晚,星斗好似珍珠镶嵌在天青石上,是情人的、还是诗人的想象。

顺便需要指出的是:这种对诗歌传统的遵循—比如把酒比作太阳或火焰,都是约定俗成的比喻—虽然在我们这些现代读者看来似乎不够个人化,但我们不能用自己的时代习惯来评判和理解中世纪的文学。我们应该记住:在这一时期,诗人创作诗歌不是为了凸显他们的“个性”;诗歌创作是当时宫廷文化和贵族生活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它为一个贵族成员提供了和其他贵族成员分享同一种文化、展现风雅和机智的机会。它也是一种精致的乐趣:在夜饮的时候,即席赋诗,用优美的诗句表现和烘托当时的气氛。

在历史上,阿尔拉曼五世的确是一位不幸的君王。公元十世纪是倭马亚王朝的全盛时期,但阿尔拉曼三世的孙子哈山二世(Hisham Ⅱ)于976年即位时,还只是一个十一岁的孩童,大权落到著名的宰相阿尔曼萨(Almanzor,938—1002)手里。阿尔曼萨死后,他的儿子继续执政,直到1008年去世为止。同年,阿尔拉曼三世的一个曾孙发动政变,推翻了他软弱无能的叔叔哈山二世,即位成为穆罕默德二世(Muhammad II),但他很快又被阿尔拉曼三世的另一后裔苏雷曼二世(Sulayman II)赶下了台。1031年,倭马亚王室的最后一个哈里发被流放,从此,安达露西亚的历史揭开了新的一页。在此之前,安达露西亚一直处于持续不断的内战之中,军政大权完全操纵在柏柏尔将领手里,一连串的傀儡国王被相继拥立,其中在位时间最短的,就是阿尔拉曼五世:只有四十七天,他就被暗杀了。

到达柯尔多巴的那天下午,等我们来到城里著名的大清真寺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清真寺沉重的大门,在冬日寒冷的夕阳里闪着金光。从清真寺向南走,很快,就会看到瓜达拉维尔河。河上一座桥,桥的一端有堡,另一端有拱门:它们分别属于不同的时代,混合了不同的建筑风格,是柯尔多巴历史的见证和象征。两百多米长的大桥,本是罗马皇帝奥古斯都(Augustus)下令修筑的,现在只有桥基还是原始遗迹。桥北的拱门,是璜·贺若拉(Huan Herrera)1571年的设计,但仍可看出罗马建筑的影响;桥南有一座十四世纪的城堡,被称为卡拉荷拉塔楼(Torre de la Calahorra),意即自由塔,是1369年亨利二世(HenryII)和兄弟彼得一世(Peter I)进行战争时,为了巩固城防而建造的,显示出摩尔艺术风格。现在,自由塔成为“文化交流基金会”的博物馆,旨在纪念在柯尔多巴的哈里发时代,犹太人、基督徒、穆斯林的和平共处。

柯尔多巴清真寺大门

桥北的拱门,仍可看出罗马建筑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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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莱彻在他受到大众读者欢迎的历史著作《摩尔人的西班牙》( Moorish Spain )里指出,这段历史时期在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被过多地浪漫化和理想化,实际上,基督徒、犹太人和穆斯林的和平共处并不都如后人想象的那样“和平”,在社会生活中依然存在着歧视和偏见。比如在摩尔统治时期,基督徒和犹太人需要纳税;在1066年的格拉纳达,曾经发生过对犹太人的屠杀;在1126年,阿默拉维德(Almoravid)王朝曾强迫大批基督徒移民摩洛哥;在穆斯林哲学家的著作里,他们对基督教义不屑一顾,大加贬低,等等。但是我们必须承认,总体看来,在摩尔人统治下的西班牙,的确显示了一种宽容精神:基督徒和犹太人被允许继续保持他们的信仰,没有被强迫改信伊斯兰教,而且还可以在朝廷里做到高官显职。就连弗莱彻也说,1066年对犹太人的屠杀是一起孤立的事件。不仅如此,我认为那是一起政治事件,不是或至少不完全是宗教事件。在被杀的犹太人里,首相约瑟夫(Joseph)是主要目标,他是著名的前任权相撒缪尔·伊贲·纳吉瑞拉(Samuel Ibn Naghrillah,993—1056)的儿子,父子先后主持朝政达二十八年之久,这次屠杀,与其说是宗教迫害,不如说是一场政变。

当初,摩尔人之所以如此迅速地赢得了对维西歌斯王国的胜利,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多数人民不满意维西歌斯统治,特别是犹太人群体非常遭到歧视,他们当然十分欢迎保证他们宗教自由的摩尔人。

自由总是相对的。如果我们看一看基督教君王在收复西班牙之后的所作所为,我们就会意识到,历史的推进并不一定意味着“进步”—如果“进步”在我们的词汇表里,意味着开明和宽容。加斯底(西班牙西北部和中部)女王伊萨贝拉(Isabella I of Castile)和阿拉贡(西班牙东北部)国王菲迪南二世(Ferdinand II of Aragon)在1469年联姻,使加斯底和阿拉贡两个王国终于联合起来,为基督教势力征服安达露西亚奠定了基础。1492年,他们攻占了格拉纳达,摩尔人在西班牙最后的疆域。在此之前的1478年,他们建立了著名的西班牙宗教法庭(theInquisition),旨在审判和处罚犹太人、穆斯林和新教徒,从而在西班牙建立起罗马天主教的唯一和绝对权威。凡是受到这一法庭审判的异教徒,往往遭受肉体的折磨,惩罚包括监禁,砍头,绞刑,或者在十字架上烧死。那些拒绝招认“罪行”的,白天受审,夜幕降临之前即被处决。伊萨贝拉和菲迪南,因为他们的宗教狂热和坚决,被合称为“天主教君王”(Catholic Monarchs)。在格拉纳达归降不久,他们即下令把犹太人驱逐出西班牙。1499年,他们共同来到格拉纳达,随行的托雷多大主教西斯涅罗斯(Cisneros)强迫留在格拉纳达的穆斯林全部改信基督教。次年一月,他向两位天主教君王报告说:“现在,城里没有一个人不是基督徒,所有清真寺都被变成了教堂。”到1502年,这条政策在伊萨贝拉的支持下,被施用于加斯底的所有穆斯林:他们被勒令或是改变宗教信仰,或是面临流放。如果选择流放,则必须付给政府一大笔赎金,或者把自己的孩子留在西班牙为奴。这样的条件,是很多穆斯林家庭无力或者不能接受的,因此,他们只好“选择”前者:放弃自己原来的宗教信仰。菲迪南二世似乎不如他的妻子那样狂热,抑或他在故意和她作对,总而言之,他拒绝在阿拉贡王国推行同样的政策。但是,到1525年,他的孙子查理五世(Charles V)反其道而行之,这样一来,西班牙至少在表面上成为纯粹的天主教国家了。

然而,摩尔人留下的遗产处处可见,从文化到物质。在柯尔多巴,阿尔拉曼一世的夏宫虽然倒塌了,厚重的石墙依然矗立;到处都可以看见熟透的橘子—阿拉伯人带到安达露西亚的水果—好像许多个金黃的小月亮,挂在寒冷而碧绿的枝头。

柯尔多巴的金橘

“到处都可以看见熟透的橘子—阿拉伯人带到安达露西亚的水果 O4Gy5G5cn5qaToDjd0ONtoIs1AtQ7zY7v6ea9VBfZtJw8EdewzynECtZyZuZbd6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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