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约公元前1200年,地中海东部地区的一场危机袭击了希腊。很可能是迈锡尼的希腊人用尽最后的力量摧毁了小亚细亚的城市特洛伊(Troy):考古学家发掘出了城市被毁坏的痕迹,而且认为它发生在公元前13世纪后半叶。但正如近东地区的王国一样,迈锡尼王国也崩溃了,希腊由此步入一段长达400年的黑暗时期。迈锡尼人自公元前14世纪起控制着这一地区。他们建立了城市商贸网络,出口橄榄油到安纳托利亚和叙利亚,换回锡和铜。与在此之前的米诺斯文明(Minoan civilization,约公元前2200年—公元前1375年)不同,迈锡尼社会具有侵略性并且尚武。而在克里特岛的克诺索斯(Knossos)进行统治的米诺斯人似乎是温和而爱好和平的。他们的宫殿以抒情浪漫、色调鲜明的彩色壁画作为美丽的装饰,但并不设防,战争对他们来说只是一种遥远的威胁。然而,迈锡尼的希腊人通过炫耀最新的军事技术统治民众。他们拥有从赫梯帝国进口的战车、强大的城堡和威严的坟墓。国王造就了一个高效的行政管理部门。迈锡尼人以迈锡尼(Mycenae)为首都统治了麦西尼亚(Messenia)、皮洛斯(Pylos)、阿提卡(Attica)、彼奥提亚(Boetia)、色萨利(Thessaly)、希腊诸岛和塞浦路斯(Cyprus)。据赫梯原始文献资料记载,到公元前13世纪时,迈锡尼人已经开始对小亚细亚的沿海城市发动袭击。
这个强大的文明几乎于顷刻间便消失了。位于迈锡尼中心地带的城市—皮洛斯、梯林斯(Tiryns)和迈锡尼,或许是被海上民族全部摧毁了。一些人口迁移到阿卡迪亚(Arcadia)和塞浦路斯,而伯罗奔尼撒半岛北部的亚该亚(Achaea)成为迈锡尼人的一块飞地,这些迈锡尼人此后被称为亚该亚人。 但在其他方面,他们几乎没有留下一丝痕迹。迈锡尼人将米诺斯文字改造得适合于他们自己的语言,然而残存下来的文本仅仅是有关一些装备、杂货和物品交易的清单,因此我们对其社会状况知之甚少。但是,它似乎已经移迁到克里特岛和近东一线,而与轴心时代期间发展起来的希腊文化没有多少关系。
希腊人是印欧民族的一支,于公元前2000年左右开始定居在这一地区。 像印度的雅利安人一样,他们对大草原并没有什么记忆,而是假定自己的祖先一直居住在希腊。但他们讲印欧语,并与印度雅利安人具有某种相同的文化和宗教传统。火在希腊人的崇拜仪式中是非常重要的,希腊人也同样热衷于竞赛,将他们能运用的任何事物都来进行比赛。起初希腊部族定居在米诺斯社会的边界地带,而到公元前1600年时,他们已经开始在大陆地区建立起强大的军事力量,并在米诺斯文明经历了一系列自然灾害行将衰落之时,基本控制住局势并建立迈锡尼王国。
我们对米诺斯或迈锡尼的宗教知之甚少。从考古学家发现的雕刻品和奉献的祭品来看,米诺斯人喜爱舞蹈和赛跑;他们崇拜神圣的树木,在山顶向神灵供奉牲畜作为祭品,并得到出神的幻象。金制指环和小雕像显示出男人和女人警觉地站立着,眼睛努力望向飘浮在空中的女神形象。坟场是圣地。国王是神灵的伙伴:印章显示国王和女神进行交谈,女神交给他一支矛或手杖。这些仪式中的一部分延续到后来的希腊宗教当中,而迈锡尼的文本资料提及在后来的希腊万神殿中依然十分重要的神灵:宙斯(Zeus)、雅典娜(Athena)、波塞冬(Poseidon)和狄俄尼索斯(Dionysus)。
然而,地中海东部地区灾难性的崩溃无可挽回地将希腊与这两种文明隔离开来。希腊堕入缺乏教育和相对野蛮的状态;不存在中央权力机构,地方首领统治着各个地区。各个社会群体相互割裂,与同处危机之中的近东国家不再有联系。那里再也没有雄伟的建筑和人像艺术,工匠技术也走向衰落。诗人使某些古老的传说流传下来。他们追忆迈锡尼文明时期,并将其视作伟大武士的英雄时代。他们讲述阿喀琉斯(Achilles)的故事,他是最伟大的亚该亚人,在特洛伊战争期间被杀死。他们回忆迈锡尼国王阿伽门农(Agamemnon),他在一场神定的族间仇杀中死去。他们延续了对底比斯(Thebes)国王俄狄浦斯(Oedipus)的记忆,他在不了解真相的情况下误杀其父并娶其母为妻。史诗的作者们漫游希腊,帮助那些分散的社会群体获得一致的身份认同和共同的语言。
在这场危机中幸存的少数城市之一是地处阿提卡东部的雅典,它曾经是迈锡尼的一个要塞。雅典在危机中衰败,人口也有所减少,但它从未被彻底遗弃。到公元前11世纪中期,雅典的工匠已开始制造精致的陶器,以我们今天所称的原几何风格(Proto-Geometric style)进行装饰。与此同时,一部分雅典人移居小亚细亚,在爱琴海沿岸建立定居地,使雅典的爱奥尼亚(Ionia)方言得以流传。公元前10世纪晚期,雅典周围的乡村地区开始出现新的村落,阿提卡的居民被分成四个部落(phylai),它们是行政单位而非种族单位——就像英国公立学校中的“宿舍”。历史潮流开始转向雅典。后来,人们把这一复兴归功于雅典神话中的国王忒修斯(Theseus)。 雅典人每年都要在卫城(雅典城边的圣山)的宗教节日举行仪式,庆祝忒修斯统一这个地区。
希腊社会在公元前9世纪时仍以乡村为主。我们主要的资料来源是直到公元前8世纪才开始写作的荷马史诗,但它保存了一些口头流传下来的古代传说。当地贵族(basileis,“领主”)的财富以绵羊、牛和猪来衡量。他们的生活远离畜牧者和农民,仍然认为自己是武士。他们不停地自夸其丰功伟绩,以求得到称赞和奉承。他们还热衷于竞争,也是利己主义者。他们首先忠于他们自己、他们的家庭和部落,胜过效忠整个城市。但是,他们认为自己与爱琴海地区的其他贵族有亲族关系,并准备与其慷慨协作,对旅行者也提供盛情款待。
然而,在黑暗时代即将结束时,商贸活动在爱琴海地区复苏。贵族需要铁来制造武器和盔甲,需要奢侈品在竞争者面前炫耀。他们最早的贸易伙伴是来自北方沿海城市的迦南人,希腊人称他们为腓尼基人(Phoenicians),因为他们在古代拥有对唯一不褪色的紫色(phoinix)染料的垄断权。起初,由于腓尼基人的文化远比希腊文化高深得多,希腊人对其心怀嫉恨。而到公元前9世纪时,他们已开始创造性地在一起工作。腓尼基人在塞浦路斯建立了一个基地,腓尼基工匠来到雅典、罗得岛和克里特岛工作。腓尼基殖民者首先开发了地中海西部地区,公元前814年,他们在北非海岸建立了迦太基(Carthage)。他们向希腊人展示出海洋的商业潜能,希腊人于是在叙利亚开始了新的对外接触。公元前9世纪晚期,腓尼基人、塞浦路斯人和希腊人在奥龙特斯(Orontes)河口创立了阿尔米那(Al-Mina)商业中心,买卖奴隶和白银,换得铁、金属制品、象牙和纺织品。
希腊人恢复了正常生活,但他们仍停留在精神上的地狱边缘。古老的米诺斯和迈锡尼崇拜仪式中的几个要素依然存在,比如,雅典卫城上面有一棵神圣的橄榄树。 然而,公元前13世纪的危机粉碎了古老的信仰。希腊人目睹他们的世界崩溃,这一创伤改变了他们。米诺斯壁画曾经是自信而明快的,其中描绘的男人、女人和动物充满期待而怀有希望。女神舞蹈的幻影出现在多花的牧场,充盈着喜悦。但是到公元前9世纪,希腊宗教则是悲观而怪诞的,它的神灵危险、残忍,而且专横。 希腊人此后实现了光彩夺目的辉煌文明,但他们从未丧失其悲剧感,而这将成为他们为轴心时代作出的最重要的宗教贡献之一。他们的宗教仪式和神话故事将始终在暗示无以言表的被禁之物,在舞台后面无法看到的地方且通常在夜晚发生的可怕事件。当生活神秘莫测地在违犯禁忌中被完全颠倒,当使社会和个人保持清醒的边界突然间支离破碎,他们便在灾难中体验着神圣。
我们可以在希腊诸神诞生的可怖故事中领略这种阴郁的情景。太初之时,希腊社会没有仁慈的造物主和神圣秩序,而只有无情的仇恨和斗争。据说,起先那里曾有两个原始的力量——卡俄斯(Chaos,混沌)和盖娅(Gaia,地母神)。他们太过敌对以致不能共同繁衍,因此他们各自生育后代。盖娅生了苍天神乌拉诺斯(Uranus),之后生出了世界上的海洋、江河、丘陵和山脉。后来盖娅和乌拉诺斯结婚,生了六个儿子和六个女儿。他们就是提坦诸神(Titans),即第一代神族。
然而乌拉诺斯憎恶他的12个孩子,并强迫他们在出生的那一刻回到盖娅的子宫。最后,处于极大痛苦中的盖娅恳求孩子们的帮助,但只有最小的儿子克洛诺斯(Cronus)有勇气按照母亲的要求去做。他携带镰刀蜷缩在母亲的子宫里,等待着父亲。当乌拉诺斯再一次深入盖娅体内时,克洛诺斯切断了他的生殖器,将它抛到人间。高位神往往被他们更精悍的孩子推翻,但很少有神话创造出如此反常的原始斗争。克洛诺斯成了主神,他将兄弟姐妹从母亲体内解放出来。他们互相配对,生出了第二代提坦神,包括以双肩掮天的阿特拉斯(Atlas),以及从天上盗取火种带给人类的普罗米修斯(Prometheus)。
然而,克洛诺斯并未从过去的悲剧中吸取教训,反而像他父亲一样残暴。他娶了他的妹妹瑞亚(Rhea),生了五个孩子——第二代神族:赫斯提亚(Hester,神圣炉灶的守卫者)、得墨忒耳(Demeter,掌管农业的女神)、赫拉(Hera,婚姻守护神)、哈得斯(Hades,冥王),以及波塞冬(海神)。但克洛诺斯被告知,他的一个孩子将会取代他,因此他在每一个婴儿降生后立刻将它吞下。怀着第六个孩子的瑞亚绝望地向母亲盖娅求助。当婴儿宙斯降生时,盖娅将他藏在克里特岛,而瑞亚把一块用襁褓包裹的石头交给克洛诺斯,克洛诺斯马上把它吞下去了,什么都没注意到。宙斯长大后,迫使父亲吐出了他的兄弟姐妹,一家人在奥林匹斯山定居。克洛诺斯试图反抗,与其他一些提坦神在奥林匹斯山发动了十年战争,在其中的一次战斗中动摇了宇宙的根基。宙斯最终取得胜利,并将他的父亲和那些支持他的提坦神囚禁在塔耳塔洛斯(Tartarus)——大地深处暗无天日的恐怖深渊。
与此同时,另一个原始力量卡俄斯也生育了他自己可怕的后代:厄瑞卜斯(Erebus,“黑暗”,尘世最为幽深的地方 )和黑夜(Night)。之后,黑夜生育了一群女儿,其中包括命运三女神摩伊赖(Moirai) 、精灵刻瑞斯(Keres)和复仇三女神厄里倪厄斯(Erinyes)。 厄里倪厄斯尤其令人恐惧,希腊人把她们想象为讨人嫌的女巫,像蛇一般缠绕卷曲,匍匐爬行着通过嗅觉追踪猎物,像狗一样嘶叫咆哮。一则神话中提到,她们是从克洛诺斯割下乌拉诺斯的生殖器时落地的血滴中诞生的。 所以她们比奥林匹斯诸神更为年长,而家庭暴力在她们的生命中刻下了印记。
这些居住在大地深处的阴间力量在黑暗时代主导着希腊宗教。公元前9世纪时人们认为,是他们,而非奥林匹斯诸神,统治着宇宙。正如后来的一位诗人所阐释的那样,这些黑暗之神“捕捉到人和神的罪孽,他们永远不会停止发怒,直到使罪人受到惩罚”, 因为针对亲族的任何暴行都违反了整个社会秩序。由于乌拉诺斯、克洛诺斯和宙斯都对其家族犯下了可怕的罪行,那些阴间的神灵其实代表了奥林匹斯诸神的阴暗面。一旦受到激发,他们的威力便会自动发挥作用而不能被召回。当一个受害者诅咒加害于他的人并高声恳求复仇时,厄里倪厄斯便被立刻释放出来,像一群野狗一般追逐罪犯,直到他可怕地暴亡,赎清罪过。
厄里倪厄斯永远不会在希腊人的幻想中彻底消失。黑暗时代结束很长时间之后,希腊人依然被谋杀父母、虐待孩子的男男女女的神话传说所吸引。即便这些残忍的行为是无意造成的,它们也包含着一种传染力(毒气,miasma),拥有不受制约的生命。除非它被作恶者献祭式的死亡所清除,否则社会将长期被痛苦和灾难所折磨。例如,阿特柔斯(Atreus)家族的神话讲述了阿特柔斯和堤厄斯忒斯(Thyestes)两兄弟为争夺迈锡尼王位而进行的骇人听闻的斗争。阿特柔斯有一次邀请弟弟赴宴,给他吃美味炖肉,而其中竟有堤厄斯忒斯亲生儿子的肉。这一可怕之举释放出具有传染性的毒气,传播到阿特柔斯的整个家族。所有人都陷入恐怖的血仇当中,其中一个暴力和变态的罪行会导致另一个罪行。阿特柔斯的儿子阿伽门农是迈锡尼王,他被迫将女儿伊芙琴尼亚(Iphigenia)献祭,以确保有顺风助希腊舰队驶往特洛伊。他的妻子克吕泰涅斯(Clytemnestra)为了复仇,当阿伽门农从特洛伊战争归来时将他谋杀,而她的儿子俄瑞斯忒斯(Orestes)为父报仇,不得不杀死了母亲。这个违反常情而令人费解的故事成为塑造希腊神话的最重要的故事之一。像许多其他希腊传说一样,它体现了人类极端的软弱无助。公元前8世纪,荷马坚信克吕泰涅斯和俄瑞斯忒斯别无选择,只能如他们所为;他们的行为甚至被当作义举而受到褒奖,因为他们清除了污秽尘俗的毒气。
无论希腊人变得多么强大,他们从未真正感到在掌控着自己的命运。当希腊文明于公元前5世纪达到顶峰时,他们依然认为人们由命运三女神或者甚至由奥林匹斯诸神所驱使,去做神灵所做的事,而且一旦犯下一项罪行,就会给恰巧生活在被这罪行污染的环境中的无辜人带来无尽的灾难。人们不能期望得到奥林匹斯诸神的帮助,他们不负责任地干预人们的生活,不计后果地保护他们喜欢的人,而摧毁那些招致他们愤怒的人。神灵中只有厄里倪厄斯表现出一些伦理意识,她们被暴行所激怒,但完全缺乏同情心。因此在上述故事的一些版本中,俄瑞斯忒斯被迫杀死母亲之后,遭到厄里倪厄斯满世界地追击,直到由他那遭受厄运的家族所释放的毒气被最终消除为止。
希腊人被众神暴力和灾难的形象所折磨。奥林匹斯诸神不仅对人类冷酷无情,他们也会互相残害。例如,宙斯的妻子赫拉非常厌恶她瘸腿的儿子赫淮斯托斯(Hephaestus),当他出生时,赫拉将他扔到地上。赫拉是一位残忍而易怒的神灵,她无情地迫害因丈夫与其他女人私通而生下的孩子。她与提坦神密谋杀害宙斯与一位凡人女子塞墨勒(Semele)所生的儿子狄俄尼索斯,使他发疯。狄俄尼索斯在彻底康复之前用了很多年时间疯狂地跑遍东方国家。赫拉还试图杀害宙斯的另一个儿子赫拉克勒斯(Heracles),把毒蛇放进他的摇篮,也使他精神失常,杀害了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家庭是社会的基础。我们将会看到,在其他各种文明中,家庭被视为神圣的机构,人们在家庭里学会尊重他人的道德准则。而在希腊,家庭是一个毁灭性的战场,婚姻女神赫拉展示出的是,最为基本的亲属关系能激起凶恶而残酷的情感。对她的崇拜充满了内疚、恐怖和深深的忧虑。
① 即自然神女。——译者注(下同)
② 名为蓬托斯。
③ 即布戎忒斯(雷霆)、斯忒罗佩斯(闪电)和阿耳戈斯(雷电隆隆之声)。
④ 即科托斯、布里阿瑞俄斯和古埃斯。
⑤ 提坦,意为紧张者。
⑥ 即大洋神。
⑦ 共二十五位。
⑧ 即太阳。
⑨ 即月亮。
⑩ 即黎明。
⑪ 即灶神。
① 黑色的夜神名为纽克斯。——译者注(下同)
② 埃忒耳是“光明”的化身。
③ 白天之神名为赫莫拉。
④ 涅墨西斯是报应女神。
黑暗时代之后建造的第一座希腊神庙就是小亚细亚沿海萨摩斯岛(Samos)上的赫拉神庙。在那里,对她的崇拜显示出她是一位神秘而且不可靠的女神,可能会即刻消失,并把生活中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带走。每年在她的节日前夜,她的雕像——一块形状怪异的木板——都会从神殿中神秘消失。人们在黎明时分发现它失踪,萨摩斯岛上所有人都起身去寻找她。当他们找到崇拜偶像之后,把它清洗干净,并用柳枝绑好,以防她再次逃脱,但她总是会逃走。赫拉是生命之母,是一切生存之物的起源。她的消失威胁着整个自然秩序。
也许希腊人是从中东地区接受了神灵消失的神话传说,而这可能激发了他们最重要的宗教仪式。这些仪式教导人们,除非你已感受到失去的深切痛苦,否则便不可能获得生命和狂喜。粮食和丰产的守护神得墨忒耳是另一位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的女神。她为宙斯生下一个美丽的女儿,叫作珀尔塞福涅(Persephone)。宙斯将她许配给冥王,即他的兄弟哈得斯,虽然他知道得墨忒耳绝不会赞同这门婚姻,他还是帮助哈得斯劫持了珀尔塞福涅。怀着满腔愤怒和悲痛,得墨忒耳离开奥林匹斯山,不再关心大地的收获和丰产。她居住在人间,装扮成一位老妪,到处寻找女儿。世界变成了贫瘠的沙漠,五谷不生,人们慢慢被饿死。于是,依赖人类供奉的奥林匹斯诸神准备安排珀尔塞福涅的回归。然而,由于她已经吃了阴间的石榴籽,就必须每年花一些时间在那里陪伴丈夫。当她与得墨忒耳重逢时,世间花朵绽放,而冬季她生活在阴间,大地一片死寂。生命与死亡无法摆脱地纠缠在一起。得墨忒耳是谷物女神,但同时也是一位冥府的女神,因为谷物从大地深处生长出来。冥王哈得斯从而也是粮食的守护者和给予者。珀尔塞福涅是一位永远年轻的女孩(科瑞,kore),她是冥府的女主人。
在每年庆祝古老的塞斯摩弗洛斯节(Thesmophoria) 期间,希腊人重演这一令人不安的戏剧性事件。 连续三天,所有已婚妇女离开丈夫,像得墨忒耳一样消失。她们进行斋戒,并且像文明到来之前的原始人那样睡在地上。她们仪式性地咒骂男人,还有某种形式的猥亵行为作为仪式的一部分。为了追念哈得斯劫持珀尔塞福涅时被大地淹没的野猪,妇女们以小猪献祭,把它们的尸体抛到一个深坑里,任由其腐烂。而仪式并没有幸福的结局:妇女们不会庆祝珀尔塞福涅的归来。城市已处于完全混乱的状态;社会所依赖的家庭生活被扰乱;希腊人被迫考虑文明毁灭的前景、两性之间极度的不相容,以及当得墨忒耳收回她的恩赐时威胁世界的宇宙灾难。 节日结束时,妇女们回到家中,生活恢复常态。然而,这种崇拜仪式使希腊人得以正视那不可言喻之事。他们目睹了黑暗时代社会的崩溃,尽管他们似乎压抑了对这场灾难的记忆。但是那个时代一些被遗忘的往事使他们意识到,无论他们取得什么样的成就,都可能在刹那间化为乌有。而死亡、毁灭和敌对则是永恒潜藏的威胁。宗教仪式在迫使希腊人经受并面对恐惧之后,也向他们表明,他们有可能安全脱险,到达彼岸。
在世界上这四个地区的轴心时代创建起来的宗教传统都来源于恐惧和痛苦。它们都会强调,不去否认这种痛苦是非常重要的;的确,彻底承认它是获得启蒙必不可少的先决条件。即便是在这一早期阶段,离轴心时代的到来还有很长时间,希腊人已经理解了其重要性。这在纪念酒神狄俄尼索斯的节日中清晰地表现出来。酒神节在每年春季的安赛斯特里昂月(Anthesterion) 一个新的葡萄收获期举行。 狄俄尼索斯在东方获悉葡萄栽培的奥秘,并且——传说中是这样——将它透露给雅典人。或许自从黑暗时代就存在的安赛斯特里昂节 以其奇异的宗教仪式重现了这个故事,并庆祝酒的力量神圣地转换,将人们提升至另一个维度,人们因而在短时间内似乎分享到奥林匹斯诸神的祝福。
新葡萄酒的取样本该是一个令人欢欣的时刻,然而它却是一个有关死亡的节日。这个与宗教仪式相关的神话故事说明,狄俄尼索斯将第一枝葡萄藤送给阿提卡的农夫伊卡里俄斯(Ikarios),并为他示范如何收获葡萄。而当伊卡里俄斯的朋友们喝了葡萄酒之后,酒精上头,倒地昏迷。由于村民从未见过人的醉态,便以为是伊卡里俄斯杀死了他的朋友。于是村民们用棍棒将伊卡里俄斯打死,他的血与葡萄酒混在了一起。作为悲剧的尾声,当伊卡里俄斯的女儿厄里戈妮(Erigone)发现了他伤痕累累的尸体后,自缢身亡。唯有希腊人才会把一个快乐的春季节日转变成对无端暴行的纪念。
酒神节于日落时分在城外湿地中的狄俄尼索斯圣所开始举行。阿提卡的所有人,包括奴隶、妇女和儿童,走出家门一同行进,参加开幕仪式。此时人们倾倒出刚开瓮的新酒,向狄俄尼索斯行奠酒礼。第二天,所有神庙关闭,家门被涂上松脂。所有人都待在家里,每个家庭成员必须喝下至少两公升葡萄酒。这是一种严肃而沉闷的饮酒竞赛,没有嬉戏,没有歌唱,也没有交谈——这与雅典通常的社交活动完全不同。每个饮酒者独自坐在桌边,使用各自的酒瓮,周围是死一般的寂静。为什么会这样呢?当地的传说声称,当俄瑞斯忒斯逃避厄里倪厄斯的追击时来到了雅典,国王惧怕他所带有的毒气,但并不想把他赶走。他邀请俄瑞斯忒斯一起品尝新酿造的葡萄酒,但却让他独坐,也没有人和他讲话。然而,即便采取了这些防范措施,城市还是被污染了,而且自此以后分担了由俄瑞斯忒斯的谋杀所造成的罪恶。因此,意识到其不洁的雅典人在可怕的沉寂中饮酒。突然间,这种神秘的静谧被一场风格奇异的假面舞会所打断。扮演精灵刻瑞斯的人戴着面具,出现在街道上。他们乘着塞满酒瓮的马车,挑衅式地要求盛情款待,粗声大笑,叫嚷着侮辱性的言辞,并作出野蛮的恐吓。而到了夜晚,城市恢复了秩序。所有人都醉醺醺地蹒跚走回湿地中的小神庙,抬着空酒瓮边唱边笑。一位女祭司被献给狄俄尼索斯做新娘,酒神得到安抚,那些戴面具的精灵,即死亡的使者,于是也被赶走。
第三天意味着又一年的开始和一个崭新的起点,气氛变得更加轻松,人们热情洋溢。为了庆祝这个新时代,每人都吃一种谷类食品——据说这是在碾磨和烘烤技术发明之前,原始时代的第一批农夫吃的食物。人们进行各种竞赛,其中包括女孩们进行的一种特殊的荡秋千比赛。然而,恐惧甚至也潜藏在这里,因为荡秋千的女孩让人回想起可怜的厄里戈妮吊死的尸体。你永远不会忘记生命所固有的悲剧。整个希腊宗教仪式以净化(katharsis)作为结束。神灵得到抚慰,毒气消散,新生活和新希望油然而生。甚至关于厄里戈妮惨死的记忆也与处于生命之初兴奋欢笑着的孩子们的景象结合在了一起。节日的参与者体验到了一种入迷状态(ekstasis),那是一种“暂时离开”的心醉神迷的状态。连续三天,他们能够离开生活的常态,正视其隐匿的各种恐惧,克服它们,迎来崭新的生活。
那里没有自省,也没有对困扰希腊人心灵的潜藏的创伤进行分析的尝试。这些创伤只是由外在的宗教仪式间接而简单地触及。通过再现古老的神话,节日的参与者并非作为单独的个体来行动。他们搁置平常的自我,而按照相反方式行动。希腊人热衷于盛宴和欢闹,但他们一整天克制自己一贯的爱好,在悲伤的静寂中饮酒。通过模拟往昔的戏剧性事件,他们将个体自我抛于脑后,而被出现在醉人美酒中的狄俄尼索斯所触动和转变。宗教仪式是一个开端,是经由悲哀,经由对死亡和血污的恐惧而达到新生的“通过仪式”(rite of passage)。当他们濒临死亡之时,一些人可能会记起酒神节,并将死亡仅仅看作另一个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