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吏文学谢朓死罪死罪 ② 。即日被尚书召 ③ ,以朓补中军新安王记室参军。朓闻潢污之水,愿朝宗而每竭 ④ ;驽蹇之乘,希沃若而中疲 ⑤ 。何则?皋壤摇落 ⑥ ,对之惆怅;歧路西东,或以呜唈 ⑦ 。况乃服义徒拥,归志莫从 ⑧ ;邈若坠雨,翩似秋蒂 ⑨ 。朓实庸流,行能无算 ⑩ 。属天地休明 ,山川受纳 ,褒采一介 ,抽扬小善 。故舍耒场圃 ,奉笔兔园 ,东乱三江 ,西浮七泽 ,契阔戎旃 ,从容宴语 。长裾日曳 ,后乘载脂 ,荣立府庭 ,恩加颜色 。沐发晞阳,未测涯涘 ;抚臆论报,早誓肌骨 。不悟沧溟未运,波臣自荡 ;渤澥方春,旅翮先谢 。清切藩房,寂寥旧荜 ;轻舟反溯 ,吊影独留。白云在天,龙门不见 ;去德滋永 ,思德滋深。惟待青江可望,候归艎于春渚 ;朱邸方开,效蓬心于秋实 。如其簪履或存,衽席无改 ,虽复身填沟壑,犹望妻子知归 。揽涕告辞,悲来横集 ,不任犬马之诚 。
①中军:中军将军的省称。笺:文体名。汉代郡民上书郡守称笺。后世指称臣下对后妃、太子、诸王等的上书。
②文学:职官名,或称文学掾、文学史,自汉代起设置于州郡及王国。死罪:古代章表函牍中表示道歉或请罪时用的套语。
③即日:近日。尚书:即尚书省,为中央执行政务的总机构。
④潢污:积聚不流之水。朝宗:比喻百川汇注大海。《尚书·禹贡》:“江汉朝宗于海。”
⑤驽蹇(jiǎn):劣马。蹇,跛。乘(shènɡ):指马。沃若:指马匹驯顺,便于驰驱。
⑥皋壤:泽边之地。摇落:草木凋零败落。
⑦歧路:岔路。呜唈(yì):呜咽。
⑧服义:这里指念念不忘臣子之义。拥:怀有,抱有。从:如意,顺遂。
⑨邈(miǎo):远。秋蒂:秋天的落叶。
⑩庸流:才识凡庸之辈。行能:品行才能。无算:不成数目,表示很少。
属:恰逢。天地休明:喻政治清明。休,美好。
山川句:比喻自己虽庸下但也被接纳录用。
褒采:嘉许采纳。一介:一个人,用于自称的谦辞,含有藐小卑贱之意。
抽扬:表扬。
耒(lěi):一种翻土用的工具。场圃:农家用来收打谷物、种植菜蔬的场地。
兔园:或作“菟园”,亦名“梁园”,为汉代梁孝王所筑苑囿,用以游宴和招纳宾客,故址在今河南商丘东。此指随王府中。
乱:横渡。三江:泛指今江、浙一带的江河。
七泽:古以为楚地有七处湖泊。
契阔:劳苦。戎旃(zhān):军旗,这里借指随王麾下(萧子隆先后为会稽太守、荆州刺史等,均有将军称号,如东中郎将、镇西将军等)。
宴语:闲谈。
裾:衣服的前后襟。曳(yè):拖。曳裾,谓侍立、奔走于王侯之门。西汉邹阳《上吴王书》:“何王之门不可曳长裾乎?”
后乘:侍从的车马。载脂:车驾起程前在车轴上涂抹油脂。
府庭:衙门,公堂。
颜色:面容,脸色。此句谓随王恩宠之意见于容色。
晞阳:晒太阳。这里比喻沐受恩德。涯涘:边际。
抚:拍。臆:胸。肌骨:深入肌骨,喻深刻。
沧溟:大海。运:动。波臣:鱼鳖等水族。古人设想水族也有君臣之分。
渤澥(bó xiè):渤海。旅翮(hé):迁飞的鸟。谢:告别。
清切:形容府第的清肃深邃。藩房:王府。旧荜:陈旧的陋室。荜(bì),同“筚”,荆条竹木之类,可用来编制门户。
轻舟句:谓信使返回荆州。
白云句:《穆天子传》卷三:“西王母为天子谣曰:‘白云在天,山陵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之无死,尚能复来!’”龙门,《楚辞·九章·哀郢》:“顾龙门而不见。”王逸注:“龙门,楚东门也。”在今湖北江陵。
去:离开。滋:愈益,更加。永:远。
艎(huánɡ):船。
朱邸:古代诸侯朝见天子,于京城立馆舍,称邸。因用朱红漆门,故又称朱邸。蓬心:原比喻知识浅薄,不能通达事理,这里是自喻浅陋的谦辞。秋实:比喻有德行的人。这里指随王。
如其二句:以不弃旧物喻不忘故旧。簪履,簪笄和鞋子。衽席,床褥和席子。
身填沟壑:指死亡。妻子:妻子儿女。
横集:指泪水纵横交集。
不任:犹不胜,表示程度很深。犬马:臣子对主上的自卑之称。
这篇短简可分为四层。首先抒发告别萧子隆的悲哀之情。说自己虽然很想归向子隆,受其驾驭,但却是力所不能。当此草木凋零之际,告别故主,犹如雨绝云天、叶辞秋树,身不由己,唯有惆怅呜咽而已。接着回顾当年追随子隆,东至会稽,西往荆州,蒙受恩宠,早思报答。然后说自己突然无故被召回京,从此与子隆东西阻隔,瞻望弗及,而思念之心日深。最后说只盼子隆入朝,自己能继续效忠。子隆若不忘旧,自己即使死了,妻儿也能有所归向。
此文情深意挚,其写作艺术也达到很高的成就。其文体属于后世所谓骈文,即大量运用对偶的一种文体。自东汉以来,文章中的对偶成分逐渐增多,至谢朓的时代,已形成此种绝大多数语句对偶工整的文体。不但追求对偶工致,而且讲究辞藻富丽、典故繁密、声音谐和。这就需要作者学识富博,具有很强的驱驾文字的功力。更难的是,虽然辞藻富丽,却不应堆垛得密不透风;虽然多用典故,却最好是浑融无迹,不至造成阅读的障碍。总之,既要追求文辞的声色之美,又要流畅地表情达意。谢朓此文就是一个典范。就用典而言,比如“沧溟未运,波臣自荡”,将《庄子·逍遥游》中“海运则将徙于南溟”的话,灵活地加以反用,说明自己在随王府中原本很安定,却无端被招回。既是用典,又是比喻。又如“白云在天,龙门不见”二句,分别用《穆天子传》和《楚辞》中的话语,但却很形象地描绘出仰首长望、神魂飞驰的景况,几乎不使人觉得是用典。“轻舟反溯,吊影独留”二句也是这样。用了曹植文章中的语汇(《洛神赋》:“浮轻舟而上溯。”《责躬表》:“形影相吊。”),但不使人觉,读者仿佛看到孤独的诗人在大江边久久伫立,目送船只远去。用前人作品中的语言,自如地勾勒出一幅情景交融的图画。再就语言的色彩、声音之美举一个例子:“青江可望,候归艎于春渚;朱邸方开,效蓬心于秋实”四句,对偶工巧,“青”与“朱”是表示色彩的字相对,“春”与“秋”是表示季节的字相对,都很自然。从声音节奏来说,四字六字句与四字六字句相对,整齐而又有变化;“青江可望”与“朱邸方开”,恰是平仄交替而相对,“候归艎于春渚”与“效蓬心于秋实”,“渚”是上声,“实”是入声,也有变化,不单调。全文都是这样,读来既整齐又富于变化,铿锵悦耳,十分和谐。
由于情致委婉,又富于形象性,本文便具有诗的韵味。后人对它评价很高。明人王世贞赞为“绝妙好辞”,清人蒋士铨称其“遒宕温丽,高压流辈”。据《南史·谢朓传》说,谢朓此笺是托荆州方面的信使带去的。使者就要出发,谢朓一挥而就,未曾有一点修改。其文思之敏捷,才气之高妙,真是令人惊叹。
谢朓在接受新的任命为新安王记室后不久,又受命兼任尚书殿中郎。就在这一年(永明十一年)和下一年,南齐王朝发生了重大变故,那也是谢朓一生中所经历的第一回政治上的大风浪。
事情是这样的:如上文所说,齐武帝萧赜病故之前,太子萧长懋先已逝世,于是谁将成为皇位的继承人,一时间便成了问题。长懋之弟、竟陵王萧子良颇有声望,故众口喧腾,猜疑子良当立。后来虽然立萧长懋之子萧昭业为皇太孙,也就是说萧赜已定萧昭业为继承人,但仍有人存觊觎之心。萧赜病重时,萧子良日夜在宫中侍奉,竟陵八友之一的王融,便企图假传圣旨,拥立子良为帝,连诏命的草稿都已写就。当此十分紧急之际,萧赜的堂弟萧鸾听到风声,赶紧突入宫门,奉萧昭业登殿,命左右扶出子良。于是王融之谋乃告失败。武帝遗诏以皇太孙昭业为帝,命萧子良、萧鸾二人尽心辅佐。由于王融阴谋之故,萧昭业虽以子良为太傅,其实心存疑惧,子良亦不自安。萧昭业即位才十余日,便借故将王融下狱赐死。王融当时曾求救于萧子良,子良亦不敢救。萧鸾则被任命为尚书令,掌握实际大权。谢朓受命兼任尚书殿中郎,成为萧鸾的属下,可说是受萧鸾接遇之始。此后他还屡受萧鸾恩遇。但这恰恰为他的人生悲剧埋下了种子。早年在荆州被人暗中告密,与日后的遭遇相比,简直就算不得一回事了。
萧鸾是齐高帝萧道成的侄儿,很早就失去了父亲,由萧道成收养,颇受宠爱。他生性不喜奢华,办事负责,很有能力,故而萧赜也颇重视他,但他其实颇有野心。而萧昭业一登基,便荒淫纵恣,且亟欲摆脱萧鸾的控制,于是萧鸾便阴谋废立。他一方面搜罗拉拢他认为有用的人物,一方面设法削夺萧道成、萧赜的子孙和旧将功臣的势力,对他们提防、控制,以致最后加以杀戮。在这样的形势下,永明年间聚集于竟陵王萧子良门下的一批文人,各自走向不同。王融前已被杀,萧子良本人于公元494年4月忧惧而卒,萧衍依附萧鸾,为其出谋划策,而谢朓也为萧鸾所用。同年7月,萧昭业被杀,追封郁林王。上文说到的萧昭业之弟、新安王萧昭文,也就是谢朓为其记室参军的那位才十五岁的新主人,被扶上帝座,萧鸾任骠骑大将军、录尚书事、扬州刺史、宣城郡公。谢朓也就于此时被任命为萧鸾的骠骑大将军谘议,领记室,掌管萧鸾大将军府中的起草文件等文笔之事。此后数月之内,萧鸾的野心彰露无遗,大肆杀戮萧道成、萧赜子孙。首先被杀的便是鄱阳王萧锵和谢朓的旧主人随王萧子隆。子隆有美名,体貌雄伟,萧鸾对他颇有戒心。在郁林王被害之前,萧鸾已用萧衍之谋,将他由荆州召回建康。萧衍原是子隆府中谘议,此时却背叛故主。子隆被杀,只有旧主簿庾於陵和另一位荆州故吏宗夬(曾奉子隆之命与谢朓一同抄撰群书)留下来为他料理丧事,其他僚吏畏避唯恐不及,谢朓此时正受萧鸾重用,当然也在畏避之列。就在一年之前,谢朓辞别子隆,是那样依恋不舍,如今却如同路人。政治形势的剧烈动荡毁灭了人性人情,而谢朓的懦弱、贪恋禄位,也暴露无遗。当年10月,被扶上帝位仅仅三个月的萧昭文,被废为海陵王,随即被害。萧鸾终于登上皇帝的宝座,是为齐明帝,改年号为建武。谢朓得到进一步的任用,受任掌管中书诏诰,且有“长兼中书侍郎”之衔。其任务是负责为萧鸾起草诏命,这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工作,可见萧鸾对他的信任。他之为萧鸾所用,不是如萧衍那样,能在政治上出谋划策,而是凭借他出众的文才。另外与他出身华胄应也有颇大的关系。这样的出身,是可以被利用来笼络人心的。
在这大动荡的时期,谢朓写了不少与政治有关的文章。如《为明帝拜录尚书表》、《为齐明帝让封宣城公表》、《为宣城公拜章》,都是任萧鸾骠骑大将军谘议、领记室时所作。尽管萧鸾是个野心家,但受封任职之际,先是辞让,然后谢恩,那一套表面文章是万不可少的。我们今天看来觉得滑稽、虚伪,当时却郑重其事,所用文体都是工整典重的骈俪文体。《为百官劝进齐明帝表》也是这样的文章。还有,郁林王、海陵王的墓铭也是谢朓写的。从这些文章中,当然完全看不出作者本人的内心活动。
这一时期谢朓也作了好些诗。有的诗约略流露出一些内心情感,但也不过是微波细浪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