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完春景，杨贵妃在随从的护驾下匆匆回宫，一路上哭哭啼啼，正如“梨花一枝春带雨”一般，教人好不怜惜。唐明皇则耽误一天才回，圣心十分不悦。这对于平日里如胶似漆、形影不离的二人来说，不是一件平常的事情。在这场春游之中，难道发生了什么曲折和意外？

〔中吕过曲〕〔缕缕金〕 （丑扮高力士上） 欢游罢，驾归来。西宫因个甚，恼君怀？敢为春筵畔，风流尴尬 ^① 。怎一场乐事陡成乖 ^② ？教人好疑怪，教人好疑怪。

①尴尬：暧昧，可疑之意。

②陡成乖：突然闹起别扭来。

乘兴而去，败兴而归，唐明皇与杨贵妃此游归来后互相嗔怨，一个故意冷落，一个黯然神伤。宫中近侍高力士虽心中猜疑却也不知个中原委，随行宫女永新向他道出了实情，原来是“并头莲傍有一枝开”，出现了意外之人。想当初杨贵妃入宫封为贵妃，甚为思念自己的姐妹亲人，唐明皇便将她的三个姐姐迎进宫中，不但赐以住宅而且还各封为秦国夫人、虢国夫人和韩国夫人，杨家声势一时显赫于京城。却没有料到虢国夫人：

〔剔银灯〕常则向君前喝彩，妆梳淡，天然无赛。 那日在望春宫，教万岁召他侍宴。 三杯之后， 便 暗中筑座连环寨，哄结上同心罗带。 （丑拍手笑介）阿呀，咱也疑心有此。却为何烦恼哩？（老扮永新）后来娘娘恐怕夺了恩宠，因此上 嫌猜。恩情顿乖，热打对鸳鸯散开。

凭着自己无须浓妆艳抹的天姿国色，虢国夫人素面朝天，在唐明皇面前放纵不羁地展露自己妩媚的笑容，杜甫《虢国夫人》（一作张祜诗）有云：“虢国夫人承主恩，平明上马入金门。却嫌脂粉涴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杜诗详注》卷二）自古女子往往依靠脂粉珠饰来精心装扮自己，如《陌上桑》中的美女罗敷“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木兰辞》中亦有“对镜贴花黄”之举，但虢国夫人却嫌脂粉污没了美丽的容颜。涴乃弄脏、玷污之意，形容虢国夫人对自己的美貌非常自信。“平明”，意指天刚放亮。这么早就赶进宫去朝见君王，是不是别有意图呢？诗歌既影射了唐明皇与虢国夫人二人的暧昧之事，同时也勾勒出了虢国夫人的狐媚迷人、居心叵测。

虢国夫人本名杨玉筝，进宫前在蜀中曾嫁于裴氏，然夫婿早亡。因着裙带关系进宫后，她对妹妹奢侈豪华的生活和骄尊高贵的地位羡慕不已。与生倶来、不甘寂寞的天性，让她想方设法要去摆脱平淡的境遇，有着一股争取富贵娇宠的强烈愿望——这是一个有着焦躁的内心和不安分灵魂的女人。唐明皇情不自禁地被虢国夫人的傲脱个性和妖冶风情所吸引，在宴席之上与她眉来眼去，欢声笑语，却冷落了一旁的杨贵妃。看着自己的姐姐和唐明皇肆无忌惮地亲密调笑，素日独处恩宠尊贵的杨贵妃感到失落，充满妒忌，内心如推倒了葡萄架一般醋意翻涌，对虢国夫人冷语相向，不理不睬。见杨贵妃脸色不好，颇有心计又善于察言观色的虢国夫人料定是自己占尽风头让其犯了醋兴，不由得心中暗笑。不过她也不想自讨没趣，既然已经在唐明皇面前卖弄足了风情，歌舞声乐一停，她也顾不上唐明皇的再三挽留便起身告辞了。处在气头上的杨贵妃正求之不得，毫无惜别之意。而此时唐明皇尚余兴未尽，视线还停留在虢国夫人身上，对于她的离去恋恋不舍，因此嗔怪杨贵妃不善解人意，没有留住虢国夫人，龙颜甚为不悦，就责人先送她回宫。这样，在唐明皇与杨氏二姐妹的纠缠瓜葛之中，一场热热闹闹的春宴最终怏怏作罢。

回到住所，虢国夫人因为杨贵妃给了她脸色看，心中亦有几分不快：

〔商调引子〕〔绕池游〕 （贴上） 瑶池陪从 ^① ，何意承新宠！怪青鸾把人和哄 ^② 。寻思万种， 这其间 无端噷动 ^③ ，奈谣诼蛾眉未容 ^④ 。

①瑶池：指仙境，传为王母娘娘居所。“瑶池陪从”喻指曲江池侍宴。

②青鸾：即青鸟。传说西王母拜访汉武帝，先有青鸟来报信。这里指代爱情的使者。和哄：哄骗，诱骗。

③噷（xīn）动：暖红室本作“歆动”，意指动情。

④“奈谣”句：意谓无奈有人造谣说我坏话，使我不能容身。蛾眉，虢国夫人自指。语出屈原《离骚》：“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

同为倾国倾城的大美人，虢国夫人认为自己在姿色上不让妹妹三分，只是妹妹的运气比自己好而已。如今有了机会亲近皇上，但妹妹杨贵妃的冷嘲热讽着实令她生出几分尴尬，正是：“玉燕轻盈弄雪辉，杏梁偷宿影双依。赵家姐妹多相妒，莫向昭阳殿里飞。”这里的“赵家姐妹”是指汉成帝所宠幸的赵飞燕与赵合德，二人虽为亲姐妹，但都有强烈的妒忌心，彼此之间常常为夺得汉成帝的欢心而争风吃醋，容不得他人。杨贵妃与虢国夫人之间的关系不正如此么？宫廷中姐妹骨肉之间的勾心斗角尚且如此，又何况外人？究其原因，除物欲财富、权利地位对人的巨大诱惑外，还不得不考察当时的婚姻制度。在一夫一妻多妾制得到普遍认可、由男性占统治地位的封建时代，男女间在爱情、婚姻上的地位是不平等的，正是这种畸形的社会、家庭结构让人性尤其是女性的心态变得畸形而扭曲。且不说在普通市民家庭中妻妾相妒争宠——《金瓶梅》足以为证，帝王身边“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为了得到圣恩的宠幸，斗争更加激烈，也更加复杂，中外多有类似，如日本《源氏物语》中的桐壶更衣尽管受到桐壶帝的专宠，但忍受不了宫廷里其他女人因嫉妒而生的流言蜚语、百般刁难，最终郁郁而逝。后妃们这种斗争的激烈程度有时甚至不亚于大臣官僚之间的政治倾轧，她们不但在精神上相互攻讦诋毁，而且往往在肉体上进行折磨迫害，如汉代的吕后，将汉高祖刘邦宠爱的戚夫人迫害摧残成“人彘”，手段之残忍骇人听闻。从实质来看，宫廷斗争和朝廷斗争的主要组织者和参与者虽有差别，但根本目的大都在于通过种种手段取得皇帝的宠信，最终巩固和获得荣华富贵和名誉地位。

在杨贵妃对姐姐虢国夫人的嫉恨中，我们除了把索因的目光投注在不平等的婚姻制度和人性普遍的阴暗面上，还不应忽视唐明皇所扮演的角色。自从结定“钗盒情缘”后，杨贵妃以为唐明皇和自己两心会如一，没想到唐明皇左顾右盼、心猿意马，不但对旧日的梅妃念念不忘，而且还和虢国夫人暗结罗带。那么在杨贵妃的恨里，不仅交杂着对他人争风夺宠的嫉妒，还有着对唐明皇用情不专的失望怨愤，以及对自己命运的幽叹。

作为贵妃的姐姐，虢国夫人在羡慕妹妹受到专宠的同时又希望能得到妹妹所得到的尊贵地位。这个内心狂热而富有野心的女人，凭恃美貌的吸引力，她已暗中稳稳获得了唐明皇的宠幸。

〔商调过曲〕〔字字锦〕恩从天上浓，缘向生前种。金笼花下开，巧赚娟娟凤。烛花红，只见弄盏传杯。传杯处，蓦自里话儿唧哝。匆匆，不容宛转，把人央入帐中。思量帐中，帐中欢如梦。绸缪处，两心同。绸缪处，两心暗同。奈朝来背地，有人在那里，人在那里，装模作样，言言语语，讥讥讽讽。咱这里羞羞涩涩，惊惊恐恐，直恁被他抟弄。

“金笼花下开，巧赚娟娟凤”，意指在繁盛的花下打开金笼子，狡猾地把美丽的凤鸟诱骗了进去，借以喻比唐明皇的甜言蜜语赢得了虢国夫人的芳心。这段话，暗示了唐明皇和虢国夫人之间已发生了暧昧关系。虢国夫人一边得到唐明皇的欢宠，一边受到旁人背地里的指责和嘲讽。“绸缪处”、“两心同”、“人在那里”等词的重复出现，以及“言言语语”、“讥讥讽讽”和“羞羞涩涩”等重叠词的多次使用，既表现了虢国夫人承蒙圣恩的欣悦欢喜，又描写了她受到旁人指戳时内心的种种顾虑和不安，同时还刻画了斯人的矫揉与造作。事实上，在虢国夫人与唐明皇的私情中，虢国夫人扮演了主动勾引的角色，否则她为何故意在拥有如云美女的君王前素面朝天、展露自己别具一格的妖媚风情呢？难道不正是为了吸引唐明皇的注意和倾心么？

当虢国夫人还在回想与唐明皇的缠绵之时，姐姐韩国夫人前来看望她了。由于曲江一游唐明皇独幸虢国夫人，对秦国夫人和韩国夫人别厅赐宴，秦国夫人一时有些恼怒，故返回后得了病，此日未与韩国夫人同行。进了虢国夫人的府邸，韩国夫人遂将虢国夫人打趣了一番，谓其“邀殊宠，一枝已傍日边红”。听出了姐姐话中的弦外之音，虢国夫人面露羞色，慌忙解释：“我进离宫，也不过杯酒相陪奉，湛露君恩内外同。”谙于人事、心知肚明的韩国夫人不禁笑道：“虽则是一般赐宴，外边怎及里边。”二人的谈话自然离不了妹妹杨贵妃，韩国夫人道：“我且问你，看见玉环妹妹，在宫中光景如何？”虢国夫人趁机在姐姐面前发了贵妃几句牢骚，她说：“只见玉环妹妹的性儿，越发骄纵了些。细窥他个中，漫参他意中，使惯娇憨。惯使娇憨，寻瘢索绽，一谜儿自逞心胸。”话语中全是对杨贵妃娇憨任性、专宠独尊的不满，抱怨她骄纵失敛、处处耍小性子。听到这番话，韩国夫人劝说道：

〔满园春〕〔换头〕 （老旦）她自小性儿是这般的，妹妹，你还该劝他才是。（贴）那个耐烦劝他？（老旦） 他情性多骄纵，恃天生百样玲珑，姊妹行且休傍作诵 ^① 。 况他近日呵， 昭阳内，昭阳内，一人独占三千宠 ^② ，问阿谁能与竞雌雄？ （贴）谁与他争！只是他如此性儿，恐怕君心不测！（老旦起，背介）细听裴家妹子之言，必有缘故。 细窥他个中，漫参他意中，使恁骄嗔。恁使骄嗔，藏头露尾，敢别有一段心胸！

①“姊妹”句：意谓我们姐妹且不要在一旁说她的坏话。作诵，说人的不好。

②“一人”句：出自白居易的《长恨歌》：“三千宠爱在一身。”意指唐明皇对杨贵妃十分宠爱。

身为大姐的韩国夫人，毕竟熟谙人情世故。她知道姊妹相争，不但会伤害自家人的和气，而且还可能会在彼此攻讦夺宠中触怒君王，到头来只会是伤害她们自己的利益，以至整个杨家的荣贵都会受到影响，正所谓一损俱损。于是，韩国夫人一面让虢国夫人耐心劝导杨贵妃妹妹，一面暗示虢国夫人：杨贵妃的地位是没人“能与竞雌雄”的。没料这句话恰巧起了激将的作用，虢国夫人恼怒中道出了杨贵妃的骄纵任性不仅会让唐明皇不满，也会动摇她的贵妃地位。韩国夫人从话里听出了虢国夫人的暗含之意，她猜到杨贵妃、虢国夫人与唐明皇三者之间可能发生了什么，对个中的微妙也有所意会。

在这段对话中，作者描绘了韩国夫人的处世老练、洞悉情势，虢国夫人的傲气独行、别有用心。作者对韩国夫人的用意、虢国夫人的心态刻画得细腻生动，展示了在当时特殊的情势下，两个具有特殊身份的女性微妙而敏感的情感接触。在这出戏里，杨贵妃和唐明皇始终都没有出现，但矛盾和冲突从头到尾却又始终紧紧围绕着他们展开。旁者的对话，交代了二人之间产生不和谐音符的来龙去脉。在李杨二人的爱情发展进程中，虢国夫人扮演了不太光彩的角色，也正因为她的介入，使李杨爱情遭遇初次考验。

当韩国夫人和虢国夫人还在闲谈时，突然有人前来报信：“禀夫人，不好了。贵妃娘娘忤旨，圣上大怒，命高公公送归丞相府中了。”二人吃了一惊，果真天有不测风云，杨贵妃的娇纵任性终于惹怒了唐明皇，他们的爱情出现了危机。 5SHRz+gl7mzyrRpNa9a22FT5dQJnrj6Z1kcPVYWhxzlR81wdXEPRS0440IepiQy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