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庆敕封赏共度良宵以后,唐明皇对杨贵妃呵护、关爱备至,二人整日价沉浸在美好甜蜜的感情世界里。转眼便到了三月三,一个春色迷人、阳光灿烂的日子。在我国古代,农历三月有一个“上巳节”。每到过节这天,巫觋在郊外的水边举行消灾驱邪的仪式,人们为求吉祥便到水边用浸泡过香草的水沐浴,这种活动起源于周代,又称作“祓禊”(即古时春秋两季在水边举行的一种祭礼)。由于每年三月的上巳日各有不同,到了魏晋时期就被定于农历三月三。相传,三月初三也是王母娘娘的生日,亦称作“王母娘娘千秋节”。在传统民俗里,人们通常在这一天出门踏青、游春、放风筝,或者登山、逛庙会,尽情览赏万紫千红的春光。
如此充满生命激情和跳动色彩的春色美景,对此良辰佳日,唐明皇与杨贵妃自然不会错过。当时随驾同游的还有杨贵妃的三个姐姐:秦国夫人、韩国夫人、虢国夫人,以及堂兄杨国忠。因为杨贵妃的受宠,杨家皆列显贵,在京城气焰熏天,奢侈张扬。据说,当时宫中专为贵妃院织锦刺绣的工匠就达700多人,贵妃三姊妹每年的脂粉钱就上百万。《旧唐书·杨贵妃传》载,当时被奉为皇亲贵族的杨家,“车马仆御,照耀京邑,递相夸尚。每构一堂,费逾千万计”,足见其生活之豪华奢靡。而且,唐明皇还常常与贵妃姐妹至各地游幸。每次出游,杨家兄妹都乘马随从,一家一队,而且每队都各穿一种颜色的衣服,鲜艳夺目,正所谓“照映如百花之焕发”。对此,中唐画家张萱画有《虢国夫人游春图》,南唐画家周文矩亦作有《杨贵妃上马图》,一一描绘了杨贵妃姐妹穷奢极欲的生活。
这时,暂留京授职的安禄山又出现了。安禄山靠着拍马逢迎、狡媚溜须,博得了唐明皇的欢心和亲信,对于这“非常之遇”,他洋洋得意,不知不觉又恢复和显露了他平日的骄戾、贪婪与野心。在大好明媚的春光里,他也不甘寂寞:
〔贺圣朝〕 (净冠带引从上) 一从请托权门,天家雨露重新。累臣今喜作亲臣 ① ,壮怀会当伸。
①累臣:被囚禁的臣子,安禄山自指。
远远地,在彩旗招摇、珠光宝气中,三国夫人来了,不但为游春的人群增添了诸多贵气,而且扬露了皇亲国戚特有的豪华与尊骄:
〔夜行船序〕〔换头〕安顿,罗绮如云,斗妖娆,各逞黛娥蝉鬓。蒙天宠,特敕共探江春。 (老旦)奴家韩国夫人,(贴)奴家虢国夫人,(杂)奴家秦国夫人,(合)奉旨召游曲江。院子,把车儿趱行前去。(院)晓得。(行介)(合) 朱轮,碾破芳堤,遗珥坠簪 ① ,落花相衬。荣分,戚里从宸游 ② ,几队宫妆前进。
①珥:用珠子或玉石做的耳环。
②宸:皇帝住处,这里代指皇帝。
此处对三国夫人出游的排场进行了铺写,“罗绮如云”不仅描写了杨氏姐妹服饰的华贵,还意味着游行队伍场面的庞大。一大群丫头院子随从其后,显示了这个家族在当朝的殊尊地位。“黛娥蝉鬓”代指美丽的容颜;“妖娆”,描绘了游春队伍的光彩照人;“斗”则意味着一个赛一个漂亮,群芳斗艳争春。如此华丽庞大的游春队伍,不仅是装饰,连他们一路上所遗落的饰品及各种小玩意儿如“珥”、“簪”之类都价值不菲。这些随行遗失在道旁路间,五彩精致而巧夺天工的工艺品,和随风飘落的落花积衬在了一起,令观者赏叹。“戚里从宸游”道出了这一游春队伍的尊贵和特殊,与一般贵族王孙出游不能相比。值得注意的是,剧作家写出了三国夫人随唐明皇游春的阔丽景象,不仅再现了这些外戚的喧嚣气势,而且,作者对其富贵荣华的极力铺写,可以对比衬托后文《弹词》等场面的凄凉和悲哀,同时也由此为后面安禄山、杨国忠两人的矛盾展开埋下伏笔。
〔黑蟆序〕〔换头〕 (净策马上,目视三国下介)妙啊。 回瞬,绝代丰神,猛令咱一见,半晌销魂。恨车中马上,杳难亲近。 俺安禄山,前往曲江,恰好遇着三国夫人,一个个天姿国色。唉,唐天子,唐天子!你有了一位贵妃,又添上这几个阿姨,好不风流也! 评论,群花归一人,方知天子尊。 且赶上前去,饱看一回。 望前尘,馋眼迷奚,不免挥策频频。
安禄山不只野心勃勃,而且也好色贪婪。看到三国夫人一个个国色天香,不由垂涎三尺,“恨车中马上,杳难亲近”。美人们偶一回眸,他就神魂颠倒,对于唐明皇的君位所赋予的特殊权利,他更是妒忌不已。此处充分显示了安禄山的狂躁肤浅。在美色的诱惑下,安禄山忍不住“挥策频频”,拍马向前追赶。正在街道上扬鞭飞奔之际,不想恰撞见紧随三国夫人之后的丞相杨国忠,于是安禄山急忙掩避而逃。杨国忠正欲嘲笑安禄山的莽撞失态、没见过世面,转念一想,突然明白安禄山是冲着行在前头的几个杨家妹妹而奔。对于安禄山的大胆无礼,杨国忠心中顿生厌恶与憎恨:
〔前腔〕〔换头〕 堪 恨,藐视皇亲,傍香车行处,无礼厮混。陡冲冲怒起,心下难忍。 叫左右,紧紧跟随着车儿行走,把闲人打开。(众应行介)(副净) 忙奔, 把 金鞭辟路尘, 将 雕鞍逐画轮。 (合) 语行人,慎莫来前,怕惹丞相生嗔。
末尾两句化用了白居易《丽人行》中的“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嗔”!意指在杨丞相未来之前,人们还可以近观美人之貌,而一旦杨丞相见到,众人就只得却步,惟恐丞相责怪发怒。这就暗示了杨国忠的不可一世,飞扬跋扈。从“恨”、“藐视”、“无礼”、“混”、“怒”等字眼可见杨国忠当时的恼怒。他“心下难忍”,不顾路旁百姓的死活,让仆从把路人“打开”,其对普通百姓、对天下生灵的态度,是多么的漠然和轻视。在他眼里,谁要是犯了他的忌讳,就得付出代价,这又是怎样的专横霸道和独断冷酷。人们不禁疑问:为什么安禄山冒犯了三国夫人,对三国夫人有着不轨企图会如此羞恼杨国忠呢?析其缘由,从场面上来看应该怪罪于安禄山的无礼行径对三国夫人的轻薄,而且也伤了杨国忠的面子,既没有把这个权势喧天的丞相放在眼里,又损害了杨家的权利与威严。然而,或许还有更多不可明说的原因。据《旧唐书·杨贵妃传》:“国忠私于虢国,而不避雄狐之刺;每入朝,或联镳方驾,不施帷幔。每三朝庆贺,五鼓待漏,靓妆盈巷,蜡炬如昼。”其次,《乐史·杨太真外传》中亦有相应的记载:“虢国又与国忠乱焉。略无仪检,每入朝谒,国忠与韩、虢连辔,挥鞭骤马,以为谐谑。从官监妪百余骑,秉烛如昼,鲜装袨服而行,亦无蒙蔽。”由此可知,由于杨国忠与堂妹虢国夫人私通,那么他们之间不仅是亲戚关系,更有了一层男女之情。这样看来,杨国忠对安禄山的怒火,不但可能因安之卤莽,轻薄了自己家族的声威和自己的权势,而且也有可能是安禄山对其情人的觊觎平添了他许多的恼怒。所以杨国忠的怒气并不那么简单,其中似乎更多了一层醋意,多了一些不可言说的私人化的仇恨。由此,杨国忠与安禄山二人之间的矛盾冲突慢慢堆积,直到互相攻讦,尖锐恶化,乃至于水火不容。
但是,历史事实并非如此。据《旧唐书》载,杨国忠与安禄山都是天宝年间的新贵,也都受着玄宗的宠信。然而,杨国忠的发迹远晚于安禄山。在杨国忠尚未担任高官要职的时候,安禄山早已在天宝元年(742)就升任了平卢节度使,后来又兼任范阳节度使、河北采访使、御史大夫,稍后又兼河东节度使等等,至天宝九载(750)又被封为东平郡主。杨国忠虽身为皇亲国戚,但直到天宝七载(748)才开始发迹,迁给事中,兼御史中丞,专判度支事。在朝中,安禄山惟独畏惧洞察时世、老谋深算的李林甫,从不把一般大臣放在眼里,同样也看不起靠着裙带关系爬居高位的杨国忠,由此二人结下仇怨。在杨国忠接替李林甫当了宰相后,其与安禄山的矛盾冲突越来越激烈,直至后来安史之乱的爆发。在这里,洪昇把杨安二人的政治倾轧矛盾集中描写为私人恩怨,不是意图删改历史,而是为了突出唐明皇、杨贵妃的爱情进展而提供一些矛盾背景和政治状况,所以这些人物的矛盾冲突没有必要设置得太详细太复杂,因为它是为描写李杨爱情而铺陈的,所以剧作家为了不至于影响重点情节和主题,有意识地对历史进行了一定的改编。
在游春队伍去后,剧作家构思了几个下层社会平民的调笑打闹,通过他们对三国夫人游春所遗各种饰物如珠钗、绣鞋等的品评把玩,从侧面、从普通平民的视角来讽刺杨家姐妹的骄奢淫逸,同时也为整个戏提供一些逗人发笑的插科打诨以活跃场上的气氛,增加娱乐性,触动观众的兴奋点。从中可见古代戏曲家对戏曲传统艺术手法的充分把握、灵活运用与对大众化、通俗化审美趣味的细腻迎合。
风火招摇的游行终于到了赏玩的目的地——绿匀红酣、美如图画的曲江。在富丽堂皇的望春宫里,唐明皇大摆赏春席,但在三国夫人中,他特意只请了虢国夫人进宫陪席,其他二位则赐宴别殿。一听皇上口谕,虢国夫人喜出望外,不加推辞便登车而去。人们不禁疑问:这是怎样的一场宴席?唐明皇为什么撇开其他两位夫人惟独邀请姿容秀丽的虢国夫人呢?看来,李杨的缠绵爱情出现了小插曲,在这明媚而略显浮躁的春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