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在一片欢歌笑语之中,一个不速之客上场了——他就是安禄山,自称“腹垂过膝力千钧,足智多谋胆绝伦。谁道孽龙甘蠖屈,翻江搅海便惊人”。言语之间,野心勃勃。后来,也正是这个史传有三百来斤的“营州杂种胡”一手导致历史上著名的“安史之乱”,搅乱了美景般的盛唐江山,给人们带来了无尽的灾难。关于安禄山的生平事迹和安史之乱,唐时就有专书记载。据《新唐书·艺文志》著录,唐姚汝能的《安禄山事迹》三卷,包谞的《河洛春秋》两卷,以及《通鉴考异》著录引用的《蓟门纪乱》等均予载录。今仅存姚汝能的《安禄山事迹》三卷,成为研究安禄山与安史之乱的第一手文献资料。安禄山乃营州柳城(今辽宁锦州)胡人,通六蕃之语,为节度使张守珪的义子。他早年因镇压东北各族战争立有战功,深受唐明皇宠信,曾一身兼平卢、范阳、河东三镇节度使。天宝九载(750),受封为东平郡王,显赫一时。
然而,此时剧中的安禄山尚未发迹,且因征讨契丹时恃勇冒进,落得大败而回。义父张守珪为安禄山出谋划策,将其解京请旨,以求从轻发落。前途未卜,吉凶未定,穷途失意困扰着这“一代叛臣”。安禄山此刻有一种“英雄”末路的意慨,告别远去的边关,望着繁华的京城,他不禁自我感叹道:
〔正宫引子〕〔破阵子〕 (净扮安禄山箭衣、氈帽上) 失意空悲头角 ① ,伤心更陷罗罝 ② 。异志十分难屈伏,悍气千寻怎蔽遮 ③ ?权时宁耐些 ④ 。
①“失意”句:意谓安禄山想着自己仪表堂堂,但是沦落至穷途末路,内心充满了失落和悲叹。
②罗罝:即罗网,此处指解京问罪。罝,本意指捕捉兔子的网,后泛指捕野兽的网。
③千寻:形容悍气旺盛。寻,古时八尺为一寻。
④权时:暂时。
〔正宫过曲〕〔锦缠道〕莽龙蛇、本待将河翻海决, 反做了 失水瓮中鳖,恨樊笼霎时困了豪杰。 早知道 失军机要遭斧钺,倒 不如 丧沙场免受缧绁 ① ,蓦地 里 脚双跌。全凭仗金投暮夜 ② , 把 一身离阱穴 ③ 。算有意天生吾也,不争待半路枉摧折 ④ 。
①缧绁:本指捆绑犯人的绳索,借指吃官司,坐牢狱。
②金投暮夜:据《后汉书·杨震传》,东汉时昌邑令王密以金十斤送予东莱太守杨震,杨震不收。王密便说:“收下不要紧,在这个晚上没有人会知道的。”杨震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怎么会没有人知道呢?”这里指安禄山托人向杨国忠送金行贿。
③阱(jǐng)穴:指捕捉野兽用的陷坑。
④不争:不曾,不至于。
安禄山自负奇才异相,非同常人。他一心指望在战场上大展拳脚,破敌立功,将“河翻海决”,但是由于他求胜心切且对战略战术掌握不当,未等待有利时机便冒然进攻,终于败北还朝,故不但没有立下功绩,反身陷缧绁做了“瓮中鳖”。因卤莽而与功名失之交臂,安禄山心中悔意倍生,空有勃勃野心,只可惜时运不济。怀着一腔焦虑,安禄山惶惶恐恐进了京城。他知道,不寻求一个权势人物的庇护是无法开脱自己的罪行的,那么又有哪一个朝廷官员能有此起死回生之力呢?他首先想到的当然是执掌国政权柄的杨国忠——兼国舅、丞相于一身的大红人。于是乎,他先托曾在杨手下任事的熟人送予重金,又买通解官,以放松对自己的监视看管。随后,安禄山惴惴不安地来到了丞相府,等候杨国忠的召见,希望“全凭内阁调元手,救取边关失利人”。
这时,身势显赫、威慑天下的丞相杨国忠上场了。从开元初年的姚崇、宋璟到后来的李林甫、杨国忠,唐明皇在位期间任用了几十位宰相。如果说其他人主要是凭着能力和机遇居此高位,那么只有杨国忠主要是靠着堂妹杨贵妃的受宠而得以加官进爵。据《旧唐书》记载,杨国忠原名杨钊,是杨贵妃的远房堂兄。杨国忠自幼不学无术并且性情急躁,但颇富辩才。后来他流落蜀地,和杨贵妃一家相互来往。杨贵妃得宠后,正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整个杨氏家族因裙带关系都沾了福气。杨国忠亦到了长安,与杨家人一同出入宫掖,显赫一时。天宝中期,杨国忠曾任度支郎中,兼侍御史。他专事聚敛,在计算勾划上颇有天赋,能做到分铢不差,后来又由于他特殊的国舅身份而日渐升迁到宰相之位,曾身兼四十余职,其地位可以说是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正所谓“国政归吾掌握中,三台八座极尊崇。退朝日晏归私第,无数官僚拜下风”。他自称:
〔仙吕引子〕〔鹊桥仙〕 (副净扮杨国忠引祗从上) 荣夸帝里,恩连戚畹 ① ,兄妹都承天眷。中书独坐揽朝权 ② ,看炙手威风赫烜。
①戚畹(wǎn):即戚里,指外戚居住的地方。畹,古时三十亩为一畹。
②中书:唐制,中书省长官称中书令,是仅次于皇帝的最高执政官。杨国忠生前曾被任命为右相兼文(吏)部尚书,右相,即相当于中书令。
杨国忠跋扈朝廷,权倾天下,救助一个落魄的边城败将是不在话下的。对他而言,“穷奢极欲,无非行乐及时;纳贿招权,真个回天有力”。工于心计、老谋深算的杨国忠,在收受了安禄山的重金贿赂后,内心盘算着:“胜败乃兵家常事,临阵偶然失利,情有可原。就将他免死,也是为朝廷爱惜人才。”但是,他并未就此轻而易举地答应助安禄山免死罪。见过安禄山后,他不慌不忙,先让安禄山详细诉说自己的败绩。情急之中,安禄山只得述其战事原委:
〔仙吕过曲〕〔解三酲〕恃勇锐冲锋出战,指征途所向无前。不提防 番兵 夜来围合转,临白刃,剩空拳。 (副净)后来怎生得脱?(净)那时犯弁杀条血路,奔出重围。 单枪匹马身幸免, 只指望 鉴录微功折罪愆。 谁想今日呵,当刑宪!(叩首介) 望高抬贵手,曲赐矜怜。
安禄山全然一副丧家之犬模样,为保全性命他不得不暂时藏匿自己的野心和傲戾,向杨国忠下跪求救,指望杨国忠高抬贵手,显回天之力。杨国忠又是如此一个善于玩弄权术之徒,在官场摸爬滚打偌多年,他深谙官场利害之道。在他看来,如果他不救安禄山,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安禄山是败将,损失了诸多的兵马,为严明军法理应将他处死。如若救安禄山,一则是为朝廷爱惜人才,可以不失时机地标榜自己是赏识人才的贤相;二则收了人家的钱财就得替其消灾,这是官场的“潜规则”;三则安禄山得救之后必将报答自己的救命之恩,日后可以利用他来扩充自己的势力;四则,可以向群臣显示自己操掌生杀大权,以威慑天下。杨国忠肚里打着如意算盘,但是他蓄而不露,面对安禄山的苦苦哀求,他装模作样,故作姿态。且看他二人精彩对话:
〔前腔〕〔换头〕 (副净起介) 论失律丧师关巨典, 我 虽总朝纲敢擅专? 况 刑书已定难更变,恐无力可回天。 (净跪哭介)丞相爷若肯救援,犯弁就得生了。(副净笑介)便道我 言从计听微有权,这就里机关不易言。 (净叩头介)全仗丞相爷做主!(副净)也罢。待我明日进朝,相机而行便了。 乘其便, 便好 开罗撤网,保汝生全。
在这一段对话中,杨国忠的奸猾与老练尽显无遗,剧作家的匠心亦在此。前面安禄山陈述自己的罪状,这是“起”;这里,杨国忠顺承接续其话头,以法典刑律应对,标榜“我虽总朝纲敢擅专”,而且借律法之严明恐吓安禄山,“无力可回天”,这是“承”。杨国忠的威吓自然让贪生怕死的安禄山又“跪”又“哭”,苦苦哀求。这样,杨国忠达到了自己预期的目的,在恐吓一番过后,该是展现自己神通的时候了,他就是要让安禄山明白,除了他没有其他官员可以妙手回春。于是,著者一“转”,让杨国忠转言“笑”道:“言听计从微有权。”告诉他只有自己在皇帝面前可以说得上话,但是“就里机关不易言”。究竟是什么机关呢,表面意义上仅是暗示了当时唐明皇已经荒芜政事,将政权托付给杨国忠,自己则沉迷于杨贵妃的美色和犬马声乐之中。深一层来看,还显示出了国舅与皇帝,权臣与皇帝之间的依赖、利用、牵制等等错综复杂的关系,可意会而无法明言,自古便亦如此,这是封建宗法专制制度的必然产物。当安禄山再三“叩头”乞求时,杨国忠终于表示愿勉为其难,“开罗撤网,保汝生全”,这就是“合”。以上一段短短对白,剧作家设置了起、承、转、合几个语意转换过程,淋漓尽致地刻画了杨国忠的老奸巨猾、虚伪狡诈。一面将安禄山玩弄于股掌之中,一面一步步让安禄山受控于自己。
安禄山走后,杨国忠进一步谋算:“安禄山乃边方末弁,从未著有劳绩。今日犯了死罪,我若特地救他,必动圣上之疑。”那么怎样才能既成活人之功,又合情合理不让皇帝起任何疑心,从而保全自己呢?作为老练的官场高手,他决定先让兵部官员上书唐明皇,推荐通蕃语、习武艺的安禄山出任边将,趁唐明皇召安禄山殿前试验之机,再适时奏请唐明皇惜才免死。这样,不但可救安禄山一命,而且还可博取赏识人才的贤相名声,让群臣服膺,也让唐明皇更加信任和依赖自己。结果,杨国忠的谋算终于得逞,唐明皇宽赦了安禄山,为大唐帝国的倾覆埋下了祸根。
以上这段情节,主要上演的是安禄山与杨国忠的对手戏,而且似乎更多的是杨国忠的独角戏,将其阴谋奸诈的心理过程剖析得十分明白。其实,据史书记载,在安禄山战场失利被押解京城之时,杨贵妃还是寿王李瑁的王妃,杨国忠也还没有入朝做官,彼此互不关涉。当时的丞相是张九龄,他主张杀了安禄山,但唐明皇宽赦了安禄山,仅解除了安的官职,依然让他带兵。唐明皇万万没想到,日后正是这一历史性的决策失误给唐王朝带来了灾难性的后果,同时也为唐明皇、杨贵妃二人的缠绵爱情匆匆画上了休止符。
剧作家洪昇在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之间,构思了集中鲜明的戏剧冲突,他既没有拘泥于实,也不是凭空的虚,虚实交融是为了强化戏剧冲突,深入地刻画安禄山、杨国忠等的性格特征,并为以后安、杨的矛盾冲突预设机关。王骥德《曲律·卷三》云:“剧戏之道,出之贵实而用之贵虚……以实而用实也易,以虚而用实也难。”洪昇的匠心独运,正体现了这一创作原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