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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同书》导读

汤志钧

“大同”,儒家的理想社会,它一直为人们所向往,著名的政治家、思想家经常提到“大同”,孙中山就想望“成一个大同之治”。至于系统论述,并以之名书的则是康有为。

康有为在《大同书》中描绘出“无邦国,无帝王,人人平等,天下为公”的大同社会,引起人们的注视,但他的大同思想孕育较早,而《大同书》的撰述却迟。随着社会历史的发展、康有为政治生涯的递变,他的大同思想前后也有显著差异。因此,正确评价《大同书》,弄清其酝酿、写作、出版的过程,无疑是必要的。

《礼记·礼运》记载:

孔子曰:“大道之行也,与三代之英,丘未之逮也,而有志焉。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礼运》描绘的“大同”境界是“天下为公”,货“不必藏于己”,力“不必为己”,老、幼、妇女、孤独都有所养。盗贼不作,外户不闭。这种“大同”境界,依托孔子,应写于春秋之后、战国或秦、汉之际。孔子是儒家的创始人,“天下为公”的“大同”社会,也一直为儒家所向往。

记录孔子言行的《论语》一书中,也有“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 以及“丘也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 等话语。

孔子的传人孟子也说:

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 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五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春秋战国,诸侯征伐,列国纷争,在这社会动荡之际,百家争鸣,不仅儒家,其他学派也有这种愿望和想法。如《老子》第八十章说:“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庄子·马蹄》说:“夫至德之世,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恶知君子小人哉!同乎无知,其德不离;同乎无欲,是谓素朴,素朴而民性得矣。”秦相吕不韦主持编辑的《吕氏春秋·贵公》也说:“昔先圣王之治天下也,必先公,公则天下平矣,平得于公。”

“大同”,不仅在古代为人所乐道。清代中叶,社会动荡,衰乱迹象呈露,龚自珍在《平等篇》指出当时的基本矛盾是“浮不足之数相去愈远,则亡愈速,去稍近,治亦稍速”,如果让“浮不足”长期分化下去,则“不祥之气,郁于天地之间,郁之久,乃必发为兵燹为疾疠,生民噍类,靡其孑遗,人畜悲痛,鬼神思变置。其始不过贫富不相齐之为之尔,小不相齐渐至大不相齐,大不相齐则至衰天下”

随着帝国主义势力的入侵,社会矛盾的激化,洪秀全在《原道醒世训》中引录《礼运》中“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是谓大同”一段,感慨地说:“而今尚可望哉!”

领导反清革命的孙中山曾手书《礼运》中有关“大同”的词句,还在论著和许多讲演中提到“大同”。如《三民主义·民族主义》说:

我们要将来能够治国平天下,便先要恢复民族主义和民族地位。用固有的道德和平做基础,去统一世界,成一个大同之治,这便是我们四万万人的大责任。

“大道之行,天下为公”的“大同”世界,过去“只有思想”,现代却“有了这个事实” ,孙中山观察当时的世界发展趋势,援引“大同”,对中国的前途充满信心,认为时代前进,向往“大同”,“适于时代之潮流,合乎人群之需要”。

至于为《礼运》作注,并撰写《大同书》的,则是康有为。

康有为(1858—1927),又名祖诒,字广厦,号长素。戊戌政变后自号更生,张勋复辟后,又号更甡,晚号天游化人,广东南海西樵山银塘乡人。

康有为幼年接受严格的传统教育,攻读经史。1876年(光绪二年),应乡试未售,从朱次琦(九江)学。朱次琦主张“济人经世,不为无用之空谈高论”,“扫除汉、宋之门户,而归宗于孔子”。康有为受其影响,“以圣贤为必可期”,“以天下为必有为”。

1879年,康有为和久宦京师的张鼎华(延秋)相晤,使他“得博中原文献之传”,从而“尽知京朝风气、近时人才及各种新书”。接着,薄游香港,经上海,购西书、讲西学,开始向西方寻找出路。

1884年,中法战争爆发,次年,签订条约,康有为鉴于外敌入侵,“窥我滇、粤”,极为愤慨。次年,“从事算学,以几何著《人类公理》”。接着,作《内外篇》,孕育大同境界。

《人类公理》是康有为较早发挥大同学说的作品,但未见存本。康有为早年哲学著作,仅见《实理公法全书》和《康子内外篇》。《实理公法全书》初稿曾以“公理书”为题,“凡例”也言“实理”、“公理”,与《康南海自编年谱》所说《人类公理》思想相合。《康子内外篇》是康有为最早的哲学著作,根据《实理公法全书》、《康子内外篇》,参考《自编年谱》以及1888年的《上清帝第一书》,可以恢复康有为早期大同思想的基本面貌。

康有为为什么要写《人类公理》,其撰写的社会条件是什么?《人类公理》又是企图解决什么问题?在帝国主义势力的疯狂侵略下,康有为感到“山河尺寸堪伤痛,鳞介冠裳孰少多” [1] !沧海惊波,外患日迫,这使从小“慷慨有远志”,夙有远大抱负的康有为,忧愤填膺。难道帝国主义势力侵略中国,是“人类公理”吗?难道中国人民备受帝国主义势力的蹂躏,也是“人类公理”吗?

1888年前,康有为两赴香港,一游上海,曾引起他对资本主义制度的向往,但“欢来独惜非吾土”,外患日深,民族危亡,清朝统治阶级却“酣嬉偷惰,苟安旦夕”,以致“官不择才而上且鬻官,学不教士而不患无学”,难道这是“人类公理”吗?“河决不塞”,水旱流行,官吏则“游宴从容”,小民则“荡析愁苦”,难道这是“人类公理”吗?

照此说来,《人类公理》是在外患日迫、“内政不修”的社会背景下撰述的。康有为“日日以救世为心,刻刻以救世为事”,而“忧国忧民”,思“悲哀振救之”,是具有爱国意义的。

康有为自述“人类公理”的思想来源是:“读宋、元、明《学案》、《朱子语录》,于海幢华林读佛典较多,上自婆罗门,旁收四教,兼为算学,涉猎西学书。”“合经子之奥旨,探儒佛之微旨,参中西之新理,穷天下之迹变,搜合诸教,披析大地,剖析今古,穷察后来。”说明他这时主要受了宋明理学、佛教哲学和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社会政治学说、自然科学知识的影响,还没有渗进儒家今文学说。他“涉猎西学”,企图“向西方学习”,“以几何著《人类公理》”。“几何”,在中国古代虽有此名词,但他所说的“几何”,是指以物的形状、大小、位置,研究其真理的科学,有其新的含义。

他以为几何公理是“一定之法”,如一、二、四、八、十六、三十二 ,是“公然之实” ,但是“不能无人立之法”。人立之法“其理较虚”,只是“两可之实” ,是“公然之实” ,它本来没有“定则”,只是“推一最有益于人道者以为公法而已” 。什么是“最有益于人道”的“公法”?那就是平等。

康有为认为“人类平等”是“几何公理”,所以要“以平等之意,用人立之法” ,要“以互相逆制之法”,使之平等。认为“学不外二端,为我、兼爱而已”。“兼爱”是“仁之极”,“为我”是“义之极”。“兼爱”,“既爱我又爱人”,“为我”则有时会“为其所以为”,于是以德、刑检之。但是,“中国之俗,尊君卑臣,重男轻女,崇良抑贱”,明明是不平等,却认为是“义”,“习俗既定以为义理,至于今日,臣不跪服畏威而不敢言,妇不卑抑不学而无所识,臣妇之道,抑之极矣,此恐非义理之至也。亦风气使然耳。物理抑之甚者必伸,吾谓百年之后必变三者。君不专,臣不卑,君臣轻重同,良贱齐一”。这才符合“佛氏平等之学”

康有为也曾“眉间蹙蹙常若有忧者”,对人世间的不平等感到“不忍”。在一定程度上对“穷民”寄以同情,他说:“予出而偶有见焉,父子而不相养也,兄弟而不相恤也,穷民终岁勤勤而无以为衣食也。僻乡之中,老翁无衣,孺子无裳,牛宫马磨,蓬首垢面,服勤至死,而曾不饱糠覆也。彼岂非与我为天生之人哉?而观其生平,曾牛马之不若,予哀其同为人而至斯极也。” 他认为产生这些现象,主要由于“政事有不修,地利有未辟,教化有未至”,这是“民上者之过” 。“忧天悯人”,“而有不忍人之心焉”。

康有为忧患人生,想望平等,他要“奉天合地,以合国、合种、合教、一统地权,又推一统之后,人类语言、文字、饮食、衣服、宫室之变制、男女平等之法、人类通同公之法,务致诸生于极乐世界”。

康有为不是迷信往古,而是想望未来,设想“斟酌古今,会通沿革,损益得失”,“务致诸生于极乐世界”。这有其沾染佛教哲学的迹象,但佛教讲“出世”,康有为要“经世”。于是“参中西之新理”,“通天下之故,极阴阳之变” ,拟出“平等公同”的图景,从事《人类公理》的撰述。

康有为这种“平等”思想,除存有封建学说外,还渗透着西方资本主义的学理,他认为人生来平等,都应有自主之权,然而当前“人不尽有自主之权” ,如“君主畏权无限” 等,就是现实生活中不合“几何公理”的。这些,应与他“涉猎西学”,沾染西方资本主义平等、民主思想有关。“公理学”的酝酿和撰述,象征着一个封建知识分子走向资产阶级改良派的历程,《实理公法全书》和《康子内外篇》也可视为中国人向西方国家寻找真理的早期撰著。

康有为早期的大同思想,是在《人类公理》的基础上,随着社会的发展而发展的,是在第一次上书不达后受了今文经学的影响而形成的。

1886年前,康有为好《周礼》,尊周公,贯穿之所著《教学通议》一书 ,强调“言教通治,言古切今”。1888年,康有为鉴于中法战后民族危机严重,趁入京考试的机会,第一次向光绪皇帝上书,提出“变成法”、“通下情”、“慎左右”三点建议。

康有为在写《上清帝第一书》时,想望能有如周公其人辅佐光绪皇帝“制礼作乐”、“天下奉行”。当他上书时,曾托盛昱向光绪的师傅翁同 代递折稿;还先后向工部尚书潘祖荫、都察院左都御使祁世长、吏部尚书徐桐上书“陈大计而责之” 。但除翁同 将折稿摘抄外 ,其余都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且为徐桐“以狂生见斥” 。使他深感:“治安一策知难上,只是江湖心未灰。”

1889年,康有为离开北京,回到广州。次年春,移居徽州会馆,晤见廖平。廖平讲今文经学,讲“通三统”、“张三世”,认为夏、商、周三代的制度,各有因革损益,不是不变的;《春秋》分“所见”、“所闻”、“所传闻”三世,汉代何休注《公羊》,以“所传闻世”为“衰乱”、“所闻世”为“升平”、“所见世”为“太平”。如以古代为衰乱、近代为升平、现代为太平的话,社会历史是向前发展的。“三统”和“三世”相结合,就成为要救国,要“太平”,就要“因革”、“改制”;只有“因革”、“改制”,才能进步,才能达到“太平”的愿望。

于是,康有为一改过去的尊周公、崇《周礼》为尊孔子、崇《公羊》,依附今文“三统”说以强调变通,揭櫫孔子改制以宣传变法。他前所孕育的“大同”境界,至此渗透了今文学说。

1889年到1895年,康有为表面上不谈政治,实际从事维新运动骨干的培养和变法运动理论体系的建立。他在广州万木草堂讲学时,在弟子陈千秋、梁启超等的帮助下,撰写《新学伪经考》,说是古文经学所传之经,“非孔子之经”,是“伪经”,经过刘歆的篡伪;撰写《孔子改制考》,以宣传“改制”,以孔子为“制法之王”。在戊戌变法前,康有为把《公羊》“三世”和《礼运》“大同”、“小康”相糅,基本上构成一个“三世”系统,即以《公羊》的“升平世”为《礼运》的“小康”,以《公羊》的“太平世”为《礼运》的“大同”。

康有为这时的“三世”说,主要记录在《礼运注》、《春秋董氏学》和《孔子改制考》中,是以《公羊》的“所传闻世”为“乱世”;以《公羊》的“所闻世”为“升平”,“升平者,渐有文教,小康也;太平者,大同之世,远近大小如一,文教全备也”。结合中国社会历史的发展,康有为以为“吾中国二千年来,凡汉、唐、宋、明,不别其治乱兴衰,总总皆小康之世也”。“汉文而晋质,唐文而宋质,明文而国朝质,然皆升平世质家也。”他以中国二千年来封建社会为“升平世”即“小康” ,以为“今者中国已小康矣”,通过变法维新,就可逐渐达到他所想望的“大同”境界。这是康有为戊戌变法前的“三世”说,是和他当时的政治活动密切结合的。

百日维新失败,康有为流亡海外,自日本游美洲,赴加拿大,抵伦敦,还香港,到新加坡。1901年,离槟榔屿,去印度,《大同书》就是他定居印度大吉岭时所写的。

在这几年中,国内的形势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己亥建储、庚子“勤王”、八国联军、《辛丑和约》以至革命运动的掀起,尽管他勤王、保皇的宗旨没有改变,但他的思想却随着时代的推移而有所震动。游历欧、美的结果,理想中的资本主义制度和亲眼目睹的资本主义制度之间的矛盾,耳食或阅读得来的书本知识和亲身游历得来的实际见闻之间的矛盾,要求发展资本主义而对封建主义有一定依恋性的矛盾等等,使他感到“千界皆烦恼”,“苍天太不平”。他在新加坡和“观天演斋主”丘菽园研读《天演论》,赋诗云:“我生思想皆天演,颇妒严平先译之”,“遂令亡人忘忧患,沉吟新论动琴丝”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也使他“妄思新论”,引发了“大同”三世说的演变。

康有为在1901年所撰《春秋笔削微言大义考》的《自序》中说:孔子之时,身行乎据乱,是“乱世”。如果能循“孔子之道”,“推行至于隋、唐”,应该进化到“升平世”(“小康”)了;隋、唐以后,“至今千载”,中国应该“可先大地而太平矣”。但因秦、汉的崇“刑名法术”,王莽、刘歆的“创造伪经”,晋代以后的“伪古学大行”,以致“微言散绝”,“三世之说不诵于人间,大同之种永绝于中国”,人们只是“笃守据乱之法以治天下”。那么,中国二千多年的历史,不过是“乱世”,并非“小康”,与《礼运注叙》所称“吾中国二千年来,凡汉、唐、宋、明,不别其治乱兴衰,总总皆小康之世也”不同了。

在康有为同一时期撰写的《孟子微》、《论语注》、《中庸注》中也有“吾既生乱世”、“即英、美诸国近号升平”等记载。他1901至1902年在印度写出的《大同书》也以欧、美为“略近升平”,近号“升平”;而中国则“伤矣哉!乱世也”。以自己为“既生乱世”,和戊戌变法前的“大同”涵义不同了。

康有为在《大同书题辞》中说:“吾年二十七,当光绪甲申,法兵震羊城,吾避兵居西樵山北银塘乡之七桧园澹如楼,感国难,哀民生,著《大同书》。” 说是撰于1884年。但《大同书》是康有为受了今文经学影响后,再将《公羊》“三世”、《礼运》“大同”、“小康”糅合,形成一个“三世”系统的,在此以前,不可能已经撰有《大同书》;而《大同书》的“三世”说,又是他戊戌政变以后的“三世说”,《大同书》中还有很多1884年后成书的例证。我认为梁启超所说《大同书》是康有为“辛丑、壬寅间(1901—1904年)避居印度,乃著为成书”是可信的,从而多次撰文辨证 ;当《大同书》手稿发现后,又写了《〈大同书〉手稿及其成书年代》 ;进一步核定它的成书年代和此后的增改之迹。

《大同书》不可能撰于1884年,而是1901—1902年所撰,因为:

第一,《大同书》中以“太平世”(大同)的社会组织形式是全世界设立一个统一的整体,最高的中央统治机构叫做“公政府”。他以为达到这个“理想”,需要通过“弭兵会”来解决,他说:“俄罗斯帝之为万国平和会也,为大地万国联交之始也。” 这是指1899年5月18日由沙俄尼古拉二世倡议,在荷兰首都海牙召开的“海牙和平会议”。可知它不是撰于1884年,再经1900年的增订,而是撰于“起于己亥,终于庚子”的“海牙和平会议”之后。

第二,手稿中记载1884年以后的事迹很多,如今本戊部《去形界保独立》中有“故弱冠以还,即开不缠足会,其后同志渐集,舍弟广仁主持尤力,大开斯会于粤与沪,从者如云,斯风少变。戊戌曾奏请禁缠足,虽不施行,而天下移风矣”。按:康广仁经理的上海不缠足会,于1897年7月成立;《大同书》又称:“戊戌曾奏请禁缠足”,戊戌为1898年。又称:“虽不施行,而天下移风矣”,则应为戊戌以后词句。这段记载,见于手稿正文中。

第三,手稿中有不少游历欧、美后的见闻记录,如“吾昔入加拿大总议院,其下议院长诸女陪吾观焉”(亦见今本第130页)。“而观欧、美之俗,男女会坐,握手并肩”(亦见今本第160页)。这些记载,不是亲历,是不会写得如此具体的。其中尤以有关印度的记载为多,如今本戊部《论妇女之苦》,举印度“抑女”事例,见于手稿。这些都写在正文之中,不是旁注,不是添加。手稿中所以有欧、美见闻,印度事例,正因为康有为政变后在这些地方游历、定居。

手稿的发现,有力地证明康有为不可能在1884年就已撰有《大同书》。1884年到1902年,中国历史发生了很大变化,康有为的思想也起了很大的变化。因此,评价《大同书》,就不能不考定他的写作时间和他当时的政治活动。

1902年,中国的革命运动已渐掀起,连康有为的弟子梁启超、欧榘甲也有些“摇移”。康有为要讲“世界大同”,而游历后看到人各自私,“才智竞争”,“未能止杀人”,写了《答南北美洲诸华商论中国只可行立宪不可行革命书》,说:

仆生平言世界大同,而今日列强交争,仆必自爱其国,此春秋据乱世所以内其国而外诸夏也。仆生平言天下为公,不可有家界,而今日人各自私。……仆言众生,皆本于天,皆为兄弟,皆为平等,而今当才智竞争之时,未能止杀人,何能戒杀兽。……仆生平言男女平等,婚姻自由、政事同权,而今日女学未至,女教未成,仆亦不遽言以女子为官吏也。仆生平言民权、言公议,言国为民公共之产,而君为民所请代理之人,而不愿革命民主之事,以时地相反,妄易之则生大害。

政变后康有为游历各国,使他彷徨迷惑,不知如何再能走向“大同”之域?

如果说康有为在新加坡和丘菽园同温《天演论》,引发了他对天演进化的思考,那他的定居印度,则又使他在游历这世界文明故国后,又增加了一层惆怅。他在《大同书》中即有记述印度见闻四十余处,在他这时的其他著作、函札、诗文、游记也多次提到印度。

为什么他对“文明最古邦”、“大地第一故国”印度倍加感慨?首先,他以为印度守旧,等级森严,“不平等之处尚多”。他说:“盖印俗重男轻女,寡妇多如是,幽闭伤天地之生,郁人道之和,失自由之性,旧俗多如是。” 又说:“印度道中所见,盖无上等人,其上等人深居简出,出必车马,无从一见。”“盖全印之地,实非乐土,且教化风俗束缚极严,全无自由之乐,印度可谓西方极苦世界。”

其次,参观古迹,购买古董,大为失望,说是“吾欲购一印度古画,而遍访市上无之,稍有一二,笔墨极呆,已索千数,盖印度之文明绝矣” 。认为印度“只因倡革命,各自背君王。行省争分立,全疆遂尽亡” 。还写了《与同学诸子梁启超等论印度亡国由于各省自立书》,自称:“吾居印度久,粗考其近代史,乃得其所以致亡之由,即诸子所日慕之望之自立也。”“自游印度而不敢言革命自立焉。”将此文与《答南北美洲诸华商论中国只可行立宪不可行革命书》合刊为《南海先生最近政见书》,说什么资产阶级革命,只有法国一国,这是“欧洲特别之情”,而革命后且有“大乱”发生,以喻革命不适于中国国情,只有“皇上复辟”,才能“定宪法变新政而自强”。

戊戌政变后,康有为潜研《天演论》,“妄思新论”;游历欧、美,思想蜕变;定居印度,遥想文明古国。康有为“大同三世”说的改变,正是他不能找到一条通达大同之路的反映。

康有为在1901—1902年避居印度时撰写的《大同书》,生前仅发表了甲、乙两卷,“馀则尚有待也”。

1913年1月,康有为母亲生辰,避居日本的他拟回香港,刚好麦孟华赴日,告以广州、香港革命派活动情况,乃不敢归。主编《不忍》杂志,于1913年2月由上海广智书局发行。

《大同书》在《不忍》创刊号起连载,登至第八册(孔子二千四百六十四年十月,当1913年11月出版),将乙部登完。就在这时,康有为奔母丧归,移居上海。到1917年续出第九、十册,但《大同书》没有续载。

《不忍》基本上都是康有为的撰著,《孔子改制考》、《孟子微》、《中庸注》、《礼运注》、《大学注序》等也先后在《不忍》刊出。

《大同书》甲、乙两部在《不忍》登出后,于“孔子二千四百七十年己未三月”,由上海三马路望平街口长兴书局出单行本(下简称“甲、乙本”)和装铅字排印一册。它是用《不忍》的铅版印行,和《不忍》所载几乎全同。封面《大同书》和首页“大同,甲部、乙部”,都是康有为手写,并首载康有为《〈大同书〉成题词》。

从“甲、乙本”中也可看出《大同书》的撰写日期,不可能是1884年,如上述记载1900年海牙会议等事皆见于“甲、乙本”,印度事迹的记载也特别多,可见它是康有为避居印度时撰写的。

《大同书》撰出后,曾多次修改,除增添编次、次序调整、补充事例外,内容也有增改,这些增改又与他游历欧、美有关,如“今本”《贫穷之苦》中增加“试观东伦敦之贫里,如游地狱,巴黎、纽约、芝加哥贫里亦然”。按康氏虽曾在1899年赴英国,而他到法国和纽约则在1905年。《天灾之苦》中说:“美国之南科罗打市,一夕为海水没,吾尝观其影戏焉,惨哉!”按康有为由加拿大游美国系1905年。又“吾观意国奈波里之古城……今此山尚数年十数年一大焚裂也。希腊哥林士之古城亦然”。按康有为于1904年5月26日自槟榔屿启行,经锡兰、亚丁至红海,穿苏彝士运河入地中海,经希腊群岛,6月中旬至意大利,由巴的连诗登陆,经游奈波里而至罗马。6月27日,由罗马经游米兰,旋又游历欧洲各国,见其所撰《欧洲十一国游记》。此后,又于1906年重游意大利。他将“观意大利”加上“吾”字,下面增加希腊事,知系1904年以至1906年游意以后补写。

此外,《大同书》除甲、乙两部外,1902年以后增补的事例还有很多。可知康有为在1902年写了《大同书》后,又经过修补,除甲、乙两部外,迄未定稿出版。

《大同书》全书在康有为逝世后,由其晚年弟子钱定安整理,交中华书局于1935年4月出版(下简称“钱本”)。如甲、乙两部之后是丙部《去级界平民族》,“钱本”不分章节,还将“同种国既合一矣”以下五段排入“丁部”,致文义重复,应照原稿恢复;而且此本整理粗疏,颇多误植。

1956年7月,《大同书》由古籍出版社(北京)排印出版,据整理者称:“又从著者家族那里借到一种抄本。我们参照各本和上下文义,对于最显著的错误加了一些订正。”此本标排亦确当,如“癸部”“钱本”不分章,小标题亦有缺,今本则按文意分章,补标题。这是较好的版本,后出诸本都较多地吸收了这一版本的整理成果。

“大同”,是中国人长期的想望,康有为以毕生精力从事“大同”的探讨、《大同书》的撰述,自然引起海内外人士的重视。

《大同书》汲取了孔子的大同说和耶教、佛教“平等”等教义,也接受达尔文进化论、柏拉图乌托邦以至傅立叶、欧文等空想社会主义的影响。康有为游历各国,博览群籍,写成此书,在书中康有为提倡“破九界”的人道原则,批判现实社会,设计“升平世”的范式,规划社会改造方案,又展望“大同”境界,设计理想社会,立意高远,文辞丰赡,不愧为中国哲学史、中国思想史的名著,故国外学者,也对之有专门研究和译述。

由于《大同书》的撰写、增改时间很长,在阅读和评价《大同书》的同时,似应考虑下列几点:

第一,康有为的大同思想孕育较早,而《大同书》的撰述却迟。他自称1884年即撰有此书,这是倒填年月,不足凭信。它是1901—1902年康有为避居印度时撰写的,如今尚存手稿。因此,不能将他早年的大同思想和后来撰写的《大同书》混同评价。

第二,《大同书》于1901—1902年撰出后,康有为又多次增改,历经修缮,他生前只发表了甲、乙两部,“馀则尚有待也”,迄未定稿。因此,评价《大同书》,还得注视它的发表、增改迹象,不能只看到书中美妙的词句,忘记时代的烙印。

近代,中国风云变幻,《大同书》作为政治家、思想家康有为的撰著,是作者在各时期对当时政治、社会、经济、文化现象思考的反映,要正确剖析其思想内涵,就要弄清其写作、发表的时代背景。

[1] 康有为:《闻邓铁香鸿胪安南画界 还却寄》,1885年,见拙编《康有为政论集》第28页,中华书局1981年版。 8lnJp2FHz6wlRKuPF5fiy2imI4Kj/nOWsmm3GqkrfA9T5uS04E1rdQfYWv7kuAC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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